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名字,阿曼啐道:“都怪他,他不是厉害得天上有,地下没有的,连你都保护不了,再不叫他燕大侠了。”
苏缨想起什么,问:“他人在哪里?”
阿曼愤愤的道:“和一个糟老头子在外头院子里呢!”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打斗之声,高手过招,呼啸来去,青阳子中气十足的声音炸响耳边:“好你个小子,你哪里偷师学艺,这分明是别人的功夫,你竟然偷偷琵琶别抱!真是岂有此理,大逆不道!早知今日,老子还不如收个忘八作徒弟。”
然后便是燕无恤的声音,冷冷淡淡,冰冰凉凉的:“谁是你徒弟?”
第74章 传雁书西京之约
云未晏到的时候。
庭院中只有两个人, 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和他对面已有伛偻之像的苍头老者。
青阳子神志不清, 疯疯癫癫, 骂骂咧咧,手暴躁的扯着脸上的布。
——因他常年在地底, 还耐不住地面强光。只透过灰色布巾看着对面的燕无恤,眼神阴郁,神态焦躁。
青阳子毫无章法的出招, 乃是他当年极富盛名的“绝云负青手”。
“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青阳子成名的绝云负青手,曾令山河震颤,帝王战栗。
然而此刻, 一样的招式, 因缺乏了湛卢剑意的支撑, 再无当年气吞山河的壮阔,反显出些日薄西山的凄凉来。
燕无恤没有回击,一味躲避, 不过多时,他气息平稳, 青阳子倒是气喘吁吁, 愈发愤懑。
云未晏不知道青阳子的身份,自然也不晓得,这是所有祸事的源头, 曾经改变整个江湖的狂徒。在他眼中,这只是一个十分干瘦,身法尚佳,招式灵动,可惜似乎已经久未练武,废了大半身手的老人家。
云未晏等了一些时候,直到青阳子气力不济,无法再攻。
便趁着这片刻的安宁,走到了燕无恤身前,邀他借一步说话:“燕大侠,前些日子,陛下召见,诏书还在,你……恐怕还是要进宫一趟。”
说出这话的时候,云未晏感到有些不安,毕竟,是他要求燕无恤暂代统领之职,以保太初楼周全。
不料他才一上任,就出了苏缨被掳掠,险些丧命的大事。
因此,云未晏微微有些歉疚,以他对燕无恤的了解,此人恐怕最是不愿侍奉权贵,要他俯首解刀,恭恭谨谨的去宫中向皇帝跪地请罪,恐怕难于上青天。然而为着太初楼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为着这一楼的兄弟未来的前途,他不得不对燕无恤开了口。
燕无恤扫他一眼,神态却无云未晏想象中的抗拒,甚或,是微微带着笑的。
“也好,总要去的。”
云未晏胸中一块大石落地,涌上了对燕无恤无尽的感激之情,一时竟不知当说甚么。
见他神情微怔,燕无恤一笑,拍拍他肩,道:“我既答应你,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安心养伤就是。”
云未晏道:“也好,听说这几日圣体欠安,等过几日陛下身子好些,就有劳燕大侠替我走这一趟。”
离开之后,坐在台阶上的青阳子,幽幽的说了一句:“你要入宫?“
“是。"
青阳子干笑一声:“你要像你师父一样,腾青云而起,抟扶摇而上,从神仙捧露像携雷霆直入安定殿,还是像个攀附权贵的禄鬼,从西极门,下马解刀,十八道门,一门一验,兜怀垂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去安定殿呢?”
燕无恤脸沉了下来:“我不是你徒弟,我也不是你。”
青阳子冷笑道:“看来你是要跪着去了。奇也怪哉,湛卢剑意的传人竟然出了你这么个懦夫孬种,在这里当什么统领,跪拜权贵,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燕无恤微微收拢拳,捏紧掌心,唇抿作一线。
青阳子冷笑连连:“早知今日,老子当日还不如传给李家小儿。”
燕无恤反唇相讥:“你倒传他,他如今在朝为官,有用得很,我拿来并无什么用处。”
青阳子仰起头,脖颈僵直,灰色的布巾遮了他的脸,脖颈上沟壑纵横的皮都在抖:“我竟是错了?”
燕无恤静静望着他,没有回答。
青阳子不做声了,背影有些颓然。
燕无恤一抬头,看见了门帘后探出的一个小小的脑袋。
他原本和青阳子争执之时,一张黑得能滴出水的脸,方才稍霁,迈步朝苏缨走来。
苏缨听到脚步声,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她眼睛上已经没有任何的遮罩了,眼神纯然而凝滞,退一步就险些一个踉跄,阿曼唬得忙扶稳。
苏缨打发阿曼去照看青阳子,扶他去休息,阿曼放心不下,叮嘱了燕无恤好些话,方一步三回首而去。
房中只剩下二人,燕无恤扶着苏缨坐下,探她脉息,尝试替她调动经脉,流转周天,如此半晌,苏缨再睁目时面上精神了一些,眼神却依然没有神采。
苏缨感到一股温热的内劲在四肢百骸游走,十分舒服,任他施为,一言不发。
燕无恤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她方才听得一清二楚,听见青阳子骂他懦夫,可燕无恤怎么会是懦夫呢?
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了。
苏缨运起明月潮汐决,趁他不注意,摸到他的手,将一股柔软气劲抚他腋下位置,想逗他笑一笑。
不妨笑声没有如想象中的传来,反倒身子一倒,背后贴上了柔软的床褥,感到他的胸膛就近在咫尺,苏缨煞时面热如烧。
手腕被他合掌握在一起,提过头顶,按在了柔软枕上,于是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动弹不得,只能起伏呼吸。
苏缨眼睛看不见,只能感到他的气息兜头兜脑罩上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张得胸口起伏,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的动了动腰,想坐起来。
沉默片刻后,头顶响起他略带责备的声音:“我是不是嘱咐过你不要调动内息?为何不听话。”
苏缨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才轻轻调动内息,丹田竟有一阵闷痛。
虽然是自己不慎,可是她向来不喜认错,更何况在这种极似阿爹的口吻下,立刻道:“你说我就是了,做什么动手动脚?我手疼。”
这话十分管用,他立刻拿开了手。
情势陡转,苏缨绷着脸坐在床沿上,燕无恤坐在旁边的绣墩上,轻轻拿着她的手腕。
其上红痕淡淡,分明没有用气力,她的皮肤却十分娇气的红了一片。
他歉疚道:“我帮你吹吹?”
眼前黑暗一片,感觉到柔软温暖的气息吹在手腕间。
苏缨笑眯眯的,道:“燕老二,我又不是瓷做的,哪能一碰就坏了,你不要老是这么担心我。“
燕无恤摊开她嫩白如玉的掌心,轻声道:“你是我的心肝,我能不担心么?”
这样浪荡轻薄的话,由他温和低沉的声音说来,显得真诚无比,无半点轻亵的意思。
苏缨看不见他的神情,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只觉得心口微颤,满面通红,别开了脸。
窗外暖暖的阳光,透过窗纱,扫在火辣辣的面上,蝉噪光好,疏影错落,只恨时光不能停驻此时,莫要再往前走一步了才好。
……
燕无恤进宫之前,苏缨着实在太初楼过了两天被当作宝贝一样的日子。
然而,就算太初楼保护得再严密,清歌楼很快听到了风声,知道自己统领在楼里,楼明月与花隐娘上门来接。
虽是挂名的统领,苏缨仍有些杂事要处理,譬如上次天泽武会赢来的武勋,要均分给各家的子侄。再譬如从家中带来的奴仆要安抚安置,更有可能还有爹娘从西陵寄来的消息,因此她要回清歌楼一趟。
此时朝局未明,白玉京也有骚乱,燕无恤不让她独自行走,便伴她一道回清歌楼。
清歌楼的十大楼主,譬如聂、阮等人都是难得一见的武痴,见他就跟见了个凤凰似的,缠在武场那里讨教。
燕无恤也并不藏私,诚心相授。
聂元慎得了两三招的指教,喜不自胜、初时自矜身份的楼明月见状,也按捺不住下场□□个一两招。
分明是苏缨回清歌楼办事,众人却都只簇拥着燕无恤,将她抛在一边。
清歌楼诸武家一切如常,除了少了一个偃师师。
偃师师平素为人孤僻冷傲,独来独往,因此众人仿佛觉得少了她也没什么区别。
苏缨在分封武勋的时候,沉思许久,下令将偃家拿了出去。
楼明月诧异:“偃家一个也不给?”
苏缨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楼明月既惊且疑,显示疑惑偃家哪里得罪了她,又觉得这个小小的统领,叫人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这日日将暮时,西陵家中的小厮,贴身伺候爹爹的李大柱飞马而来,还带着一封她阿爹写的亲笔信。
苏缨假装在李大柱面前行色如常,不想家中父母担心,便让李大柱先走,让阿曼念给她听。
阿曼磕磕巴巴念完,原来竟是爹爹他将要来西京,让她立刻启程去一趟西京与他回合。
这一消息,让苏缨先是惊喜,继而又发起愁来。
爹要来,眼睛暂时看不见的事情是瞒不住了。
然而不去赴约的话,爹爹必然会找过来,到时更加让他担心。
这边,苏缨默默思忖,不知当如何是好。
阿曼意味深长的望着武场当中,燕无恤的身影。
他正指教着身姿柔软的聂元慎,分明是个骨子里狠厉的角儿,偏偏因小姐在,端了一派温文尔雅的架子,显得十分耐心和好为人师,浑然不知大麻烦将至。
阿曼不无心灾乐祸的想到:老爷要是知道自己心爱的独生女儿,被这么个匪类摘去撷走,不知要气的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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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会王孙王谢堂前
这是苏缨第一次到帝都西京。
西陵虽离西京不甚远, 她养在深闺,只拿到过阿爹形形色色从西京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来自西域的香料、玉雕的摩合罗化生童子、砌香果子、琳琅满目的昆仑玉……光是这些小玩意, 已在她的心中堆出了一个宽广博大, 容纳六合四海往来客的恢弘帝都。
可惜,她今日却不能看见。
因是赴父亲之约, 苏缨轻车简从,只携了阿曼和家中的马夫,坐在自己从西陵带来的八宝璎珞马车中。
燕无恤单骑一马, 陪她同来。
验符过了天极门,正式步入西京外城,人声鼎沸,车如流水。
阿曼掀开车帘,偷偷觑了一眼骑马的燕无恤, 见他虽依旧着了一身万年不改的黑衣, 却显然认真浆洗过, 面上干干净净,头发规规整整。他本生了一副干净俊逸的好相貌,今日望之, 更少了江湖浪荡风霜之气,多了几分清雅蕴藉, 倒真是如皎皎明月, 安分书生了——自然,前提是他鞍前没有扫兴的挂着一把灰扑扑、黑沉沉的陌刀。
阿曼放下帘幕,吃吃而笑。
苏缨纳闷:“你笑什么?”
“我笑, 燕二爷要见老爷了,不知他紧张不紧张。”阿曼眨眨眼睛:“我还没见过他紧张的模样呢。”
苏缨闻言,微微甜蜜羞赧之外,也大是好奇,她揉了揉眼睛,眼前还是灰扑扑的一片,甚么也看不清。
忽想到不知眼睛看不见要到什么时候,如若一辈子都是这样,再也看不见了怎么是好?情绪不禁低落下来。
马车驶入天极门后,车夫跟着苏老爷在信中说的地址,一路往西去,穿过无数吵嚷的市坊,来到了权贵聚居的长宁坊。车夫“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次老爷进京,怎么没有住自己家,反倒来长宁坊。”
苏缨也疑惑了:“阿爹不是在平康坊置有宅子么?我们去的不是平康坊?”
“老爷写的长宁坊,京中官老爷们住的地方,听人说,还有几个天潢贵胄也住这哩。”
苏缨应了一声:“就照着爹爹写的走吧。”
苏家在京中也实结交了一些权贵,譬如苏缨刚来白玉京的时候,阿爹就通过叔公的好友,拿到了云公子的玉佩。阿爹这次来西京,会专程上门去拜谢也是情理之中。
马车缓缓的,停在了一壁青墙之外。
这一户宅子,藏在长宁坊深处,绵延足有一条街长,闹中取静,期间有郁郁深深的苍翠之色,牌匾上没有写是谁家府邸,只用了颇有隐逸道风的“清微馆”三字。
验贴的时候,家丁将燕无恤拦在了外面,道:“苏之卿的贴,我家主人只允了她来,其余人等在外等候。”
燕无恤略思忖,对苏缨道:“我在外头等,若有什么,你发个信,我就进来。”在她袖间轻轻放了什么。
苏缨将那物攥在手里,一时想道只是和父亲相见,他未免小心太过,一时又想到上次偃师师把自己绑走的事,况现在她双目不能见,留个心眼也好。
阿曼搀扶苏缨走进清微楼,迎面先是碧意森森的一道屏障,转过后又是幽径。
长宁坊的大道上,烈日暴晒,进了清微馆后,草木香拂面,无风生凉,鸟鸣啼秋,隐隐还有仙鹤栖息鸣叫的呢喃。
苏缨在道上左拐右拐的走了一会儿,已觉得背心寒沁沁生凉。
苏缨自幼常常出入,深谙富贵人家的庭院布局,虽未眼见,却能感觉到越走越偏。
心里微微生疑,在袖中握紧了燕无恤给的竹筒。
阿曼道:“小姐,小心前方有台阶。”
依言迈过去,近了一个更深处的小院,又提起裙裾,拾级而上,耳边越来越安静,连鸟叫的声音亦听不见了。
就在心中的不安积累到顶点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就是苏之卿的女儿,苏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