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苏缨着一身胭脂色的华美繁复衣裙,头上锋利的簪子被取走一些,只留了几个珠花翠翹,发髻微堕,愈显得面庞娇小,如一朵蓬蓬然盛开的矜贵牡丹花——
像一枝不慎闯入江湖腥风血雨的娇嫩花朵,即便她此时武勋加身,体含剑意,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她本人却丝毫不自觉,行止故作沉稳连达,摆足了“高手架势”,随意摊开一只手,两名侍从就自兵器架上将装饰华美,雕琢浮夸,足有她人一般高的巨大龙雀刀。
众人皆认为她会拿不动这刀,却不料她不仅稳稳当当拿在了手中,还抡了半圈,刀风霍霍,刀锋离地寸许。
她望着黑衣客,脆生生道:“我让你三招,请出招罢。”
竟是狂妄至极!
原本兴致缺缺的看众,见此情景,纷纷感兴趣的将注意力集中过来,议论纷纷。
聂元慎狠拍大腿,道:“统领好聪明!我怎么想不出这样的办法逼他出招!”
黑衣客闻言,却一动不动。
他微微抬起头,沿着低垂的帽沿一线,看向面前的苏缨。
她神态一如往昔,模样比与他流落江湖时要富丽精神得多,肌肤莹润雪白似霜雪堆就,鹅黄翠羽,眸扫飞红,耳畔赤金流苏,将莲瓣一样小小的脸颊衬得精致华丽。她的眼睛透明敞亮,藏不住任何的心思——是以此刻那眸中的夹杂着嗔怒的挑衅一览无遗。
他几乎是在看她的第一眼,便感觉到一股暖流顺喉而下,蕴在胸间,涨的肺腑满盈发烫。
心好像在冰凉彻骨的江河湖海中浸泡了多日,其上覆了数不清的冰雪刀锋,结满权力交织、人情翻复的厚厚冰霜,耐得住寒夜孤行万里,却耐不住这小小娇儿宜喜宜嗔的一眼。
鲜丽的裙角就在眼前,她的声音就在耳边,馥郁苏香伴随她挥刀的动作扑入鼻息……与他隔着咫尺之距,这样的鲜活生动。
不再是午夜梦回的一抹天边霞色。
也不再是酒醉之时缠缚心尖的微微疼痛。
黑衣客喉结滚动,轻声再询,嗓音柔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你当真……一动不动,让我三招?”
苏缨未觉不妥,直视着他,答的毫不犹豫:“君子一诺,绝不反悔,你且放马过来。”
黑衣客颔首,朝她走来。
苏缨践行诺言,也一动不动。
他袍袖带风,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然后——伸出双手,将前方握着二十斤大刀的少女环入了怀抱之中。
“啪”
她手中的刀一个没有握住,重重落在了台上。
燕无恤靠近的一瞬间,身上的温度将苏缨兜头兜脑罩在其中,衣襟上有熟悉的味道,轻而易举的从呼吸冲入,直撞心间。
苏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眸骤然睁大,呼吸一滞,手足发僵,连几时刀落地了,都丝毫未觉。
这一幕超出了众人的预想——台下众人,眼睛睁得铜铃一样大。
诚然今天晚上超出预想的事已是太多,只怕之后再发生怎样离经叛道的事,经过一夜千锤百炼的众人也都会习以为常,不足为奇了。
苏缨听到自己衣上的簌簌之声,是他的手臂穿过袖底,拢在腰间。在她头顶有温热的气息,是将她抱了个满怀的燕无恤,轻轻叹了口气。
气息拂到耳边的微痒,把她的神思从一片空白的鸿蒙之中拉了回来,登时从头到脚,红了个遍。
苏缨面上又热又烫,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猛地一下,将燕无恤推了开去。
拾起大刀,双手握住刀柄,将其横在两人之间,龙雀刀锋凛凛,一如她眸光雪亮:“你这…登徒子!”
那边高台之上,云未晏听到这句话,抚掌而笑,对身畔人道:“这个姑娘是个惯会虚张声势,骂来骂去,就会一句登徒子。”
旁座之人,此刻都惊诧于云未晏的冷静淡定,毕竟“这姑娘”差点就是他要求娶的佳人。
佳人片刻之前,在旁人怀中,众人看他,皆隐隐见绿云盖顶,目带怜色,他本人竟然还有闲暇谈笑风声,奚落苏缨。
白无疆咳嗽一声,提醒他道:“统领,您究竟是不是想求娶苏姑娘?”
云未晏忽然醒悟过来,手中的玉玦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一边沉思着,自言自语道:“是了,他这当众一抱,就算清歌楼胜了,我又如何能腆颜去求娶呢?”
微微一笑,轻轻咬牙。
“男人为了得到美人,真是不择手段,心机深沉。”
太初楼众人:“………”
统领您也是啊!
那边厢,苏缨本就对燕无恤心存结缔,此刻又被他突兀一抱激怒,携刀在手,朝他发起了进攻。龙雀长刀,刀身沉重,微风凛凛,光华流转。
苏缨用的是燕无恤留下的那本刀谱,时日不长,她练得不精,只会几个招式,都是其中简单变化的进攻招数。
台上只见娇小玲珑的一个少女,手持比她还要好的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将片刻前还举重若轻,沉稳如山的黑衣客逼得使出了轻身功夫,左闪右避,毫无高手风范。
这太过强烈反差的一幕震慑场下,众人肃然起敬。云未晏“咦”了一声,面上原先的一点淡淡的戏谑表情逐渐消失,专注的看着苏缨的一举一动。
因为武器又长又重,所以苏缨的动作比寻常人出招要慢一些,她对气力的把控还比较生涩,控制不住时,刀锋劈斫在地,所带起的猛烈震动,让武试台整个都在震颤。
看似只是因为武器沉重,苏缨天生力气大。事实上,二十斤重的刀,就算自台上方三丈落下,也绝不至于是这个效果。
燕无恤在苏缨的刀风之中辗转挪腾。
多次甫一落地,就被她的刀锋逼到近前,其刚猛无双,令人难以撄其锋芒。
燕无恤初时只是相让,一味躲避,毫不反击。几十招后,苏缨攻势并不见缓,而是越战越勇,将他刀谱之中前五页的“归仰”“衔月”“雁门”“无常”“檀息”几招翻来覆去,越舞跃熟。
苏缨用的是燕无恤的刀法,他熟稔于心,对于如何拆解,也了如指掌。
燕无恤见她驾驭剑意不熟,恐伤着她,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忽又念及此战若败,清歌楼获胜,云未晏必定要践行诺言,求她为妇。一时进退维谷,如临烈火烧灼之上。不一会儿,额上竟密密起了一层汗。
燕无恤自幼奇遇,于武学一道天分卓然,莫川之上壮士断腕舍弃湛卢剑意之后,因着家中渊源,勘破心障,更有机缘。
他生来是天之骄子,与人单兵对垒,甚至临敌千军,也从未落到如此进退维谷的狼狈境地。
正暗自苦笑,忽见苏缨动作微滞,是一遍“刀谱五页”舞完,衔接重新来一遍是停顿沉思。
趁此天赐良机,燕无恤充分发挥了轻身功夫的优势,快速欺进,一掌逼近她面前空门,想引她回护,乱了章法,趁势缴械。
然而万万没想到,苏缨竟然真只翻了刀谱前几页,中间的“守式”,一个也没有学。
因此,她这个对武学称得上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不知道空门暴露立即回护的道理,而是僵立当场。
燕无恤的手掌没有蕴含什么力道,如一阵清风,柔若软棉,就这般毫无遮拦,长驱直入,完完整整的,覆在了她小腹之上。
柔软织锦,温热苏香,盈盈一握,留于掌中。
燕无恤大是狼狈,忙收回手,望她眉宇之间,只见俏面薄红,柳眉微蹙,妙目滢滢,含嗔带怒,眉宇被一团煞气若笼,瞪了过来。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战意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九守殿副本,完
第52章 听惊雷于无声处
翌日一早, 天泽武试的战况传遍了白玉京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战况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起先, 太初楼有意相让, 清歌楼一路领先,后来不明势力加入, 太初楼连赢四局扳平,最后不明势力不知为何忽然退出武试,将胜利拱手相让。
最后的结果是清歌楼胜。
清歌楼第一次在这样规模的武试中取得胜利, 还得了十个武勋,翻身做人,扬眉吐气。
十个武家,三十属家,一时间沸反盈天, 张灯结彩, 比元夕夜还要热闹一些。
清歌楼本就以教坊舞乐闻名, 是以坊间丝竹管弦、舞袖洋洋、旖旎唱腔,锣鼓并响……甲子坊内外,彻夜欢歌不休。
与之相比, 太初楼诸武家沉浸于一片肃穆之中,沉郁得空气都可以滴出水来。
自建城以来, 太初楼都是武家中的佼佼者, 能进入武经阁上三层修习的儿郎就有数十位,英豪辈出。
近年来,太初楼在云未晏的带领下愈发风头无两, 独得圣恩。白玉京有谚“宁为太初之属,不为他楼之主。”说的就是太初楼实力和名望,让天下人宁可投作太初楼最底端的属家,也不愿入他楼作武家。
而这回天泽武试,不可一世的太初楼,竟然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清歌楼,可谓是天大的笑话,令太初楼颜面扫地,视为奇耻大辱。
太初楼众多逞勇斗狠之辈,若是在他人那里受了耻辱,必要刀兵相向,不死不休。
然而偏偏,这出闹剧始作俑者又是自己的统领云未晏。
诸武家连发泄也不能。
只得约束家人,闭门谢客,一片静默,与甲子坊对比鲜明。
这日正午时分,一辆马车从甲子坊的欢歌笑语中开了出来,帘幕低垂,宝珠叮铛,应和着车辙滚滚之声,驶向“剑试繁花”。
……
云公子在白玉京的居所,在太虚十二景“剑试繁花”之畔的一座精舍。
“剑试繁花”是白玉京太虚十二景里虽受侠客们青睐的盛景,得益于终南山下得天独的地热,又有温泉,繁花绵延十里。即便外头冰天雪地,此地仍旧花团锦簇,瑞草仙葩,恍若仙境。
云公子的精舍名叫“衔月阁”,取“山衔小月来”的意境,不大不小,并不奢华,胜在精致。一院之中,竹影落窗,幽径有苔,白鹤敛羽,汇集“三雅”。
此时此刻,小窗之内,青年放肆的笑声惊得白鹤瑟瑟振羽。
他足足笑了小半个时辰。
方道:“燕无恤啊燕无恤,你枉称英豪,一身绝技,竟然连个黄毛小丫头你都打不过。”
说着,又开始笑。
里头是茶室,窗明几净,白瓶小几,一个小童正在烧炉烹茶,一个青年人坐在潇湘竹簟上,身形清矍,青衣简肃,正笑得前仰后合,正是真正的云公子。
在他的对面,燕无恤已取下斗笠,露出真容,独坐品茶,待他笑罢。
过了半晌,云公子还在笑。
他不由得微微皱眉,露出不悦的神色:“你还要笑到何时?不如你定个时辰,待你笑够,我再回来。”
云公子见他不喜,稍稍收敛,敛容坐正,只是眼尾上扬,唇角弯曲,怎样也抹不去,他望着燕无恤,眨了眨眼,满脸无辜之色:“我替你担下了这样大的名声,你还不让我笑一笑。你可知道,昨晚你这一闹,我可是要去宫里回话的。”
见燕无恤无甚表情,又道:“你打着我的名号,当众又亲又抱,万一宅家给我赐婚,非要那苏统领嫁给我,那可如何是好?”
燕无恤静静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这有何难,取你性命,代你之身,替你娶她。”
云公子面色微僵,收去了玩笑的神色,摇头叹息:“与你这人玩笑,真是半点趣味也没有。”
燕无恤笑道:“我回来还你的印符,这些日子,诸多叨扰。”
云公子听他的话中有辞别之意,问:“你就这么急,伤还没养好,就想赶着去见她?”
燕无恤不语,算是默认。
云公子不满道:“别忘了,你现在手上还有人命官司,是我给你压下去的。”
燕无恤望他良久,道:“云公子义薄云天,仗义相助,让我逃脱追捕,获片刻喘息之隙,他日所有所求,燕某结草衔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我今日,就有求于你。”
“何事?”
“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云公子收去了最后一点戏谑之色,他幽幽坐在窗下,一点竹影,透过小窗,打在他半边面颊之上,令他的神情凭添了一分诡谲,仿佛这平静之下,隐着惊涛骇浪。
那名叫阿九的童子乖觉,默默立起身来,躬身带门出去,木门“吱呀——”一声合了上,关住了窗外的繁花似锦。
云公子低声说道:“你可知,昨夜为何太初楼统领云未晏故作荒唐,偏要拉着太初楼落败?”
云未晏何等样人,当真是色令智昏,不顾大节之辈?”
燕无恤沉吟道:“昨夜之事,的确蹊跷,我赶到时,武斗场外围了数千精兵,天子却不在殿内。”
云公子:“你道我为何午间才来?昨夜之事,云波诡谲,讳莫若深,就连我打探消息,竟也如探沧海。”他手中抛出一物,是一方火令,沉木磨成,作军中传递消息之用。
木质被人手把玩得多了,透出沉润如玉的质感。燕无恤接在手中,摊掌一看,面色微变。
云公子在旁打量他的神色,笑到:“燕卿真有大将风范,为侠屈才也,我今日拿到此令,可是险些握它不住。”
火令上赫然写着八个字,简简单单,语意平铺直叙,却有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便是观了再多生死的人,依旧为之心惊胆寒——
“太初胜,则斩云未晏。”
斩杀云未晏。
火令静静摊开在手,外面天光正盛,一字字清晰可见。
单看这火令,平平无奇,通体泛黑,再寻常不过。
谁人也猜不破,以它为口,究竟撕开了多大秘密的黑色一角。
燕无恤不愿多看一眼,将它抛掷出去。
云公子伸手接住,收入袖中。
“这究竟怎么回事?”
云公子道:“听闻昨夜武试之前,云未晏曾经被单独传唤到御前。似乎得到密旨,只许他败,不许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