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武胁人、以下犯上这等事,在白玉京决不可有第一个先例。倘若此风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我再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再想一想,是要我派兵进来拿人, 还是你担上统领之责, 将人亲绑了送出来。”
说罢, 一挥手踏出门外。
官兵立撤,围在楼外,院内寂寂。
李揽洲很聪明, 避过了直接冲突,而是以退为进, 说下诛心之言。
表面上全他一个统领的颜面, 实则令他三思,并展开了无声的胁迫。
云未晏方才气势如虹的剑,一时间竟微微垂落, 缓缓四顾。
戚骁扑倒在云未晏腿边,泣道:“大统领,今日之事,是我们糊涂了。我等受了挑拨,办了糊涂事。”
白无疆也怆然下跪,伏地请罪。其余三氏,无不叩服。
云未晏在哀泣声中,眉头蹙起,脸上激怒之色褪去,逐渐透出夹杂着疲惫的惘然来。
他脑中不断思索,寻找着李揽洲话里的破绽。
这个新上任的司丞风闻不佳,传言他性格刚直,不擅曲迎,甫一上任,就得罪了不少人。
一旦他认定该管之事,必会插手到底,除非圣谕亲至,否则绝难转寰。
他知道李揽洲说得也有他一定的道理,在一个以“上下尊卑”为基,云集了武家、又铁桶一般压抑的城池中,若没有“礼法”和“律令”的约束,必招至倾覆之祸。
若真与抚顺司激斗一场,不亚于公然反叛朝廷,必招覆巢之祸。
然而今日之事,他已断臂求宁,舍弃半生的修为剑术,已走到这等地步,岂能甘心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残余的一只手臂,紧紧握剑,将目光转向一侧,望着孤直而立的燕无恤,燃起最后一点微微的希望,张开干裂的唇:“燕大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燕无恤颔首答应,发现衣后有牵绊,回首一看,见苏缨面上微发白,目中满是担忧之色。
他伸出手去,在袖底握了一握她冰凉的手,目光极是温柔:“放心。”
便与云未晏,二人走到了上清堂内,不多时,其余人皆散了出来,大门关上,只余下二人。
“砰”的一声,大门合拢。
屋中变得很暗,多年经营,上清堂气派非凡,绵软的红锦地壁,满堂的书画木雕花草,烈烈燃烧的琉璃铜盏,衬得云未晏血迹斑驳的白袍有些萧索。
他站定脚步,回头过来,问:“燕大侠本非此间中人,何以今日骤至?”
燕无恤道:“有人利用我曾经的好友、我的意中人,做了一个局,要引我进来,我便来陪他一遭。”
“好友,意中人?”
云未晏想起他对戚骁骤然而下的杀手,他何等心思,立时便明白过来,道:“苏缨姑娘?”
燕无恤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即是默认了。
云未晏苦笑道:“我要同燕大侠道个歉。我并非有意出言轻薄她。而是情势逼人,不得不如此。”
“自从上回天泽武试,有人在刻意挑拨白玉京的内乱。”云未晏道:“我不敢怀疑天子,只能猜测,天子被小人所蒙蔽,才下了要我输给清歌楼的密旨。因此密旨,太初楼再三招来无妄祸殃,已成骑虎之势。眼下唯有一策,可解我难,不知燕大侠可否助我?”
燕无恤曾经在莫川之畔承过他恩情,有意偿他,问:“你要如何?”
“之所以不可让抚顺司拿走诸家主,不过是因他们犯了一条‘聚众以下犯上’之罪,这是杀头重罪。”
“倘若我不是太初楼的统领,没有实权,这罪名就难以成立。”
“刚好前些日子,朝廷公然卖官鬻爵,让出六个统领之位。为了制衡商贾统领,行暗中驱逐之事,下了一道‘破立令’,凡有他人能击败统领者,统领可遵江湖门派规矩让位于他。意在引导武家,驱逐无武力傍身的商贾统领。”
“我想钻个空子。”
“只需对李司丞说,我一早已让位于你。我那五个家主的糊涂事便顶多算是寻衅滋事,比‘以下犯上’轻得多,只需罚银两即可。”
他说得慢,因失血过多,嘴唇无力的张合,微微昂首,吊着一口气,语气恳切:“……不知燕大侠,可否助我渡过这一劫,暂代太初楼统领之位?”
燕无恤听他说完,有些纳罕,虽这实在算不得甚么艰难苦重之活,但仍有些细小的麻烦琐碎在内,令他略略踟蹰:“你只见了我一面,竟这般信任我?”
“只有燕大侠能弹压得住太初楼的诸武家,我别无选择。”云未晏道:“若你肯助我一次,云未晏他日,赴汤滔火,结草衔环,在所不辞。”
燕无恤沉默片刻,点头应允:“当日你在西陵,曾在我危难之时放了我一马,如今我便还你一个人情,以一月为期。我也不需要你赴汤蹈火,只要你告诉我,当初派你去西陵拿我的人,究竟是谁?”
云未晏浑身一震,抬头看他,见他不动如山,眸色幽微深沉,黑如洞潭。上清堂内光线有些暗,衬得他那张一向看来干净敞亮的脸,有些阴沉。
云未晏迟疑了良久。
这其实是一个秘密,就算有人将刀横在他脖子上,他也不该说出一个字的。
更何况,他以往骄傲荣光,全是朝廷所赐,勋爵加身,职责所在。
然而手臂上拉筋碎骨的伤痛,又以几乎将人撕碎的痛楚,提醒他,这些日子,被权势一点点击碎的尊严。
似乎有一个高悬头顶的声音在嘲弄他:枉你剑术精绝,妄称天之骄子,只要是上位者轻轻碾一碾指尖,你便有苦不堪言,有痛不堪倾,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从九霄之上,瞬间跌落泥尘之中。
就像是被人豢养的趴儿狗,惹不惹主人家喜欢,全在一念之间。
他自嘲的笑了一笑,感觉舌中也有血腥之味,咬着这一点血劲,启口道:“传令之人,是从前的抚顺司司丞高诩,两个月获罪落狱,畏罪自杀,已经身亡。我与他有些交情,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辛,这人顶上的靠山,是孙卓阳。燕大侠杀的孙止水,是他的私生子。”
当朝天子,以寻求长生为念,不立太子。
虽没有太子,却有太子太傅。
孙卓阳是天子宠臣,位列三公,权势比肩丞相。
死在燕无恤手底下的幽州刺史孙止水,竟然是太傅孙卓阳不足为外人所道的私生子。
明白了这层关系之后,许多关窍通畅无余——
朝廷有两拨人在争权夺势,一派以孙卓阳为首,其下有以前的抚顺司司丞高诩、从前的幽州刺史孙止水。
还有一派,是李揽洲归顺的那派,他曾说,因借刀杀了孙止水,获得这人的举荐重用,替代的恰恰就是孙卓阳门生高诩的位置。这一派究竟以谁为首,尚不得而知。
从燕无恤在幽州,一怒之下,出刀刺杀孙止水起,就被卷入了这一场党羽之争。
他忽然有些想笑,这么大的圈子,兜兜转转,竟还是党派之争。
燕无恤往外走时,脑海中回忆着一年多前,他去杀孙止水那日。
幽州的龙城,大漠边际,万里无烟。那时节下了一点细雪,马匹跑在沙上,喷出如雾的白气。朔风烈得可将人的衣衫撕成碎片。追风马蹄停在一堆尸骨前,那是一堆尸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是死于胡虏劫掠之人。
龙城之上,只有几股零散烟火,是烧尸骨留下的。没有震耳欲聋的哭声,唯有哀哀戚戚,连绵不绝的风,刮在面上。
燕无恤自从弃文修武以来,手中久不念经纬济世的经文,常有一册道经不释手,俯仰天地大道,了悟万物之兴衰荣辱,自有定分,既然自己怀有不世绝技,当跳脱常人的喜怒哀乐,不该走青阳子那条把自己逼疯的歧路。
然而当幽州甚于修罗地狱的景象活生生的摆在眼前,他才发觉,甚么“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原来是与“君子远庖厨”一样,是为了让自己好受的虚妄之语。
是,天有大道。
可这道太虚妄,因循往复,时间太长。
与这相比。
活生生的人就的眼前。
曾在路边牧羊唱着歌谣给他指路、脸上脏兮兮、眼睛很明亮的五岁稚子,被刀枪捅破肚腹;失去了所有家人的老妪,一脚深一脚浅,歪歪斜斜拖着家人尸首,中道嚎啕大哭,扑地而亡;还有才当了父亲的男子,与一串头颅挂在一处,高悬尸山之上……
这些本不该发生,全因党羽之争,因一人私利。
那人背靠大山,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视一出人间惨剧于无物。
而自己刚好可以,悄无声息的夺去那人的头颅。
若能再来一道,即便知道自己会深陷党争泥淖,或许,也依旧会脑子一热,便不顾一切的踏入其中。
燕无恤霎时,有些理解了青阳子当初一意孤勇的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不起你们。昨天本来要更,写到凌晨三点,不满意又全都删了,睡一会儿起来上班,然后又重新写,虽然才出来短短一章,已经是纠结了一整天的后果。我错了。不定时了,免得放你们鸽子。我尽量每天更新一章。
第63章 念飞雪芳踪无迹
上清堂的门重又打开了。
云未晏摇摇欲坠的身躯, 重新出现在两扇门中间。
诸人见他,目光聚来, 戚白等一党尤甚, 唯恐在他面上看到一丁点放弃的意图。
幸而,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云未晏, 眉间仍旧如一缕寒霜凝结的傲然,苍白面上目光如电,穿过众人, 直视大门之外。
此时,一盏茶的时间刚巧过去。
门重新被抚顺司的官兵打开,调遣官兵的铁衣窸窣,卫士控弦之声不绝于耳。
抚顺司丞李揽洲步入庭院,如约问他:“云统领可想好了?”
云未晏道:“……想好了, 今日寻衅滋事的几位家主, 任凭李司丞带走查办。”
话音刚落, 院中便响起了一阵喧闹,惊讶、不解、困惑……楼明月小声嘀咕:“果真是还是这样,恁的没劲, 我还道这云统领是个刺头,今日有好一场热闹看, 没想到外头装得那样, 里头还是个软蛋。”
犹嫌不足,补充:“常言道,胳膊肘拧不过大腿, 该跪还得跪。”
李揽洲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果断,略怔了一怔,旋即,出于本能的,嗅到了他话中的不寻常:“寻衅滋事?”他把脸一沉:“云统领想用区区‘寻衅滋事’的小罪搪塞过去?今日即便是宅家驾临,我亦要秉公执法。该少的罪名,一项也少不了。”
说着,他目中一暗,抬手作令:“拿下!”
“且慢。”
庭前,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李揽洲肉眼可见的,肩膀剧烈颤动了一下。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见云未晏轻轻让开了身体,斑驳白衣后,是上清堂的暗影,黑沉沉的影翳之间,走出了另一个玄袍之人。
他身上的衣袍,黑得几与黝玄深邃、庄严万象的上清堂化为一体。
步伐沉稳,气定神闲,反衬得李揽洲自身,目光闪烁,心乱如麻。
他从一开始在此处见到他之时便隐隐怀着的担忧,成了现实——
燕无恤,终于还是插手了。
于是在众人眼中,从带兵赶来起,就死死端着架子,一派万事俱在胸中谋划,万事不绕余心的架势的抚顺司司丞,望着那身份神秘的黑衣客,神情怪异万分,竟隐隐透出些不安来。
就连筹谋此事的云未晏对他的反应都始料未及,目光在燕李二人之间逡巡了两道。
李揽洲顿了顿,敛去眉目之间的惊讶之色,目光在片刻的游移之后,定在了燕无恤的面上:“你也要阻我执法?”
燕无恤也望着他,笑了一笑,道:“非我愿阻李司丞。只是你要拿太初楼的人,总要过我这个统领一关,于情于理于法皆然。”
此言一出,庭中诸人又是不小的喧闹之声。其中最为惊诧者,又以太初楼诸武家为甚,连跪在地上的戚骁,也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满脸惊讶,看向云未晏。
太初楼易主,何等大事!
庭院当中,几百道目光,其间波涛汹涌,暗流涌动,自不必言。
李揽洲立刻便道:“何时的事?”
云未晏先答:“就在今晨,我败于燕大侠之手,心甘情愿奉出统领之位。”
“统领是武勋,需过丞相府,昭告天下,岂是你能转的?”
“李司丞难道忘了,前两月朝廷才颁的‘破立令’不成?”
破立令。
李揽洲立时愣在当地。
脑海波澜惊起,紧迫回溯,忽想起正是他赴京赴任之时,司造台上卿徐盛义因修建太玄宫银两不足,觐见天子,会同丞相岳明夷,拟定了与卖官鬻爵无异的“怀恩令”,堂而皇之将尊贵的武勋售卖给天下豪富商贾。
那徐盛义之后,竟还恬不知耻,又蛊惑上听,出了“破立令”——最大限度利用白玉京“亦庙堂亦江湖”的灰色地带,驱虎吞狼,引导武家驱逐商贾,免庸人当位。
其中有一条便是:力敌统领者,可取而代之,勋、爵皆替。
包含云未晏在内的太初等六楼武冠京华、惊才绝艳的统领无不是踏着无数的武会武试,一场一场,刀血铸就,百炼而成。六个楼主一以当百,名副其实,也不会有人傻到要去挑战他们。
故而,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这是针对毫无武力可言的六个商贾统领所设的法则。旨在诱导其余六楼群雄竞逐,扫除“怀恩令”这一荒唐政令的阴霾。
今日,竟被云未晏利用它,钻了一个天大的空子。
李揽洲牙间紧咬,直压得牙槽生疼,方耐住了从喉间翻腾而上的一声冷笑。他自认自上任以来,秉公执法,奉大靖律令为尊,今日闻讯而至,也意在靖乱惩邪,却没有料到在这等关头,竟也是朝中律令,扇了他狠狠一巴掌。
更令他五内如焚的是,燕无恤作了云未晏的帮手。
若是他人,随便一个抚顺司的高手,就能试出来云未晏说的是谎言。然而云未晏不知用了什么作交换,竟请动了燕无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