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斜斜瞥了一眼宁娆,阴阳怪气地说:“看我没感觉了,听到景怡会有感觉么?”
宁娆懵懵地看了一眼江璃,又乖觉地躺了回去,摇头:“景怡是谁?不认识……再说了,我只是中了合欢散,又不是个女色魔,是个男人都会让我心动情乱……”
江璃明知道她在哄自己开心,还是不由得脸色缓和了几分。
嘱咐了宁娆几句,站起身要回宣室殿。
临行时,宁娆有些担忧:“景桓,你把合龄公主塞给了景怡,又占了陈吟初的位置,他们两个……是不是要来找你算账?”
江璃正低头抚平衣裾上的褶皱,闻言,抬头,冷哼:“找我算账?瞧把他们能耐的。”
……
对于昭阳殿里发生的事,陈宣若和江偃其实并不知道,他们来见江璃其实是为了别的事。
南郡战事胶着,罗坤与淮西军对峙于函关,一应的粮草补给要源源不断地运往南郡,此事由兵部和户部经手,自然得由凤阁核定。
由凤阁核定,就得经陈宣若的手。
他近来查验账目,发现了一笔十万两的款项,是由御笔亲批,不经凤阁六部,直接发往尚书台。
用途、去处一概没有记录,只在户部的账目上潦草记了这么一笔。
陈宣若调出了从前的旧账,发觉从去年开始,每隔三个月就有这么一笔款项会从国库里支出,因为是朱笔御批,所以无人过问,夹杂在诸多琐事里,一向很隐蔽。
他身为丞相,总领六部事宜,既然知道了这样的事,总要来向江璃核实的。
江璃没有料到陈宣若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沉默片刻,道:“这确实是朕拨出去的款项,另有用处,冬卿以后就不必过问了。”
陈宣若一愣,应是,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掩饰不住的复杂。
江璃有所察觉,又语气温和地补了一句:“朕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有些事事关全局,需得提前绸缪,并非三言两句就能说清的,况且现在也还不是说的时候。”
陈宣若乖觉地颔首:“臣明白。”
江璃高居御座,看着陈宣若温儒的轮廓,又想起了今日在昭阳殿的那一出戏,看陈宣若的表情应该还不知道。
心里犹豫了犹豫要不要先向他透露一二。
但觉得终归不是什么光彩事,这样当着江偃的面儿说出来只怕会让他难堪,还是作罢。
毕竟,等他回了家,就什么都知道了。
江璃和煦地冲陈宣若笑了笑:“这些日子凤阁事忙,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家吧。”
陈宣若勉强牵动唇角,向江璃躬身揖礼,退了出去。
罩在他身上的褚色襕袍随着动作漾起波漪,这光泽明润的缎子衬得他越发风光霁月、温儒明雅,如一片浮光峦影的秀润风景。
江璃看着他自石阶而下渐渐消失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这向来严以修身、品性高洁的冬卿,若是知道自己亲人做下的那些腌臜事,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愣神得久了,竟没听到江偃一直在叫他。
“皇兄?”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江偃提高了声调。
江璃恍然回神,见江偃脸色凝重,道:“臣弟今日去别馆看望合龄公主,发现别馆中另有蹊跷,事关重大,不敢耽搁,故而立马来向皇兄禀报。”
“今日?”合龄离宫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围着她又出事了?
江偃点头:“臣弟今日去别馆,被告知公主宿在了昭阳殿,本想离开,但却见公主贴身的侍女神色怪异,鬼鬼祟祟,与别馆守卫拉扯不清。臣弟存疑,便暗中指使侍女留在那里,偷偷调查。刚刚侍女回来了,说别馆中的人试图将公主迷晕,伪造她悬梁自缢的样子。所幸,被一个不知身份的蒙面人救了下来,现下公主正惊惧万分,臣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先向皇兄禀告此事。”
江璃听着,额间蹙起深促的纹络。
“皇兄?”江偃见他又是一副缄然沉冷的模样,心中焦灼,又叫了他一声。
江璃垂眸看他,道:“那个蒙面人应该是朕的影卫,奉命潜伏在别馆,保护合龄公主的安全。”
江偃惊诧,迅速地反应过来:“皇兄早就料到会有人向合龄公主下手?”
江璃默然,想起南燕国主给他的那封书信,直言南燕已被云梁人渗入,发现时已晚矣,恐无力回天。
他之所以不惜自降身价去算计陈吟初和合龄,想尽快把合龄与江偃的婚事定下,是因为看了书信之后,心中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南燕使团抵达长安许久,合龄已在大殿之上公然说出要嫁给大魏天子为妃,被江璃婉拒。数月来合龄对外总是一副忧心忡忡、抑郁寡欢的模样,若是这个时候她遭遇不测,那么她这条命、这笔账岂不是都要算在他的头上。
就算国主英明,只怕南燕国内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若有人要借此煽动南燕与大魏为敌,恐怕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如今看来,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要让合龄悬梁了。
罗坤止步于函关,迟迟不动,也是在等这个么?
江璃叫进了崔阮浩,道:“传内舍人,拟旨,赐合龄公主为楚王妃,速速将圣旨发往别馆,拟定国书,八百里加急送往南燕,交由国主亲启。”
崔阮浩一愣,下意识道:“监天司还没合八字,这……”
江璃瞥了他一眼:“不必合了,今天圣旨就得发出去,越快越好。”
江偃看着崔阮浩的背影,睫羽微垂,睑影浅浅,一瞬流露出失神落寞的神情,但很快便掩去,只若寻常地看向自己高高在上的兄长。
“只要你们的婚事定下来,合龄就再无自尽的理由,她在大魏再有任何的差池,也不至于会到影响两国邦交的地步。”
江偃垂眸道:“臣弟明白,但凭皇兄安排。”
……
陈宣若出宫回家,立马就知道了今天在昭阳殿发生的事。
陈宣若一听说这些事,险些气得背过气去,指着陈吟初训了半天。
他一早就嘱咐过她,这个时候不能行差踏错,不能授人以柄,合着全都被她当了耳旁风!
训着训着,他察觉出些蹊跷。
“你从哪儿弄来的合欢散?又是谁给了合龄这个东西?那可是后宫,里面的人怎么会听你差遣?”
陈吟初绞着帕子,垂眸不语。
陈宣若逼问不出,转而看向刚进来的父亲母亲,质问:“你们在宫中还布置了眼线,是不是?年前的时候我就让你们全清了,你们没有听我的,是不是?”
两人不语,神情凝重。
从宫里回来,端康公主和柏杨公越想越后怕,试探着从太医院请太医,却发觉他们安插进去的那个太医失踪了,太医院上下对其讳莫如深,仿佛一夜之间那人成了禁忌。
他们当即便坐不住了,来向儿子求助。
柏杨公看了眼垂头耷脑的陈吟初,道:“你先出去,回自己房里。”
陈吟初正愁脱不开身,一听,敷衍着拂了拂身,忙跑了出去。
柏杨公将门关上,叹道:“冬卿,有件事得说给你听。”
他将当年指使太医跟稳婆暗害皇后以及如今阴差阳错被皇帝察觉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陈宣若听,末了,惶愧道:“千错万错都是父母的错,如今,怕是只有你才能救我们了。”
陈宣若处于震惊之中,表情愣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蓦得,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我不明白,当初您也是真心喜欢阿娆的,就算她当不成您的儿媳妇,您怎么能下得去这个狠心,要置她于死地?”
端康公主神情黯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冬卿,那个时候你只是凤阁的一个小小内舍人,朝中大局,好些事你都不懂。”
陈宣若牵了牵嘴角,“不就是她替楚王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便容不下她了。”
“好了!”柏杨公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那个太医现下十有八九已在陛下的手里了,万一……万一被陛下审出些什么,那咱们家可就全完了。”他捉摸了捉摸,如在惊涛骇浪中抓到了一根浮木,紧抓着陈宣若的衣袖:“冬卿,你跟在陛下身边多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右相,你们君臣情深,你若是开口求情,他一定能网开一面。”
默然片刻,陈宣若表情全无,干脆道:“他不会。”
“他表面温雅和煦,可实际心极硬,我的话在他面前,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有份量。”陈宣若凝着案几上的双耳瓶,那梅凌寒雪的釉画倒映在眼底,显出几分冷淡,几分落寞:“况且,近来他已不像从前那般信任我了。”
“那怎么办?”听他这样说,端康公主和柏杨公方寸大乱,围上来:“这会不会耽误你的前程?”
陈宣若神情温静,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当务之急并不是会不会耽误我的前程,而是陈家的身家性命。”
第59章 ...
“当年的那件事阿娆九死一生,陛下待她如此珍重,一旦坐实了这事是出自父亲母亲的手笔,陛下必不会轻饶。”
端康公主和柏杨公相视一眼,脸色惨白,满面惊惶。
陈宣若略微思忖,站起身,抚平了卷起的衣袖,轻声道:“我再进一趟宫,去见见皇后。”
柏杨公一把抓住他:“你要干什么?你要把这些事都说给她听?她若是知道了只怕会等不及地落井下石。”
陈宣若抓起父亲的手,轻轻放回身侧,眉眼凝深:“我会说服她,让她在陛下面前替陈家求情,此事……唯有她可解。”
柏杨公还是觉得不妥,想要拦住陈宣若,可是他态度坚决,推开门,走了。
……
江璃从昭阳殿走后,宁娆感觉身体又有了些不适。
刚刚喝下冰汤时确实感觉体内气息和缓了许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冰汤的效力仿佛在慢慢减弱,刚饮下合欢散时那种燥热难耐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她有些心烦,禀足了气息想要抵抗那股燥热,本以为会是徒劳,却发觉凝心静气之下竟好似自虚无中生出一股力量,贯通了筋脉,如活源之水汩汩流向四肢百骸。
惊异之余,却又觉得身体很是受用。
她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敛息静气,感觉身体里的那股力量越来越活跃,如生了翅翼,变得难以控制。
渐渐的,被这股力量冲撞得有些头晕,眼前的珠光影壁仿佛在晃,而耳边,也好像有人在说话。
“阿娆,我带你去城外赏雪,一定会好好地把你送出去,再好好地把你送回来。”
虚浮的有些扭曲的嗓音,依旧有着清越舒朗的底子,依稀可辨是陈宣若。
宁娆捂住头,那里像是要裂开一样,混乱的光影带着岁月的邈远纷至沓来,宁娆在混沌中抓住了一丝念头。
骗人!陈宣若骗人。他把她带了出去,却没有把她好好地送回来,因为再回来时她再也做不成从前那个无忧无虑、心地无尘的宁娆了。
……
嘉业二十五年
长安城郊的栈道边长了些许梅树,因无人打理,枝桠斜逸横伸,形貌甚是粗犷。
但花色却极红极纯,如烈焰流火,映着朝光灿烈绽放。
宁娆挑开车幔,看着窗外的白雪红梅,眸光发亮:“城外风光就是不同寻常,一天天闷在城里,都快闷死了。”
陈宣若骑着紫鬃骏马,不像宁娆缩在马车里抱着手炉那般安逸。狂风自他耳边呼啸而过,擦得脸颊都冰透了。
他的声音含笑:“宁大夫将你看得甚严,我磨破了嘴皮他才肯放你出来,这等看护下,你自然轻易见不到城外的光景。”
宁娆面容浮上狡黠,眼睛明亮如星,歪头看向陈宣若:“我爹说了,我是出城赏梅恰巧遇上你也要去,所以便勉强与你结伴,可不是和你出来幽会的。”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小静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陈宣若也笑了,高执缰绳,柔声道:“那在下三生有幸能与宁姑娘结伴同行,当真是天公作美,赏人间如此美景。”
他向来随和,说的话也格外中听,将宁娆哄得开心了,咧嘴笑着放下车幔,将手炉放到颊边。
小静从食盒里端出宁娆最喜欢的糯米糍,宁娆捏着吃了几块,马车停了。
陈宣若翻身下马,挑开车幔,冲宁娆道:“前面有段山路,马车不太好走,下来走一段吧。”
小静扶着宁娆下了马车。
这段山路确实不好走,因刚下过一场雪,雪水顺着泥路沟壑流淌,结成了冰,走几步就会打滑儿。
最后陈宣若怕宁娆摔跤,干脆和小静一人一边,紧紧扶着她。
翻过了山头,就是一片深凹的山谷。
山峦四合,遍植梅花树,有烟雾缭绕不散,打眼望去,宛如朦胧仙境。
宁娆擦了擦额角的汗,发觉和自己一起出来的小厮及车夫都没有跟过来。
也就是说这茫茫山谷,寂静无声,而自己的身边只有一个柔柔弱弱的小静和一个弱弱柔柔的陈宣若。
她轻咳一声:“这地方看上去挺偏,要不咱们回吧?”
陈宣若和小静都没说话,两人安静得有些诡异,齐齐朝她看过来。
她被看得有些尴尬,又咳了咳:“我倒不是害怕,只是万一来个歹人或来一群歹人,你们两个又不能打,我一个人顾你们两个人有点困难。”
话音刚落,陈宣若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同于他以往那副温煦清朗、做什么都柔慢的模样,施加于宁娆腕上的力道格外重,隔着绣缎衫袖,几乎要捏得人骨骼相错。
“阿娆,既然来了,还是进去吧,有人已经等你许久了。”
……
昭阳殿里宁娆捂着头自虚晃迷幻的梦境里醒过来,怔怔地坐在榻上,任由玄珠给自己擦额角的汗。
“娘娘,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目光痴愣,有些恍惚,可一瞬,脑子却又无比的清醒。
原来当年,是陈宣若把她带到了孟淮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