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辩驳,可看着宁娆烦躁接近崩溃边缘的模样,又噎了回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宁娆如玉般的肌肤上如绽开了朵朵莲花,透出幽魅惑人的绯色。云鬓高斜,映着珠珀钗光,秀致饱满的丹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整齐雪白的小贝齿,圆润小巧的鼻尖轻轻耸动,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鼻线淌下来,正落到江璃的手背上。
他颤了颤,好像落下来的不是汗,而是滚腾煮沸了的水。
将焦躁的宁娆轻轻揽进怀里,江璃抬手压制住她的胡乱扑腾。
被药劲儿搅合得迷懵混乱的宁娆被他怀抱的炽热激得找回了一点意识,想起刚才自己的义正言辞,心里生出些复杂的矛盾之感,既恼恨江璃,更恼恨自己。
咬紧了牙,拼尽全力挣脱开江璃,踉跄着后退几步,拖起曳地的臂袖,跑进了内殿,回身把门推上。
这门的细棱是用紫檀木镂雕的双鸢联珠纹饰,糊着细密织就的白棉纱。
江璃站在外面能看见上面映出模糊的人影轮廓,宁娆好像是倚着门,慢慢地弯身坐到了地上。
他心里着急,用力想要把门推开,却发觉门缝衔接处的搭扣被从里面合上,根本推不开。
他担心着阿娆的身体,又被她执拗地拒之门外,一时上来气,但又怕再刺激着宁娆做出伤害她自己的举动,不敢发作得太厉害,唯有柔缓了音调循循善诱道:“阿娆,你跟我说的这些话我会好好考虑的,就算我错了,我以后慢慢地改,好不好?”
江璃是天子,习惯了高高在上,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从未这般低声下气地认错过,况且他自己本心里,也不觉得自己到底哪里有错……
兴许是听出了他认错的态度不够诚恳,里面迟迟无回音。
宁娆倚着门,抱着膝盖颤颤发抖,药劲儿仿佛将全身筋脉都点燃了一般,烈火烹油,像是把自己烧成灰烬,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她强撑住了,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说:“在……在你没……没想清楚之前就……就是不行,这样……会给你造成错觉,影……影响你对我的感情的判断。”
江璃气得恨不得把门凿开,“我若是对你没有感情,不够爱你,我会这么患得患失,生怕你受到一点伤害吗?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对我遮遮掩掩,隐瞒了那么多重要的事,若不是因为我爱你,你以为我会忍到今天吗?”
“那是从前!”
宁娆的声音嘶哑:“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也有可能永远变不回从前的我。景桓,你要想清楚了,你爱的究竟是你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我,还是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
“从前的你,现在的你,不都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较真,紧抓着不放?”
宁娆将头埋进膝间,弓起的身子轻轻瑟瑟,如一片随风飘摇的落叶,自寥廓而落,无所依处。
她攥紧了双手,眼泪顺着颊边落下,如迸碎了的珠子,晶莹流光。
“因为我爱你!”
沙哑的嗓音含着哭腔喊了出来。
门外面的江璃倏然愣住了。
“我很清楚我爱的是眼前这个你,是真真实实的景桓。可是你不清楚,若没有从前的那些回忆,你究竟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
药劲儿似乎到了巅处,她愈加难受,颤抖得厉害,环起胳膊抱住自己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没有枕间欢.愉,没有入帷旧梦,什么都没有,你还会不会一心一意地待我,让我伴你一生?”
她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附着在肌肤上,啃噬着她,煎熬不已。
江璃依旧在门外发愣,仿佛丢了魂一样,一阵又一阵的恍惚。
在宁娆没有说出那句话之前,他一直认为她是在无理取闹。他们已趟过无数艰难关隘,他甚至为了她强摁下自己的心魔,逼迫自己接纳她是云梁公主的现实,走到这个地步,她竟还在怀疑他对她的感情,着实荒谬。
可当她含着万分委屈,带着诘问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时,有那么一瞬,电光流火之间,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明明深爱,却忍不住揣度对方的心意,无止境的猜忌与试探,只是因为那爱之入髓的患得患失。
过去五年的他,在察觉到了宁娆的隐瞒,察觉到了她和江偃隐秘的攀连之后,他何尝不是这样,哪怕宁娆待他再体贴入微,为了他去磋磨自己的心性,一再地去忍让他的坏脾气和暴虐,他还是会怀疑,面前的阿娆待他之心是否真挚。
记忆还真是微妙,一旦失去了,竟把如今的阿娆变成了从前的他。
江璃深吸了口气,想要再说什么,却发觉门扇一颤一颤的,低头看去,隔着棉纱叠叠,那模糊的丽影仿佛疼痛难忍,缩抱成了一团,不停地瑟缩。
他顾不上许多了,定了定心神,把崔阮浩叫进来。
江璃紧凝着门扇上那道模糊的影子,好像生怕自己稍稍一错神她就会在他面前化作烟雾飞走。
问:“这宫中可有成法可解合欢散?”
崔阮浩错愕:“这……陛下不是没喝吗?”
江璃心里牵挂着门那边的宁娆,蹙起眉,不耐烦道:“少废话,有没有法可解?”
崔阮浩忖度了片刻,眼睛忽然迸出亮光:“冰汤,尚膳坊守着一张古方子,以数十种草药熬制而成,再用冰湃过,可有奇效。”
江璃的视线粘黏在门扇上,催促道:“你快去让尚膳坊制一碗出来,对了……”江璃回过头看他,眉眼间拢着几分宁肃:“你得叮嘱好了,这事不能传出去,制成了就悄悄地端过来。”
崔阮浩应下,察觉到江璃的仓惶急切,不敢耽搁,忙横过拂尘退出去,直朝尚膳坊去。
门扇里边间歇传出些含着痛楚难耐的嘤嘤咛咛,细碎飘浮,好像呵气即散,若不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江璃几乎要把耳朵紧贴在那棉纱糊纸上,害怕听见宁娆痛苦的声音,可又怕听不见她的声音……
“阿娆,你听见了吗?我让崔阮浩去给你备冰汤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把门打开,好不好?”
门那边瑟了瑟,传出轻浅的声音:“不行。”
江璃气道:“你就这么不信我?在你眼里我成什么人了?”
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有些难为情,宁娆紧抱着自己的肩膀,一边打颤,一边强力捋平了舌头,轻轻地说:“我怕我自己忍不住,会对你做些什么……”
刚才江璃只用手摸了摸自己,就好像是汩汩清泉潺湲而过,熨帖着身体里的燥热,带着难以言说的诱惑。她才要把他锁在门外,就是怕药劲儿上来,自己一时丧心病狂,对他做出些什么……
若是真的在这个节骨眼把他怎么着了,那后半辈子可别想在江璃面前抬起头来了。
外面江璃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时才觉出脸颊滚烫,热浪翻涌,好像他才是喝了合欢散的那个人。
喉咙滚动了几下,手摸过柔韧细软的棉纱,轻声呢喃:“我又不会推开你……”
“你说什么?!”宁娆忍住体内万千虫蚁噬咬般的痛楚,狠跺了跺脚:“你知道这合欢散喝下去有多难受吗?我当初中了六尾窟杀也没这么难受,简直……简直像是要把人撕成碎片一样。这都要怪你!”
江璃彻底没了脾气,斜欹着门扇,和缓了语调:“好,都怪我。可……也有不难受的办法,你非要硬撑。”
里边没了声响,江璃忐忑着,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宁娆回应他。
不由得慌张起来,蜷起拳头使劲砸门:“阿娆,你说句话!”
还是没有动静。
他极具仓惶担忧,撩开盘绣九章玄龙的皂色袍缎,敛起拳风,鼓足了劲儿要把门捶开。
只刚捶了一下,门扇‘咣咣’晃动,地动山摇一般。
里面终于传出幽幽的声音:“别捶了,捶坏了还得修,不要银子啊?”
江璃气势汹汹的拳头堪堪停在门前一寸。
银子?这个时候了她还关心银子?看了几个月的账本还真是会过日子了。
正生着气,崔阮浩端着冰汤回来了。
江璃也顾不上再跟她置气,忙隔着门扇道:“阿娆,快开门,冰汤来了。”
棉纱上映出的朦胧秀影舒展开,宁娆站了起来,手发颤着去开门搭扣。
极小的一声“啪嗒”传出来,江璃忙去推门,门扇一开,宁娆就像失了筋骨一样软绵绵地倒在了江璃的怀里。
江璃抱住她,低头看去。
脸上冷汗涔涔,好像刚被浸在水里洗过一样,顺着额角侧鬓淌下来。面上匀开的粉膏胭脂都被冲刷干净了,只剩下一张惨白惨白的素净小脸儿,呵气轻幽,眼眸半阖,随时都能晕过去一样。
崔阮浩看着这样的宁娆,骇了一跳,忙麻利地把冰汤端给江璃。
宁娆的意识已有些模糊,只觉仿佛置身于炙火蒸笼里,干涸的唇角乍一碰到一个清清凉凉的碗沿,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微仰了头将里面甘冽香醇的汤一饮而尽。
冰水顺着喉咙淌下去,好像浇灭了一点点的火……
身体一轻,目光微微眩然,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把宁娆小心翼翼地搁回榻上,江璃冲在他身后张头张脑的崔阮浩道:“行了,这没你事了,出去吧。”
崔阮浩躬身鞠了一礼,没忍住,偷飞眼风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宁娆,见她轻薄的衣衫前襟被撕扯得皱皱巴巴,边沿的丝絮毛毛糙糙,狼狈至极。
再往上,脸色白如纸笺,一点血色都没有。
想起她刚才把自己关进内殿,江璃在外面好说歹说也不肯出来,再想起了那只原本盛着合欢散的碗,以及江璃让尚膳房制的冰汤……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躬身退出来的时候大不敬地偷瞟了一眼江璃,更加大不敬地腹诽:太丧心病狂了,竟然对娘娘做出那种事,简直太丧心病狂了!
……
江璃弯身坐到榻边,见宁娆抱着被衾,眨巴着清瞳看他。
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被冷汗浸得有些凉,但那股凉意就像一层轻薄的细纱,稍稍一捂就散开,触到那滚烫炙热的肌肤。
江璃皱眉,烧成这样是不是该喝些药?可这又不是普通的伤寒致热,平常的降热药未必管用,若是胡乱喝了,药不对症,只怕是雪上加霜。
他这样想着,宁娆突然从被衾里把手伸出来,把他覆在她额上的手扫落了。
江璃一愣,见宁娆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满面懊丧气恼,幽幽地说:“别摸我,药效还没过去……”
一双美眸中蕴含着恋恋难舍的光芒,好像饿久了的人乍一看见了食物,视线紧随着江璃那只修长的手而动。
江璃瘪了瘪嘴,无奈道:“我还真是有些佩服你了,连合欢散都能挺得住。”
宁娆拿起绢帕蒙在自己眼上,避免总看见江璃那张俊秀的脸,撩拨得她心猿意马。
隔着细细密密的纵横丝线,朦朦胧胧地看向他,宁娆正色道:“别打趣我了,不如说点正事。”
“什么正事?”
“我方才在外面听着,觉得这位合龄公主兴许还有几分无奈,只是陈吟初……”她停顿下,想揣摩出一两个比较婉转的词来形容,但终究作罢,轻叹道:“她和楚王的婚事,你是不是应该再考虑考虑。”
江璃垂下眼眸,目光幽邃深长。
沉默片刻,他道:“好不容易把和南燕的联姻坐定,此时不宜再兴波澜。”
宁娆知道江璃的难处,他是君王,得统御全局,譬如今天这么一出戏,细细想来,也含着许多无奈在其中。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陈吟初这样的心性,若是当真让她嫁给了江偃,那后院还会有安宁之日么?
她细眉微皱,陷入了纠结之中。
江璃蓦然抬头,把那根横在他们中间的绢帕拿开,对上她乌黑幽亮的瞳眸,轻牵了牵唇角:“亲王成婚是要经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诸多环节,吟初想进楚王府的门,至少还得一年,这一年里我会再想办法,尽量在顾全大局的前提下不让景怡受委屈。”
宁娆愣怔,见江璃眉眼微弯,冲自己笑了笑。
“你不是说我不相信你,不肯对你说我的心事吗?往后,我会慢慢地说给你听……”他眼中柔情缱绻,温和道:“只要你想听。”
宁娆愣愣地看他,蓦地,心‘扑通’加速狂跳,刚刚冲淡的炽热又浮了上来,漫过脸颊,烧灼着,连耳廓也烫了起来。
江璃却是一脸无辜地靠近她,奇道:“你脸怎么又红了?难道是冰汤不管用?”
面若清风和煦,眼底却藏着深深的促狭。
宁娆明知道他在捉弄自己,可毫无反击之力,只有把绢帕捡回来,重新蒙住眼,拉过被衾躺好,嗡嗡道:“你离我远一些,我喝药了,这是药性使然,不是我的本意……”
“阿娆,我从前可真是小瞧你了,这合欢散的药力极大,寻常男子喝下去都会挺不住,想到不你这般坚定,竟能扛下来……”江璃哀叹一声:“我真是不知该钦佩你,还是该替我自己感到难过。”
宁娆侧过身,隔着丝织细密的锦帕朦胧看向江璃:“我优点多着呢,时间久了你就知道,我绝不是只有长得漂亮这一个优点。”
江璃:……
对,她除了长得漂亮,脸皮还厚。
江璃一边腹诽,一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岔开这个话题:“你现下觉得怎么样?这冰汤到底有没有效果?”
宁娆凝神感受了身体里徐徐涌动的气息,又睁大了眼再看看江璃,闭上眼,呢喃:“应该有效果吧,我现在看你心情平静了许多,没有像刚才那么狂魔了。”
江璃歪过头,又不由得叹了口气。
隔着道屏风,崔阮浩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楚王和陈相在宣室殿前求见。”
宁娆猛得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