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江湖有点苏——衣冉
时间:2019-09-17 07:35:50

  这方才白衣款款,高谈阔论,操控人心,翻云覆雨的白衣公子,竟推开桌案,单膝跪了下来!
  伴随着他跪地,“砰”的一声,原先逼近的掌风略偏了偏,击中了桌面的黄铜冰鉴,霎时,黄铜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瘪了下去,猛地滚落在地,酒液倾洒一地,浓烈的酒香盈满斗室之中。
  满地都是酒液,陈云昭的衣袍被酒水所湿。
  他不由自主的关注那个被巨力压瘪的冰鉴——燕无恤一念之差,这,当就是自己的头颅。
  他料到燕无恤会勃然大怒,却未料到他真的会劈出这一掌。
  陈云昭感到胸口有些窒闷,繁复的锦袍将他背后熨出了汗,浑身上下,无一处舒坦,甚或于感到肺腑被煎熬的毛躁。
  这些情绪自然不是因为尊严落地的跪地求饶所引,大丈夫能屈能伸,古有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何况他区区一跪?
  那这股不舒服的情绪自何而来?为何会让人方寸大乱?
  陈云昭抬起头,感到眼前渐黑,乃是自己被他的身影所罩,即便自己也习得拳脚弓马的功夫,即便可以调动兵马,他仍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面对未知的畏惧感。
  原先他用来激怒他父皇的“天上地下,来去自如”“光盖日月”这样的话真的降临自己头上,方知,滋味是真的不好受。
  他竟忽然有些理解,为何自己的父皇在青阳子刺杀一案后,性情大改,日渐多疑暴戾了。
  陈云昭跪在满地酒液里,神情诚挚,双目定定的,看着燕无恤:“诸多算计,实非我所愿,倘我生于盛世,只愿与君把酒想欢,大梦一场。奈何我生于晦暗难明之世,身处偏僻狭隘的幽径,手无实权,毫无出路,不得不仰君之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即便你今日要一掌劈死我,我也无话可说,唯有一句,我对你不住。”
  道完了这一句,他似忽然放下了一块大石一般,吐出胸口一股浊气:“除了对不住你,我仰无愧于天,俯无祚于地,如今总算说出来,我心里也好受了。”
  听见他这一句俯仰无愧,燕无恤微微冷笑:“云公子竟是为他人谋,并非为自己说谋?”
  “说完全不为自己,那是我在骗你。然而要说全为了自己,也委屈了我自己。”
  屋中狼藉一片,未来得及掌灯,那窗外的黑云便愈发沉了,一时间天光晦暗,难辨人面。
  燕无恤背着窗户,他面上的情绪陈云昭一丁点也看不明白。
  然而他却是面朝窗,故而眼、眉、口、鼻,每一点细小的变化,皆倒映在燕无恤的目中。
  陈云昭说话之间,徐徐站了起来——燕无恤这样的人,若在他面前一味折辱自己,或许可得他片刻怜悯,却更容易教他看不起你。
  因此他只是满怀诚挚的一跪,完全放下尊严,表示自己的歉疚之意。待歉疚愧悔的话说完,便缓缓站了起来,慢整衣袍。
  他整好了襟袍,方再度开口:“倘或父皇神智不清,倘或不是孙卓阳得他的信任,把持朝纲,怂恿父皇驱散诸子,我怎肯出此下策?”
  他慢慢靠近燕无恤,走到窗前。
  后者一动也不动,恍如定在黑暗中的一道雕塑,不知所思所感。
  此时,陈云昭也并不想窥探太深,凉风吹来,稍稍淡化了他面上喉间滚火似的焦灼,他阖眼临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父皇……哎,早已昏聩了。这几年更是痴迷于金丹……信任内监,宠幸奸佞,架空丞相……以至于满朝济济,尽是太傅门生,上行下效,吏治崩坏。父皇又好黄、老之术,寻不老之方,为此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光是白玉京,每年就要耗费几百万两银子,都是搜刮百姓而来……连与我有几分关系的苏府亦不能幸免,你也是知道的。”
  “人不可能长久于天地之间。他日……我父皇百年一去,我各兄弟都被远驱,只有我得他宠爱,离得近一些……倘若我都不作为,这天下会乱成哪般模样?”
  燕无恤听到这里,哂道:“这就是你对付孙卓阳的理由?”
  陈云昭静默片刻,坦然道:“自然,我也为我自己,我想争夺皇位。当朝无太子,我的兄弟们,早早出局了,只有我有资格。”
  他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真心都摊了出来,赤裸裸的剖开,私心、公心、野心、欲望,一样样的摆出来,坦荡荡的横陈在令微尘都纤毫毕现的天光之下……
  “唯有父皇的皇位平稳的过度,才是最好的结果。否则……”
  陈云昭看着被黑云笼罩的延庆坊,没有说那句最严重的话。
  他知道,就算不说,燕无恤也心知肚明。
  否则他也不会出手杀掉孙止水。
  许多人仍然沉浸在恢弘博大的西京和恍若天上的白玉京所营造的繁华盛世里。
  却不知道,外有强敌在侧迫近幽、凉,内有奸邪之臣动摇社稷。
  举国之危,如垒卵巍巍。
  只差,那么轻轻一推……
  西京长安是极繁华的,就算是大雨欲来之际,延庆坊依然人潮如涌。鸿鹄楼楼高五丈,从楼下听不到楼上任何声音,在楼上,也只能入耳熙熙攘攘的沸涌声响。
  满街的人,像是油汤滚沸。
  丝竹琵琶的响声,丝毫未减。
  延边的店铺扎起竹撑躲雨,布牌在风里呼呼响动。
  避雨的瓦灯盏一个一个渐次的亮起来,将巍峨楼阙昏晦的庞大轮廓逐渐浮凸在黯淡天色中。
  陈云昭漫然吟道:“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
  似乎只是片刻,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自己说的话起了用,还是这一窗的“山雨欲来长安乱”触动了他,听到身侧燕无恤,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几近无声的叹息,让陈云昭蹙郁的眉头,终于有了片刻的轻缓舒展。
  他徐徐道:“你恐怕也想问,我早不摊牌,晚不摊牌,为何偏偏此时来说?实不相瞒,我是遇上了大麻烦,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
  陈云昭扶持李揽洲,已是大大动了孙卓阳的利益。
  这番意在挑动白玉京的内乱,插手武职武勋的任命,更是动到了根本——高官所谓的权力,都是下属赋予的,拿走了武勋武职的任命,哪怕只是小小一个太初楼,也足以让孙卓阳暴跳如雷。
  故有了孙卓阳布局抓捕苏缨,诱捕燕无恤一局。
  孙卓阳这一局着实是一步臭棋,帝都之畔,天子脚下,跳动兵马,布局杀人,是皇帝的大忌。
  陈云昭再度插手,将此事原原本本通过内监上报了皇帝,并报地宫破损之事,引得皇帝震怒,让李揽洲下太玄宫抓人,眼看又要一举折了左怀元。
  然而……孙卓阳实在太老辣。
  轻轻松松,便把局势扮了回来,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招。
  皇帝召回左怀元,并没有处置的消息。
  从前几日起,宫中的内线就再探不到任何消息,只有丞相来白玉京,告诉他皇帝抱病之事。
  皇帝抱病垂危、身侧没有一个他的人。
  这个局势,对他而言,已经危险到了极点。
  无外乎两种可能,其一,皇帝是真的病危了,他需要立即动手,带人闯入长乐宫。
  其二,更大的可能是,皇帝并不是真的病危,而是听了孙卓阳的撺掇,设下了一个局,一个考验他的局。
  需知,陈云昭的立身之本就是无欲无求。
  这若是孙卓阳怂恿皇帝,以重病垂危考验他,倘若他真的闯宫,皇帝安然无恙,必彻底失宠,甚至失去性命。
  “若我不去……”
  陈云昭轻声道“若我不去,而父皇真的病危了,孙太傅……可以为所欲为。甚至,篡改圣谕,改立新君。”
  “他的作为,孙止水的作为,你也看见了。到时候社稷倾颓之祸,便在眼前。万民之殃,也在眼前。”
  “我倒希望,是我父皇真的……垂危了,如此,我倒还能一搏。”
  陈云昭说这句话之时,空中划过了一道闪电,白森森的电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第79章 起烟信浮萍侠影
  马车走到河洛府的边界时, 苏缨方察觉到了路线不对。
  早起从白玉京到西京,花了半日, 那是她双目尚盲, 甚么都看不见,所以不知道那条官道是什么模样。
  这日马车从长安出来, 天色暗暗的就有些昏然欲雨,风也越来越大,阿曼从包裹中去了披风与苏缨裹上。
  问车夫:“到什么地界了?可要紧着些, 像有一场大雨。咱们若赶不到,寻个驿站歇着吧。”
  西京与白玉京之间,因圣驾常往来,达官贵人也过往甚频,不仅绕着终南山修筑了当朝最平坦宽阔的驰道, 路上也多亭台楼阁、驿站馆所, 是不怕落雨的。
  车夫含混说了一句:“前头望着大片瓦咧, 近了,落雨前能赶到的。”
  昏暗的荒原,官道蜿蜒如盘蛇。
  关中地广, 疾驰的马车只是小小一个黑点,纵在疾驰, 却仍仿佛没有动。
  “两位小姐坐稳了, 要赶到前面避雨,需得快些!”
  疾雨欲来风转戾,寒风钻过车帘扑进车中, 裹在赤色披风底下的苏缨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忽然察觉到这车颠簸得实在太厉害了。
  就算再怎么快,也当不至于颠簸成这样……竟像是、像是换了一条路!
  她眼眸微微长大,猛地一下敲在车壁上:“停车!”
  车夫却似毫无耳闻,兀自向前疾行。
  苏缨连敲几下,他也没有反应,就连阿曼都察觉出不对劲了,吓得脸蛋煞白:“这车夫……车夫有问题。”
  可分明是苏府的车夫,怎么会有问题呢?
  苏缨心念动时,已自颠簸车中立起身来,两步迫近车帘,掀开帘子,持起挂在车中的玲珑峨眉刺,迅速抵在了车夫脖颈间。
  车夫立刻吓得面如土色,赶忙勒马。
  马车颠簸良久,终于停下来。
  苏缨冷冷的望着他:“你在往哪里走?”
  车夫眼见瞒不过,只得据实道:“是,燕公子说,有人要对小姐不利,让我谁也不告知,出了西京就往南走……小的、小的方才大街上,见小姐待他那样,料想他也不会欺瞒作弄,这才冒死、冒死……”
  苏缨怔了,缓缓收回峨眉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曼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苏缨不知何时回复了视力,又惊又喜,又是后怕:“小姐,你的眼睛好了?”
  不见苏缨回答,见她只缄默垂首而立,犹豫道:“是了,我想起来,咱们走得时候,燕二爷是给车夫说了一句什么话,究竟是什么事,怎么没来由的吩咐这么一句话。”
  苏缨沉默良久,抬起头来,望向身后。
  来路处,已不见长安。
  她轻轻道:“原来我演的不好,他知道了。”
  阿曼疑道:“谁知道了?”
  苏缨似未听闻她所言,又轻声说道:“燕老二这样聪明。竟然只看一眼,他就知道,他知道了。”
  阿曼被她饶舌一样的话,弄得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越性不再问了。
  苏缨问车夫:“再往前是哪里?”
  车夫道:“就快到河洛府了。”
  苏缨又往黑沉沉的天际线看了一眼,这么久了,也没有人追上来,应当是没人尾随的。便退回车中:“我们去河洛府吧。”又对他道:“方才我疑怕得厉害,这才用刀指着你,对不住,劳驾了。”
  车夫应了一声,重又执鞭驭马。
  车轮滚动起来。
  阿曼惊讶于苏缨的转变——没头没尾的被人带到河洛府来,在白玉京那么多仆从、楼众,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她迟疑劝说道:“小姐,凭是谁要害你,清歌楼里都是高手在保卫你。怎么都比这荒郊野外安全,咱们还是先回白玉京,等燕大侠回来了,再作打算罢?”
  苏缨摇摇头:“不,我们先避去河洛府要紧。”
  阿曼说的也许是对的,在任何人眼中,回到白玉京,有太初清歌两楼的拱卫,看似都要安全得多。
  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一切,苏缨也会这么想——可云公子颠覆了这个想法。
  白玉京是云公子的势力所在,他住在白玉京许多年,暗中不知收买多少人,回到白玉京才是如羊入虎口,任他施为。
  一想到还有可能像太玄宫里那样,被人利用,成为威胁燕老二的工具,苏缨便不寒而栗。
  现在,或许财狼熊罴遍布,流寇贼匪出没的荒郊野外,比那个金碧辉煌的白玉京安全多了。
  苏缨用两只手指,轻轻的挑开帘幕一角,映入眼帘的是团团的铅灰密云,她慢慢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该去哪儿呢?”
  自离家以来,虽几历惊心动魄的生死关头、有过爱恨纠结之苦、身躯折损之苦、颠沛流离之苦……可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忧虑惧怖,孤独无依过。
  今日惊变的血腥一幕尚一遍一遍回放眼前,其间满含人心之幽暗晦涩,令人无端端遍体生凉。想到这样的人正在操控一切,便让人感到一切像压在头顶这片黑压压的天幕一样。
  苏缨心知,肯定是不能回家的,会连累爹娘,而且、还要等燕老二。
  然而,这片掺杂了太多的江湖还是让她感到失望了。
  诚然,这股情绪的起因是原以为自己很是随机应变、应付过了巨大的危险,半天以后才后知后觉原来早就被对手识破。
  更深层次的是,随之而来的挫败感。
  从看到笼子的一瞬,到自以为是的演戏,到坐视他杀了个人试探自己,杀了个人……
  是了,血腥味。
  那时,她太过紧张。紧张到忘了,自己只是盲了,并不是完全无知无觉了。
  那个时候,陈云昭望着自己,甚至是欣然含笑的。
  在他眼里,定然也像戏弄玩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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