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绕过道袍老人的瞬间,又是一个声音传来, 低低的,叹息:“你当老朽是个摆设?”
苏缨手腕一颤,一个没有抱稳,表面的箭从箭捆里滑落出来。
转过头,见“傀儡”道人慢悠悠的转过身来,深壑一样幽幽的眼睛,一轮。
苏缨刚要开口,又一阵脚步声传来,闻声已在几十步开外,她神情一凛,抱着箭将身形藏在了洞窟边沿的暗处。
脚步声走到洞口,耀眼的火把光灼灼条约,橙红色的火光盈了斗室,却无人注意到就在洞壁边的苏缨,只因他们的目光,都被那道袍老人吸引了过去。
当先一个卫士,在看到他的脸的瞬间,大呼出声:“你……你是什么玩意儿?”
道袍老人扪首自问:“是啊,是啊,我是什么玩意儿?”
“……”
原来道袍老人和他们不是一伙,连他们都不认识这人。可据偃师师所说,这里是正在修筑的太玄宫地底下,重兵把守,还有谁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呢?
白玉京前几日风闻太玄宫“挖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为此,据说朝廷在寻佛道两家,意图用法器镇压邪物。
这些玄乎其玄的传说前阵子在白玉京甚嚣尘上,连苏缨亦有所耳闻。
联想到它,再看眼前,愈发显得这个似人似鬼,非人非鬼的老人诡异至极。
只听官兵又道:“此处关了朝廷钦犯,非同小可,你再装神弄鬼,我将立斩你!”
道袍老人:“我……我没有装神弄鬼。”他眼神呆呆的,痴痴的:“我是被潮汐的声音吸引来的,潮汐来了又去,大海涨了又消,多么好听,多么壮阔。”
说这话时,他昏昏暗暗的眼睛,一时雪亮得像冬日的冰雪,清澈而又干净。
怀着脆弱的希冀,匆忙问:
“你们可曾,可曾听见了?”
四下皆静。官兵皆想,白玉京离海足有千里之距,况这里还是地底,哪来的潮汐声?
唯有苏缨,听到这话时,似有所思,无端端怔住了。
一人道:“听他鬼叫,装神弄鬼,定非好物!速速拿下!”
道袍老人极是无辜道:“你们不要拿我,我不闹事的……绝,绝对不闹事,我就是来听潮的。怪哉,方才还听得见,现在又听不见了。”
“废话少说,拿下!”
而后,便是刀兵相加之声。
这老人看着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看似弱不禁风,然而一旦动起来,身形却快得像鬼魅一样,忽东忽西,忽上忽下,转眼,洞穴之中几乎遍布了道道灰影。滑稽的是,他一面移形换影,一面用沙哑的声音,喋喋不休:“我不闹事,我不闹事。”
反反复复,就这四个字。过了几乎一盏茶的时间,官兵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摸到。
苏缨藏在角落里,本就不大显眼,这一阵骚乱,更是成了她绝佳的逃离机会。她弯腰弓背,小心翼翼的从洞室边上蹭着,悄无声息往外走,不妨一抬头,一个人看见了她,当即挥刀上来,大喊:“这里还有一个人!”
苏缨骇然,躲过他一刀,猛地朝前一窜,跑出十来步,身后又是比这件洞室更大的一个房间,石板为地,石壁高磊,设了许多石门。其中一门洞然,想是这些官兵的来处。
“她就是偃姑娘逮来的俘虏,先抓她!”
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声。
一下子,几乎所有追兵都放弃了那道袍老人,纷纷追赶上来,徒留那人,还在原地打着转儿,兀自念着,“我不闹事”。
苏缨转头对着他们,紧抱怀中之箭,怒目叱道:“站住!”
石屋都是用一米见方的大石磊成,宽阔博大,她一个人,看着还不如两块地砖大,纵是抱了满怀的箭,望着也像愤怒的猫儿,毫无威慑之力。
一步当先的官兵,见她柳眉倒竖,一张俏脸因为惧怕和惊怒泛着红,愈发显得可观可怜,倒站了脚步,面露猥亵之色,上上下下打量她:“哥哥要是不站,你待要怎的?扑上来,咬、我一口不成?”说着,哈哈大笑,他身后几人也笑了。
毕竟在他们眼中,面前这个红衣少女,几乎可称为困在笼中之兽,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甚至,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深意,一群中年士卒,对着一个年轻小姑娘的意味深长。
“这小妞,还挺烈,带劲。”
“能不烈么,听说,把那云家的云大公子迷得是鬼迷三窍,一只手臂都没了。”
“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笼中小鸟。”
“废话少说,把她拿下!”
“……”
苏缨被他们轻慢的语气和猥亵的态度所激,一时间,热血倒灌入脑,抱着箭的手腕,微微颤抖。
她呼吸微滞,脑海中来来回回,回放着小寒山下,燕无恤来救她的时候,他用湛卢剑意施展的招数——那时,万箭齐发,他以陌刀劈短,又有剑意如罩,将箭矢反向而击。
苏缨想要招,然而她五内怒意炽烈,剑意散漫,只得再用明月潮汐决调息。
一念起,经络微烫,气海渐聚。
心如明月,清湛若水。
箭簇束于手,忽从她手间飞出,登时,箭飞如雨。
兵荒马乱之间,那道袍老人的灰影,像是受到甚么感召一般的,从那头疾迫而近,飞速穿过箭雨,干枯蜡黄的手,探来拿她的肩头,一边如沉浸梦幻一般的呓语:“来了,来了,潮水声来了!”
说话之间,抓着苏缨,不知近了哪一扇门,石门轰然合上,砰的一声,惊天动地。
苏缨回过神来只时,耳边已只剩下一片寂静,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唯有那道袍的怪人,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她。
又低又沉的声音,不复方才的痴痴傻傻。
“燕家混小儿在哪?他死了?”
苏缨方才激动和愤怒之下,激斗连连,耗费了大量体力,此时只得背靠石门,微微喘息。
她着实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老人所说的“燕家混小儿”是谁。
苏缨满脸戒备,摇摇头:“我不知道。”
又问:“你究竟是谁?”
此人能从自己用的潮汐明月决和湛卢剑意里知道背后的燕无恤,与他一定有很深的联系。苏缨满脑袋疑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联想,待想到那个人,不由得浑身一凛。
难道他……竟是青阳子?!
苏缨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之大。
这人看起来岁数并不十分老,与青阳子的年纪也吻合得上,而且他对湛卢剑意了解得如此之深,单凭自己一招一式就能听出来,必是对湛卢剑意知之甚深的人。
可,青阳子不是早就死了么?为何为出现在白玉京的地底下,像一个活死人一样。
苏缨又看了他一眼,实在无法将这个瘦的骷髅一样,神情困顿,满脸尘土的老者,和李揽洲口中那个“令天下人闻之色变”“匹夫一怒,亦可拔剑安天下”武功盖世,初入皇宫亦可来去自如的潇洒豪侠之客联系在一起。
道袍老人神情十分晦暗,忽然皱眉头,像是陷入了沉思,又忽然醒过神来一般的,哈哈大笑。
他才正经了不过一瞬,说出“燕家小儿”之后,又满口昏话直冒,喃喃着“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闹事。”说话之间,脚步踉跄,嘟嘟哝哝,歪歪扭扭,朝洞中去了。
苏缨独自在黑暗之中,喘匀了气。
看着他的身影被洞穴另一头,微微的亮光拉长在石壁上,干瘦而清矍。
她左右环顾,发现没有旁的路,身后的石壁已经封死,背后官兵堵道。再往前看,那满口疯话的道袍老人已经走出了许多,渐渐看不见他的身影。
苏缨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第67章 坠迷梦真假苏缨
苏缨不记得, 究竟在黑暗的甬道之中走了多久。
道袍老人脚步蹒跚,一开始仗着身法走得快, 然后就越来越慢, 越来越慢。
苏缨初时走得不快,时间长后, 她内力充沛,脚步轻快,反倒将道袍老人抛下了一大截。
走几步, 还要停下来等等他。
若换作从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白玉京的地底藏着如此庞大的地下宫阙,数不清的回廊勾回蔓结,弯弯绕绕,不知要通往哪里。
道袍老人形容枯槁, 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太阳穴微微凸出, 额上褶皱里藏着深深的青筋。
他忽而清醒,忽而昏聩,所幸似乎在地下处的时日久了, 对地穴脉络了如指掌。
眼前的路原来越小,越来越窄, 直至后来, 连苏缨都需要弯腰行走。
前方有光,苏缨加快了脚步走往洞口,继而, 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惊了——
这不是她料想的地面。
而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宫殿。
比天泽武会所用的宫殿还要奢华不少,说不尽的雕栏画栋,数不尽的金玉琅玕。
最吸人注意的是——宫殿当中的巨大水精盘,黄金托盘上、用玉石、琉璃、铜银镂错,描漆洒金的筑了一个气势恢宏的微型宫殿,还原了天子的宫阙。
殿中一个人也没有,苏缨和道袍老人正蹲在小小的一个砖石砌就的通风口上。
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唯恐给人发现。道袍老人倒随意,一个纵跃,直接落在了巨大的水精盘前,朝苏缨招手:“来,你来。”
苏缨不会轻功,望着约莫还有几十尺的地面发愁。
道袍老人露出了非常疑惑纳闷的神情,看她试探着想往下跳,“咦”了一声,又轻身而上,一手拎着她的领子,从顶上拎了下来。
苏缨刚刚落地,惊魂甫定,就听见他又惊又喜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来。
“看啊,长乐宫。这里是西极门,这里是天极门,这里还有个神仙捧露的雕像,叫仙宫苑。御道有九九八十一阶,最顶上就是定安殿。”望见这个微型的宫阙,道袍老人就像一个得了玩具的欢欣孩童,无限欢喜鼓舞,对苏缨指着长乐宫如数家珍。
他面上忽然露出了非常神秘的神情,对苏缨说:“我会飞。”
苏缨见他非常热情,很渴望得到认同一般,便也听得仔仔细细,听到这一句,十分捧场的露出惊奇的神色:“你难道是天上的神仙?”
道袍老人嘿然一笑。果断摇头:“我不是神仙。”
他又说:“我曾经从这座鸟儿都不敢去的宫殿上飞过去,谁也奈何不了我,我想杀谁就杀谁,我想要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不然我就要杀了他。”
这一句话,让苏缨对他身份的猜疑又笃信了几分。
这古怪的道袍老人,应当就是从前在长乐宫仗剑刺杀天子的青阳子。
世人如何能想到?当年一怒刺天子,以一己之身掀起江湖惊涛骇浪,褒贬参半的传奇人物并没有死,他竟然状若疯癫,形若鬼魅的生活在白玉京的地底下。
苏缨虽然确定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开口揭穿。随着他的指指点点,目光在长乐宫上方停留,真的找到了那个神仙捧露的雕像,就在距定安殿不远的位置。
皇帝起居,批阅奏章日常议政的定安殿,原本应当是整个永乐宫最高的地方。
然而今上笃信道教,寻仙求长生,设了高入云霄的神仙捧露雕像,每日承接天上的“无根之水”,送服丹药。
所以在长乐宫竟然出现了定安殿不如捧露像高的奇观。
苏缨心中嘀咕:白玉京门口也有一个集天下神兵所铸的天女散花像,当今天子真是喜爱雕像。
青阳子又拉着苏缨,絮絮叨叨的说了许许多多长乐宫的详细信息:哪里有岗哨、哪里卫兵最多、哪里视野最好、哪里可以俯瞰天子之座。
苏缨虽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但是不忍拂一个头发白发老人的意,拿出在家中哄老父亲的耐心,不但听进去了,还与他指着这小小一盘,你来我往,议论起来。
青阳子在地底已久,神智已然昏聩,口齿不甚清晰,难得一个少女,竟肯听他言语,还与他议论,喜不自胜,越说越起劲。抚掌笑道:“你好,你很好,燕小儿没有你好。”
苏缨笑吟吟问他:“为什么燕小儿没有我好?”
青阳子想起燕无恤,登时表情变幻莫测,如强塞了一口闷泥入口,他面色青白,忽又黑沉,即便是早已失智,仍对此名号残留反感:“混小儿一个,王八嘴里撒尿的淘气玩意儿,不提也罢。”
“……”
他说得粗鄙,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仿佛燕无恤不是他传承剑意的半个徒儿,竟是仇家一般。
在加上燕无恤曾经叫他“老匹夫”,苏缨感到,这对门面师徒的关系实在是非常差。
似乎想要将“燕小儿”的名字晦气散去,青阳子摆了摆手,又拉起苏缨兴致勃勃的说起来。
良久,终于等到他倦了,苏缨问他:“前辈,您知道怎么出去吗?”
问罢,看见青阳子一脸的茫然,怔了一怔。
“您知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青阳子依旧茫然。
他指指“长乐宫”:“这不皇帝老儿的宫殿吗?”
“……”
是了,如果青阳子知道怎么出去,他怎么会困在地底打转儿?
可是外面还有一群不知道受谁指示的人以她为诱饵,给燕无恤布下了天罗地网,她必须要尽快与燕无恤取得联系。
苏缨抬头四顾,发现除了通风口,这间宫殿没有别的缺口。走到墙壁边,摸到门都是雕画出来的假门。探过四壁,竟然都是实心的。
她心里狠狠一沉。
青阳子见她不再搭理自己,反倒是四面八方寻起出口来,指指顶上,对她说:“不打紧,你有潮声,我会飞,我教你怎么飞,你用潮声撞破几个石头,不就出去了。”
……
燕无恤循着线索,找到太玄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合拢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