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箭雨来的及时,又将燕无恤逼退了些许。
偃师师轻盈的掠上玉桥,桥下,是地底深渊,不知从那里盘旋而来的气流阴风,吹得她和苏缨的袍袖迎风鼓舞。
此刻,刀枪箭矢,竟停了。
然而四下也无人敢动,因她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燕无恤捏着刀的手,紧了又紧,关节泛出紧张的青白色。
足下如凝鸾胶,一身的气力,尽泄于指间。
他在偃师师苍白僵死的面上看到了死志,握的刀身几不可察的,微微颤抖,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她就这般抱着苏缨跳下去。
风极大,偃师师方才在密道之前与他短暂交手,虽因人多掩护,得以脱身,然而她身已负伤,发髻散乱,乌发垂落,紧紧贴在苍白的面庞上。
她睁大眼睛,目中有闪烁泪光,遥遥望着燕无恤。
“燕大侠,我并不恨你。”她身子微微颤抖着,臂膀就悬在深渊顶上,“苏缨”朱红色的衣摆,轻轻飘摇。
她语带哽咽,幽幽道:“我爹虽被你杀了,他是作茧自缚,我知道怪不得你。”
燕无恤脑中弦已紧紧绷作了一条,此刻已毫无静心思索的余地,满脑满眼皆是悬在深渊一头,苏缨垂落的发丝和被风吹得打晃的苍白手臂。
他心乱如麻,面上却强作着镇定,面色微白,抿紧唇角:“你休想再用这傀儡戏的把戏来哄骗我,难道我会一而再、再而三上你的当?”
偃师师惨然一笑,抱紧了怀中的女子:“燕大侠,何苦再口是心非,她这一副样貌,怕是化作了石头,也能砸你一砸。”她轻笑出声:“我说的是也不是?”
燕无恤无声握紧刀柄。
她急道:“你休要靠近!你若敢动半分,我就抱着她跳下去。”
“燕大侠从此以后,天上地下,再也不得寻觅斯人之时,自然就知晓,今日随我偃师师去死的,究竟是一个傀儡,还是一个活生生的苏缨了……”
她面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神态沉静,声音低沉若诉,一字一句,尽是诛心之言。
燕无恤张了张口,咽喉因为绷紧,带着些微沙哑滞涩:“你要我做什么?”
偃师师莞尔一笑:“请燕大侠放开你的刀,将它扔到桥下去。”
燕无恤照做了,他站的位置离深渊还有几步,运力将刀抛下深渊。
许久许久,深渊底下才想起金属落地的锐响,其深邃可见一斑。
左怀元只觉身后大殿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了,他来不及去细探,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燕无恤身上,见他如言放下陌刀,登时心头大为松快,竟没想到这样顺利,向偃师师投去赞许的眼神,正要下令拿下燕无恤,不妨偃师师给他投过来一个雪亮如刀的眼神。
那一眼如含着冰凌,能将人心扉洞穿。
偃师师张开口,对他比了一个口型,两个字“记住”。
然后,毫不犹豫的,抱着苏缨的傀儡,自桥上一跃而下。
……
嘶哑欲裂,不知是谁因惊讶发出的呼唤。
风声呼呼,像惊雷一样滚过耳畔,偃师师收拢双臂,猛地直坠之时,模糊的视线中,果见黑沉如铁的身影也自上而下,俯冲而来。
她的坠落太快,而那人不住在山壁之上借力,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然后随她一同下落。
电光火石之间,他似袖中有利刃,不住在壁上划着,终于找到一方平台,手指已是鲜血淋漓。
三人挂在崖壁上,燕无恤一手拉着偃师师,偃师师一手紧紧抓住怀中与她用傀儡丝绑在一起的“苏缨”。
有几块石头,坠落渊底,四分五裂。
底下的风,像藏着呼啸的鬼魅亡灵。
偃师师面上已是两行泪雨,她全身的重量皆坠在燕无恤的手臂上,仰面看去,见他手指紧紧掰住山崖边的平台,尝试着将她一点一点上拉,忽然有一种,他是舍身在救自己的错觉。
然而怀中傀儡相接的生硬触感,空空的碰着她,提醒她这是一场她拿命下的赌注,赌的是这个青年大侠,会不会为另一个女人失掉分寸,舍去性命。
她赢了,想笑,也想哭。
偃师师抬着一张苍白的脸,发丝纷乱,目中带笑。
她喘着气,启口:“我真羡慕她,有人待她这样。”
她摩挲着怀里冰冷,毫无生气的傀儡,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到最后,已分不清在哭还是在笑。
她抬起一只手,猛地将傀儡抛掷向了燕无恤。
燕无恤立时便放开她,伸手去接苏缨,一把搂过,入手僵硬如蜡,针扎一样的疼痛传入手臂,僵麻贯骨透髓而来。
他立时心凉了半截,一掌击碎傀儡,知是中了偃师师的计——
偃师师以命为诱饵,让他相信这个是真的苏缨,诱他来救,在傀儡上下了带着毒药的钢针,只要稍令他在空中失力,便可置他于死地。
毒性发作得很快,燕无恤立时便感觉晕眩,掰在崖壁上的手,一点一点僵直、脱力。
他来不及多想,取出怀中匕首,将自己钉在山壁上,却发现随着他的动作,血液流动,心跳越来越快,眼前隐隐一黑。
他只得用龟息之法,让自己呼吸放缓,心跳减速。
他的手指僵直,身体逐渐脱力。
忽然,整个山壁,传来了一声剧烈的震颤,顶上迸出一声有如天崩地裂的巨大响动,兵士哗然而啸,紧接着便是一个红影,手握长绫,自上而下,猛的俯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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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此心何畏,但求一醉
苏缨从缝隙中目睹了一切, 一时,她浑身的血像停滞了一样, 深深抽气, 喉中冰凉。
偃师师的傀儡精妙得可以瞒住在场所有人,除了苏缨本人。
她一眼便能窥破偃师师真正的图谋——在平地上拿燕无恤没有办法, 就算缴械,他依旧能绝地翻盘。
除非……在深渊之中,急坠之下。
苏缨将手掌狠狠推向殿顶, 这一方为天子建造的阁楼坚若磐石,何止横木累累,万千鳞瓦!人力与之相抗,何异于蚍蜉之于大树,水滴之于坚石。
幸而, 苏缨丹田之内藏了可以翻江倒海的湛卢剑意。
她此时堪堪摸到内力的门道, 却知道, 运用内力是需调息的,让它先运行一个周天,以维持它的稳定和持续。
就和疏通百川, 是一样的道理。
苏缨心里涌上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若减去调息的过程, 使气海百道劲流如被困堤坝之中, 一夕决堤,能否有数倍效用?
情势危急,她来不及多想, 脑海中才粗粗掠过这个想法,已运起了潮汐明月决。
这一脉浑厚强劲,当世无人能匹的霸道气劲,在明月潮汐的调动下若汇千川于春江,行脉周身,伏力丹田,终汇成了浩瀚凶猛的一道春潮,奔腾呼啸,浩浩荡荡。
其外而视,不过是一莹莹的嫩白手掌,推着黑沉而坚固的房梁。
头一次承受如此刚猛的迄今在体内全然苏醒,感到它流窜于脉搏,翻涌如沸,苏缨浑身颤抖,头晕脑胀,好像自己的身体是薄薄的一张纸,被骤风暴雨所裹挟,随时都会被它撕裂。
她咬向自己的舌头,剧痛伴随细微的血腥味,令她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豆大的汗珠,顺面颊而下。
这天人交战的片刻,于苏缨,是咬牙一点一点的熬着,像弹指一瞬,又像过了千万年。
她浑身经脉滚胀,竟如百蚁噬身,无一处不麻痒疼痛,几乎时时都要经脉崩裂而亡。
青阳子初时听得“潮水”,暗自点头赞许,到后来,见苏缨眼里都渗上了血,大骇,忙道:“住手,住手!绝不可如此!”
胆敢阻挡如此刚猛霸道的湛卢剑意的周身运转,无异于要与它玉石俱焚,这小姑娘恁的不知天高地厚,竟胆大妄为如此!
他飞扑阻止,然而以他残留的修为,竟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苏缨的身。情急之中,扔给她袖中一条坚韧长练道:“接着,防身!”
苏缨收了,纳入袖中。
瞬间,青阳子便觉脚下立不稳,是大殿在微微颤动,继而,是木料和瓦片的碎裂之声,无数琉璃瓦、夯土、木碎纷杂坠落。
刹那间,忽闻一阵巨响,只听殿外掀起如沸喧闹,当是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苏缨朱衣若燃,经脉崩裂之下,耳边,目中沁出点点血色。几乎掀着整个被焊死固牢的房顶,从大殿中飞了出来。
发髻凌乱,目中带血,恍若地底修罗。
巨大的殿顶,朝前崩摧,数不尽的瓦片,被劲风卷着,像刀片一样猛地飞出。
殿堂之下,一大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那是隔得近的军士,被携着强大气劲的瓦当、碎石、飞木所伤。
厉吼,怒叫,还有张弓拔刀,箭矢飞来的声音。
“放箭、放箭!”
“护卫左将军!”
“弓箭营!”
激动的喊声,声嘶力竭,喧作一片。
苏缨业已听不见,强行阻滞经脉,令她五感顿失,七窍渗血,耳中嗡嗡的,视线也一阵一阵模糊,隐约辨得有一群人,被甲带戈,随着她身体在半空的位置,紧追不舍,聚了过来。
她张开嘴大口喘息,喉中一片腥甜,将模糊得像隔着重重深雾的目光,投向玉桥下的深渊。
裂地一条,黑如玄铁,地底阴风呼呼直灌而上,像一只半眯的巨大眼眸。
苏缨避开乱箭,猛地下坠,软缎绣鞋在玉桥边桥栏上一借力,继而整个人如离弦利箭一般,朝一眼瞧不见尽头的暗黑深渊,俯冲而下。
呼啸风声,迎面扑来,携冰雪一样的森寒,风中还有腥味。
身体下落得很快,带起经脉崩伤处,生生刺痛。
她不得不紧合双唇,以抵挡喉咙间能冷锐贯心之感。
苏缨脑海中空白一片,她学会初步的轻身功夫,也就半日的光景,此刻经脉受损,更是雪上加霜,袖中抖出青阳子给的长练,不断击向渊壁缓冲,又挂在壁上凸出巨石上,碎石崩裂,碎落。
从深渊低下传来一阵又一阵不绝的回声。
就在这时,苏缨看到了燕无恤。
她朝他冲去,长练翻卷,卷住他的身体,又用另一头,束在了自己的腰上,堪堪稳住了他的下坠之势,将两个人绑在了一起。
然后,足尖在崖壁上借力,提起最后一口气,携着他朝渊底掠去。
……
苏缨重新摸到燕无恤的身体时,才感到自己的胸腔一直剧烈跳动,几乎要跳出喉咙口一样,而眼前又是无尽的黑暗,不知深渊究竟深几何?想起自己这日堪堪才学会的半吊子轻功,她脚下发软,后知后觉的感觉到惧怕来。
从她方才掀开房顶,到义无反顾的俯冲而下,时间极快,一分一毫都是性命攸关,好像并没有感到害怕,也未来得及体验惧怕。
此时此刻,将自己的身体与燕无恤绑缚在一起之后,方才的激烈举动一幕幕在脑中闪现,望着地下不知还有多深的深渊,苏缨心里刹那间掠过了许多念头——倘若今日,与燕无恤同葬此地,阿爹阿娘再也等不得我回家了,我会后悔么?
很快,心底就有了答案。
行走江湖、义字当先,江湖之上,向来有刎颈之交,舍身取义。他舍身相救在先,自己纵舍命如何?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替他瞒了罪名,他也也不顾一切来救。
义当如此。
就算此人不是燕无恤,她也不会后悔。
更何况她救的,是自己喜欢的,一心一意爱慕的男子。
苏缨伸手穿过他胁下,将他紧紧抱住,提气在口,点足疾掠。
渐渐,从黑暗的看不见底的深渊中消失了身影。
……
燕无恤醒来的时候,外面不知天光何几。
他去掉湛卢剑意后,一意修行他家中留下来的秘籍残卷,内力依旧浑厚,偃师师的毒药对他不过是一刻钟的麻痹,很快便随经脉运行,辟除于体。
眼前唯有深深的黑暗,及怀中温软触觉,缕缕青丝盘旋在他颈中,淡到几乎没有的苏香……
燕无恤坐起身来,随着他的动作,伏在他身上的苏缨身子软软的,脸靠在他的脖颈边,淡淡苏香里,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侵入鼻息。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心翼翼环住她,唤“阿缨”。
怀中少女沉默无声,身体冰凉得可怕。
藉着顶上淡淡的微光,终于看清——她眼角一行血迹,耳畔也有猩红的痕迹,衬得苍白得好像纸的一张脸,轻而易举将人心头揪紧。
燕无恤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微微颤抖,抬起来,却久久不敢凑到她鼻息之间。
探到一丝温热、绵绵不绝的鼻息,他登时大松了一大口气,再去探她的脉搏。
苏缨虽然昏迷不醒,气海却翻腾不休,强大气劲在她经脉之间涌动,似洪水肆掠,令她在昏迷之中仍眉头紧蹙,似极痛苦。
燕无恤将她扶坐起身,一掌推去,为她调息。
经脉流转过三十六个周天。
良久以后,苏缨睫毛一颤,轻哼一声,徐徐睁开了眼睛。
先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然后,触觉渐次苏醒,便感觉到了燕无恤的存在。
她摸到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指节硬朗修长,指上有薄薄的一层茧,将它握在手中,感受皮肤的滚热,突突跳动的血脉。
攒在眼眶的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她低着头,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你没有死。”
她发髻散乱无状,一双被各种碎屑划得伤痕累累的手,捧着他的手,夹杂着眼下血迹的浑浊泪珠,冰凉,而滚烫。
自手背上一直烫到了心里。
难以名状的心疼充斥整个胸腔,疼得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