越位高权重,便越骑虎难下,先不说他自己是何想法,就是孟淮竹,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云梁这条船,上了就别想下来,就如宁娆自己,若不是当初舍得一身剐喝下了六尾窟杀,恐怕现在还跟他们纠缠着。
话说回来,喝了六尾窟杀又如何?差点死了又如何?孟淮竹依旧不肯放过她。
想到这儿,宁娆硬下心肠,道:“我说不可以。我不想替他们求情,你如今在这境遇也不是我让你来的,你找孟淮竹去,让她给你想办法,她不是无所不能吗?”
“阿娆!”陈宣若仿佛被她给逼到了绝境,厮声沙哑。
宁娆转过身,抻了头想把玄珠叫进来请陈宣若出去,却见殿门前的宫女齐齐跪倒,娇声脆吟:“参见陛下。”
江璃还是去时的装束,墨冠曳袖,款款而入。
宁娆像见到了救星,忙要奔上去。
陈宣若抬手抓住她的胳膊,低声道:“阿娆,你别冲动什么都往外说,孰轻孰重,你该有分寸。”
眼见江璃进来了,陈宣若还在这儿拉拉扯扯,宁娆一心急,用足全力将他甩开。
力道用得太足,陈宣若这文弱书生没抗住,踉跄了几步向后栽倒,跌坐在地上,碰翻了屏风。
随着‘哐当’震天响,江璃进来了。
宁娆无措地站在殿中间,她的身后是倾倒的屏风,和躺在屏风上,狼狈至极的陈宣若。
饶是见惯大场面,江璃还是被惊住了。
他端着曳地长袖,一只胳膊平抬,一只胳膊负在身后,怔怔地看着陈宣若。
向来温雅清正的右相一边吃痛地倒吸气,一边艰难地爬起来,上前几步,正要端起衣袖向江璃揖礼,又被自己的袍裾给绊倒了。
好倒不倒,倒在了宁娆的身上。
宁娆下意识去扶他,却又触到江璃凌锐的视线,一慌,松开手。
摇摇晃晃失去凭靠的陈宣若又一下栽到了江璃的脚边。
江璃低头看着慌忙站起来的陈宣若,他眼眶发红,满面凄怆,一副美公子落难的模样。
再转过头,看向宁娆。
她眼珠乱转,视线飘移,不敢正视他,一副心虚的模样。
蹙起眉,声音阴沉:“怎么回事?”
宁娆看向陈宣若,陈宣若将要说话,被江璃横手打断。
“你别说话,阿娆说,怎么回事?”
宁娆扭着衣角,慢吞吞碎步上前,支支吾吾道:“宣若哥……陈相来找我,想让我向陛下求求情,能不能让吟初先合龄公主一步嫁入楚王府。”
一旁的陈宣若松了口气,心想,她脑子转得还挺快。
但这样的说辞显然不能取信于江璃。
他满是狐疑:“就说这事?说得陈相眼眶发红,连站都站不稳?”
宁娆斜睨陈宣若,不屑道:“那是他太虚了,简直不堪一击。”
好脾气的陈宣若终于上来怒气,瞠目瞪她。
江璃的视线逡巡在他们之间,脸色越来越沉,最终将视线落在宁娆身上。眼中带着审视与苛责,该不会药劲儿上头,慌不择食了吧?
他剜了宁娆一眼,上前扶住陈宣若的胳膊,勉强蕴出一抹和善的笑,像一只狼,披上了人畜无害的羊皮:“冬卿,你跟朕说实话,放心,朕知道你向来清白,朕给你做主。”
宁娆:……
谁不清白了?!
她刚要上前争辩,被江璃横胳膊挡在了身后。
反正她现在不能靠近陈宣若!
陈宣若看看一脸菜色的宁娆,又看看江璃,面对皇帝陛下这温风和煦、暖日春阳的问候,不知怎得,他只觉一股冷风顺着脊背往上爬,阴嗖嗖的。
“一……一切如皇后娘娘所说,臣……臣挂念着吟初,怕她受委屈。”
江璃的笑容像模子印出来一样标准:“那你怎么不来找朕啊?找朕不是更直接吗?”
陈宣若一哆嗦,低声道:“臣知道了吟初干的糊涂事,自觉无颜来求陛下。”
江璃的笑容变得僵硬、寡淡。
好啊,一个两个都这么滴水不漏。
他瞥了宁娆一眼,直接无视她急于自证清白的殷切眼神,笑盈盈看向陈宣若:“冬卿,你一向尊礼,该知道,这昭阳殿是皇后的寝殿,外臣若无要事是不该踏足的。”
陈宣若一凛,忙要解释什么,被江璃摁了回去。
依旧语调柔缓,不尽和蔼:“况且,就算来了,也该差遣个人在边上伺候着,把人都弄到外面,算怎么回事?”
陈宣若默默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还有,这昭阳殿的地也忒滑了,让堂堂陈相连摔了这么几个跟头,若是传出去,你说成何体统?”
陈宣若站不住了,颤颤地端袖,颤颤地说:“臣明白,臣行为欠妥,实是不该,臣向陛下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江璃一笑,将他松开。
陈宣若像蒙了大赦一般,朝江璃躬身揖礼,拜道:“臣告退。”
临走时挂念着父母的事,想再看一眼宁娆,头还没回过去,又迎上了江璃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浑身一哆嗦,捏着袍裾头也不回地跑了。
陈宣若一走,殿里便只剩下了宁娆和江璃。
宁娆慢慢地举起三根手指,立在耳边,诚恳道:“我向天发誓,我的合欢散已经解了,我没非礼他,他自己跌倒的,不是我扑倒的。”
江璃横了她一眼,绕过倒下的屏风,弯身坐到丝榻上。
神色里带着探究:“可我怎么看冬卿眸若含泪,很是伤心的模样?”
宁娆低下了头,不知该怎么说。
江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眉间紧蹙的纹络舒开,些许了然:“他想让你替他的父母向我求情。”
是陈述,不带半点疑问的语气。
宁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璃。
看了一会儿,道:“我什么时候能彻底恢复记忆?”刚刚想起的记忆,在陈宣若把她带到孟淮竹面前而止,后面的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江璃一愕,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你快算算,我何年何月能彻底恢复记忆?”
江璃白了她一眼:“你当我是街头算卦的神棍吗?”
宁娆满眼星星,双手合十,捧到嘴边,期期熠熠地看着江璃:“你简直比神棍还神!”
江璃胸前起伏,不住地安慰自己,姑且当好话来听吧。
扫了宁娆一眼,又看出些端倪:“你又想起什么来了?”
宁娆一磕绊,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
她不可置信地将江璃望住:“天哪,我这嫁了个什么?你莫非是天人转世吗?”说着,极自然地坐到江璃身边。
江璃半点没有被她的迷魂汤灌晕,面若寻常,甚至带了点锐利的机锋,冷扫了宁娆一眼。
宁娆瘪了瘪嘴,不情愿地站起来,又站到了他面前,垂眉耷眼,等着听训。
“你前些日子什么都想不起来,整个人焦躁得不行,恢复记忆这事提都不能提,一提就炸毛。今天不光主动提了,还如此心平气和外加隐隐期待,不是又想什么了,还会有第二种解释吗?”
宁娆暗自惊讶于江璃的敏锐,同时又担心起来。
他下面就会问她又想起什么了。
若是如实说了出来,陈宣若今天就走不出宫门了。
她想起了他口中那些被偷送出去免遭磨难的云梁子民,心不由得揪起来。
不能出卖他。
果然,江璃沉默片刻,平声问:“你又想起什么了?”
宁娆垂下眉目,“我想起了与姐姐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好像很期待与我见面,又好像很讨厌我,甚至……恨我。”
这是掐头去尾了,虽不尽不实,但情却真。
孟淮竹的表现,就是这般复杂,纵然隔着中间漫长的年月,隔着虚虚泛泛的烟尘,她依旧能感受到当初初见面时,孟淮竹对她隐隐透出的恨意。
江璃默然看着她,秀致的面容上满是黯然失落,不禁有些心疼,放缓了声音:“她恨你太正常了,想想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这些年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心里不平衡是铁定的。”
“可这又不是我的错!”宁娆想起记忆中孟淮竹那怨毒之极的眼神,偏偏要含着笑,像宣示主权,故意嘲弄宁娆一般,冲陈宣若说:你做得很好。
这分明就是在羞辱她。
些许委屈涌上心头,嗫嚅:“我们骨肉血脉相连,她受了苦我亦心疼,可怎么能因为这样就来恨我?若我能决定命运,必然要护她周全,让她有人疼,有人爱,不让她受苦。”
江璃凝望着泫然欲泣的宁娆,一时有些恍惚,目光渺远,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当年亦是这般委屈的模样,一路追着他,从重阳门到东宫,半是抱怨半是质问:“皇兄,你为何要讨厌我?母亲是母亲,我是我,若我能左右朝局,有扭转乾坤之力,必然要拼尽一切护你周全,可我年幼、无能,什么都做不了,这便可以是你讨厌我的理由吗?”
第61章 ...
那时的江偃也就十三四岁,小小年纪,却已生得星眸黛眉,很是俊秀。
滟妃新丧,他身上带着孝,江璃刚回长安时,第一次见他,他的眼睛就是红的。
素帽缟衫,中规中矩地向他行礼。
江璃是受南太傅嘱托而来,当着父皇的面儿做些面子活儿,言不由衷地敷衍着安慰了江偃几句,让他节哀。
江偃却当了真,被泪水洗刷得明亮的眼睛感念地看着江璃,道:“景怡多谢王兄关怀,王兄初来长安,朝政繁忙,一定得注意身体。”
说这话时,他眸光清澈,如毫无瑕疵的墨玉,带着清透的真诚。
江璃看在眼里,没由来的,突生出些憎恶。
仿佛眼前的澄澈与美好全是来衬托他那流离十年、千疮百孔的内心。
可这一切又是拜谁所赐呢?
全是因为他的母亲。
一脉相承的兄弟,境遇命运截然不同,再归来,发觉自己养尊处优的弟弟被养得那么好,那么善良,那么心底无尘,而自己呢,只有满心的伤痕与不可言说的仇恨。
那一瞬的憎恶,仿佛是心底被压制已久的恶魔骤然苏醒,全然失去了理智。
江璃叹了口气,拉住宁娆的手,将委屈兮兮的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抬手揩掉她眼角的泪。
“阿娆,有些事并不是你的错,只能说,人各有命,时间久了,孟淮竹会明白的。”
宁娆垂下眸,低沉了一会儿,想起什么,问:“刚才陈宣若和江偃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江璃刚疏开的眉宇又不由得蹙起,将别馆里发生在合龄身上的事说给了宁娆听。
她大吃一惊:“这是有人一早打定了主意要害她。”
江璃点头:“事关南燕与大魏的结盟,恐怕是有人想要从中作梗。对了……我已给合龄与景怡赐婚,国书已送往南燕,相信不日就会有回信了。等到有了回信,就知会礼部迅速筹备成婚事宜,此事不能再拖。”
“那陈家……”宁娆有些抑郁,陈家那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各个身上都带着官司,她实在不想跟他们再牵扯上些什么。
当年的事,若不是江偃冒死相救,她现在兴许已不在人世了。
陈宣若让她替端康公主和柏杨公求情,这种事,宁娆怎么也做不出来。
一听陈家,江璃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我本来只以为是吟初被骄纵坏了,任性妄为,却不想,是家风如此,从父母到子女,惯会踩着别人来攫取自己的利益。”
宁娆眼珠转了转,一边觑看着江璃的脸色,一边放缓了声音:“景桓,你若是要对付陈家,那……是不是就得提防着点宣若,他毕竟是陈家独子,难保不会心生怨恨。”
江璃一怔,转而正视宁娆。
他墨眸幽邃,内敛精光。
宁娆被他看得一阵阵紧张,正担心他要盘问她些什么时,江璃却一带而过了:“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吧。”
宁娆松了口气,可心底依然沉重,无法疏散。
事情发展到如今,可是越来越复杂了。
但在这样复杂的局势下,却又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宁静时光,转眼枯叶落尽,寒风东来,下了一场大雪。
霰雪如羽,洋洋洒洒而落。
伴随大雪,自南郡送来了久违的南燕国书。
南燕国主高麟同意了合龄与楚王的婚事,为了表示诚意,遣派了武德侯亲自前来长安,一来看看公主是否一切安好,二来郑重拜见大魏天子。
面对这样一片大好的局面,江璃却愈发难见欢色。
他赶在武德侯入京之前,将江偃叫进了宣室殿。
踌躇片刻,道:“朕若是想见一见孟淮竹,你有法吗?”
江偃本来在出神,听他这样说,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
“皇兄为何要见淮竹?”
江璃沉默片刻,道:“南燕的这位武德侯可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权臣,云梁如铁了心要渗入南燕的权力核心,怎会对这样一块肥肉坐视不理?朕想见她,是想劝她,不要以卵击石,她是阿娆的姐姐,朕不想将来在杀还是不杀她之间左右为难。”
江偃听着,一愣:“姐姐?”
他默然片刻,小心翼翼地问:“皇兄知道阿娆的身世了”
江璃本敛眸沉思,该如何利用这一次的会面去佐证他心底的疑惑,听江偃这样问,再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翻了个白眼。
“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至于阿娆,她是谁的女儿,是哪一国的公主,并不会改变什么。”
江偃被噎了一下,弱弱地缩回了脑袋。
道:“好吧,臣弟去安排,必让淮竹来见皇兄。”
江璃满意地点头,不忘嘱咐:“此事不要让阿娆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