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江湖有点苏——衣冉
时间:2019-09-17 07:35:50

  并非父亲的声音,而是另一个陌生的中年嗓音。
  听他的语气,像是长辈,苏缨垂下眼帘,屈身行礼,道:“是。”
  坐在堂中的,是一个约莫四十许的中年人,白面皮,高孤拐,一把青髯,温文尔雅,他先是吩咐人看茶。
  道:“我是苏简之的好友,也是你的长辈,受你父亲所托,邀你来,再给你一个玉佩。“苏简之,是苏缨叔公的名字。
  苏缨恍然大悟,父亲所说的在西京最大的靠山,应当就是这个人了。
  那人呵呵笑道:“听说你在白玉京拆了抚仙楼,还是我家公子给你解的围?”
  听他所言,苏缨登时心下大松,原来是阿爹听说她用过了玉佩,再给她求了一块。
  便又行礼道:“是云公子出手替我解围,承蒙大人照料,多谢。”
  又问:“大人,我阿爹也在么?”
  中年人道:“他不放心你,本要来的,今早才叫人捎了口信来,说是有事耽搁了,年底再去白玉京寻你。你且把玉佩收着。“
  有个小厮抬了玉佩过来,阿曼收了,苏缨又道了一回谢。
  中年人暗中观察苏缨,见她行动处都有侍女搀扶,举止迟缓,双目呆滞,竟是个盲女。
  心下纳罕,出于礼貌,却也没有多问。
  苏缨没见着父亲,有些失落,想着家里远在西陵,却事无巨靡,事事为她盘算,心里又暖又酸,一时被她阿爹千里之外托人送的一块玉佩勾起浓浓的思愁。
  二人交谈片刻,中年人甚是繁忙的样子,一会儿便有一个人来传书给她看。
  苏缨很快便出言告退,中年人与她寒暄片刻,特意叮嘱道:清微馆不是他的住所,是今日公务繁忙,只能在此接见苏缨,令她千万莫在别人那里提起这处。
  若是常人,听到这话必会猜疑:既是公务,为何会藏在私邸?为何不能同别人说道?
  然而苏缨到底涉世不深,心思单纯,对家中长辈的朋友十分礼貌尊敬,毫无异色的答应着走出门。
  仆从在前面领路,出去的路和来的路不一样,少了许多幽静,更敞阔些。
  再穿过一处穿堂的时候,阿曼忽然内急,想要去更衣,苏缨只得在廊下等她。
  不多时,苏缨被一阵“砰、砰、砰“声吸引,微微迟疑,下意识朝那边转过头去。
  这声音离她很近,她能分辨出来,就在右手边约莫十来步的位置。
  每隔四、五个弹指的时间,便会撞一下。
  仆从不知她眼盲,见她看着了某物,大吃一惊,忙催促她离开。
  苏缨回答他:“我眼睛看不见,需等我的侍女回来才能走。”
  仆从没有说话,像不想管一个瞎子,便默认了。
  苏缨便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她被那声音所吸引,脸静静的对着砰砰声传来的地方,又是疑惑,又是好奇。
  清微馆的摆设光是听声音、闻香味,就知道极为雅致精巧,令人心底生静,肌肤生凉。
  处处都能感觉到主人家别出心裁的匠心,是苏缨极喜欢的氛围。
  因此,这声音也来得极为突兀——这不是竹漏嘀嗒之响,也非钟罄悦耳之鸣,并不均匀,一会儿快,一会儿又要慢一些。
  她自然不会去问仆从这是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过着自己经常见的那些玩物摆设,想要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
  是不是西京时新的玩物摆设。
  苏缨情不自禁的,往那边走了一步。
  仆从也不去管她。
  她是一个瞎子,至少,此时此刻是瞎子。
  故而,她身手在前,一点一点摸索,脚步是微微踉跄的。
  阿曼不在,四周又只有一个闷声不吭气的领路仆从,身处黑暗之中,她感到有些紧张和不自在。
  往前摸到一个门廊,木柱挨着手的时候,方稍稍安下心来。
  在这里,“砰、砰”的声音更加明显了。
  她又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听了一会儿,还是不能听出这到底是什么。倒是能听到有极微弱的鸟叫声夹杂其中,十分虚弱。
  莫非是鸟笼里的雀儿在撞笼子?
  可是若是装在笼子上,怎么会有这样闷闷的声音。
  阿曼怎么还没好?
  就在这时,苏缨感觉眼前微微黯了一下,旋即,慢慢出现了白光。
  想是连日来燕无恤每日给她调息起了作用,竟是自己视觉在慢慢恢复,苏缨心里一喜。手紧紧抓着身旁的木柱,看着眼前慢慢的由暗而明。
  先是灰蒙蒙的,还是重影,朱红的柱子,青色的石砖,都在旋转。
  待眼前的景物,重新浮现出来,苏缨情不自禁的微微眯眼,这轻微的一眯,视线凝定,面前的景象,几乎叫她瞬间魂飞魄散——
  她立在一座精美的院落中,前方屋堂门敞开着,期间立了一个巨大的水精笼。
  笼里,翩翩飞着一只瘦弱的雨燕。
  刚才听到的“砰、砰”声。
  正是那燕子不断撞着笼,发出的响声。
  不远的身前,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萧萧肃肃,如竹如松。
  他面上没有一直以来的温文尔雅,反倒有些复杂的惊惶之色,长眉拧着,微微气喘,手里提了一把剑。
  那把剑,指着自己。
 
 
第76章 步重门庭院深深
  更漏淅淅沙沙的流着, 伴随着水晶笼中的燕子扑腾,或缓、或促, 毫不规律的沉闷撞击……
  苏缨的一颗心, 吊在了嗓子口。
  任谁,经过了数日眼盲, 在重见光明的欢喜一瞬,看到一把刺向自己的剑,都会吓的三魂丢了七魄。
  若非亲眼所见, 她绝不相信云公子面上有这种表情——
  他是仓促赶来的,衣袍翻飞微乱,额上汗涔涔的,看着竟十分狼狈。
  就是一瞬间的时间,苏缨感到自己头皮发炸, 一道寒意顺着脊柱蔓延而上, 恶狠狠的揪着心脏往下扯了一下。
  她立时便知, 自己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疏忽之间,心如电转,数不清的念头划过:
  难道是他怕自己在这里看到了他?
  不对!
  云公子就是五皇子陈云昭, 也是她阿爹所称苏家在朝中的“靠山”,这一点, 陈云昭从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可为什么, 自己究竟是看到了什么,让他现在神情这样慌乱呢?
  由不得多想了。
  他眉目冷冽,杀意已起。
  苏缨内伤未愈, 此刻并调不动内息,不知道有无一战之力,只袖中有一个燕无恤给的烟信,只要拿出来、拉一下,守在门外的燕无恤必携陌刀而至。
  苏缨心中滚过两个念头,其一,从门外到这里就算身法再快,也需要十来个弹指的时间。其二,若不知道云公子究竟掩藏了什么秘密,若让燕无恤也看见,岂不是也陷他于险境之中。
  这一些念头有的是隐隐的直觉,有的是猜想,如光如电,俱在瞬息之间,也就是在她肉眼几不可见的微微眯眼片刻须臾,陈云昭执剑一步靠近——
  片刻时间,苏缨隐隐的汗湿重衣。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歪了歪身体,朝前走了一步,竟浑然不知眼前有一把剑一样,双目发直的迎了上去。
  陈云昭手臂僵住,剑尖垂避让开,拧着双眉,脚步微顿,满肚子狐疑乱生。
  苏缨浑然不觉,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前面还有个人,她眼神呆滞无光,侧过头,对着方才领路侍从的方向:“你瞧见我的侍女了么,她怎么还没有回来?”
  在她回头的当口,陈云昭又提起剑指向了她的颈。
  苏缨回头望,那里哪里还有人在,领路仆从早已退后多步,俯身跪拜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发一言。
  她便又朝前摸索,蹙着眉头,嘴里嘀嘀咕咕,很是不满的模样。
  她双目睁着,却好像完全看不到陈云昭的剑正对着她脖颈,只有三寸之距。
  再度即将撞上去之时,那把剑终于还是让了开去。
  不过数个弹指的时间,已历了两个生死关头,苏缨心口疾跳,一时后怕,一时不知露出破绽没有,竟真如还未恢复视线的盲人一般,猛地撞到了前方的障物上,被绊得跌了一跤。
  膝盖凉凉的,像是跌破了皮。
  钻心的疼痛和巨大后怕,令她双目发红,竟就这般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滚出,眼睛也是红通通的。
  陈云昭紧紧蹙在一处的双眉,这才舒展开来,他挪开了两步,施施然走到那跪地俯首的仆从身前,手起剑落。
  血液飞溅,那人如麻袋般悄无声息的跌落在地。
  陈云昭取出袖中巾帕,先擦拭面上的血点,再缓缓擦了剑身,转头看苏缨。
  苏缨屈起跌破膝盖的一条腿,手轻轻揉着,一面擦眼睛,双目无焦,眼周都红了,鬓发微散,衣上尘迹斑驳,望之狼狈非常。
  陈云昭面现轻微的懊恼之色,而后,又掩藏在了如湖面一般纹丝不动,不见微澜的眼底。
  方才一时情急,他这才想起,斥候早报:清歌楼统领苏缨受内伤,目不能视物,清歌、太初二楼满城寻医问药。
  陈云昭望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和尸首,举步上前,靠近了苏缨,温言道:“小丫头,你怎么在此处,燕卿呢?”
  他的姿态,谦谦如玉。
  他的语气,温柔清雅。
  仿佛真是在院中闲庭信步,偶然路过,遇到熟人,过来招呼一声。
  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具才咽气不久的尸首,殷红的血液如蜿蜒盘旋的小蛇,慢慢漫过地砖。
  苏缨听到声音,怔忪片刻,继而,展露笑容。
  她的手上有尘土,又是揉腿,又是抹泪,花脸猫一样的,这一笑倒比哭还难看些。
  “云……云公子?”
  像是不愿在外人面前这样狼狈,她扶着前面的障物,慢慢站了起来。
  眼睛还是下意识的追寻着方才声音的方向,目散无光,只是面对着陈云昭。
  擦了擦脸上的泪,又道:“我、我迷路啦……我眼睛看不见,阿曼去更衣了,迟迟未归。方才还有个小官人领路呢,他现在也不是去哪里耍去了。”
  陈云昭眼尖,一眼看见了她挂在腰间的云纹玉佩,心念如电,登时明了。
  “是我府上的先生请你来的罢?”
  苏缨本不愿说,恐连累了请她过来的叔公好友,但事已至此,决计隐瞒不过,只得轻轻颔首:“上次的玉佩……我不是请您帮忙用过了么。我阿爹担心我,怕我再闯祸,所以……”
  陈云昭微微一哂:“你是挺能闯祸,怎么闹的,眼睛都瞎了。”
  苏缨嗫嚅道:“我被人抓走,燕老二来救我的时候,我自己不小心弄伤了。”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应当能治好的,我现在天天都在喝药呢。”
  这倒是与斥候探的一样。
  陈云昭笑道:“恐是迷了风,我有一味明目方,你明日叫你侍女去衔月居取。”
  苏缨行礼:“多谢云公子。”
  陈云昭又问:“燕卿可是侯在门外的?”
  苏缨点头称事。
  陈云昭笑着抱怨:“这厮是个过不得美人关的。寻你的事,我好歹也出了力,回来半个字没有,天天伴着你,大好男儿,竟是个裙下臣。”
  苏缨微微低下头,缄默不语。
  从陈云昭的视角看,提及情郎,她自然面有羞赧之色。
  而于苏缨,则是这一番平地惊澜的变动、立在尸首旁的谈笑、令她感觉面前这人可怕至极,就连听到他温和谈笑的嗓音,都感不寒而栗,实在不愿意再和他多说话了。
  “我这园子修的深,我因不常来,也时常迷路。你那小丫头,多半是兜在哪里了。”陈云昭道:“这样吧,我送你出去,许久未见了,也和燕卿打个照面。”
  他悄无声息的,放下剑。
  取出斜斜插在他腰间的一支玉笛,探到苏缨手侧:“握着。”
  苏缨抓住他的笛子,在他刻意的引路下,绕过了地上的大滩血迹。
  一直到穿过数条长廊,走到门口,苏缨依旧感觉浑身汗津津的,被外头的烈日照着,一丝暖意也没有。
  陈云昭一声热情的“燕卿”。
  正等候在廊下的燕无恤朝这边看来,略怔了,忙上前看苏缨,见她衣上脏兮兮的,眼圈微红,像是哭过一场。
  他看向陈云昭:“这是怎么了?”
  陈云昭笑道:“能是什么,她眼睛瞧不见,摔了一跤。我听见有人哭鼻子,没想到是个故人。”
  燕无恤见苏缨除了衣袍有些脏以外,倒没有什么不对,伸手携了她拉到近前:“怎么会摔着了?阿曼呢?”
  苏缨道:“她迷路了。”
  陈云昭道:“我已经令人去寻了,我们在此稍候片刻。”
  燕无恤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他的身上,从苏缨进白玉京,拿出第一个云纹玉佩起,他就知道苏缨家和云公子有某种关联。听着似乎是,云公子私下的一个幕僚,是苏缨亲戚的友人。苏家爱惜幼女,用钱财疏通,给她找个靠山。
  所以会在这里遇见陈云昭,他并没有感到很吃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蹊跷。
  陈云昭一向蛰伏守拙,长住白玉京,没有天子诏令,绝不入西京。
  现在天子抱恙,虽也有可能招他回来,但他不去长乐宫,却盘桓于东城隐匿的馆所,实在是形迹可疑。
  陈云昭看出他疑虑所在,微微笑道:“燕卿,黑云压城,山雨欲来,我满腹愁肠,不知同谁诉,正欲去太初楼寻你,你可否同我,借一步说话。”
  苏缨大感不安,紧紧攥住燕无恤的胳膊,摇头道:“你别去,阿曼不在,我一个人害怕。”竟是将他抱了个满怀,扭股糖似的不肯撒手。
  这时青天白日,街巷虽然没有别人,却也坐了个老车夫,更何况还有陈云昭在场。
  即便燕无恤自认粗疏,此时也不由得面上泛红,一时竟不知手当往哪里摆才好。
  苏缨背对着陈云昭,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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