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巴讪讪然:“这不……也吃了我家不少草料么……”
苏缨道:“这颗金珠子给你也可以,你要告诉我,燕老二家里人现在怎样了?”
陈巴满口答应,道:“都死绝了。”
他生意也不做了,请苏缨店里坐,擦桌擦椅,殷勤伺候。将酱的肉切一盘上来,又倒了些店里的酒。做这些事时,满嘴里絮絮叨叨的说:“实话跟你说,燕老二若不是家里坏了事,那也是个官家子弟,现在在西陵,那豪富之家苏家的独生女儿都娶得。”
苏缨自幼就在西陵,是个土生土长的西陵小姑娘,却从不曾听过燕姓的名门。
陈巴解释道:“看你的年纪,那也是你两三岁时候的事了。燕老爷子——也就是燕老二的爷爷,从前是在朝中做官的,后来辞官回家了。他们家是言情书网,听说上数多少代祖宗,还是那个书上说的燕什么南?横竖又清又贵,大家都很尊敬就是了。“
“燕老二爹妈死的早,他爷爷养的他。坏事要从十几年前说起,那个时候不知兴什么典,官家到处搜典籍,西陵这里也不例外。”
陈巴边想,边说:“地方官么,这不一下子就想到了燕家,他家世代诗书,家里杂学旁收的,典藏不少,都说要交出来。燕老爷子不肯,不肯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推说典籍都随祖宗葬了。那时候的西陵父母官,说来现在也是个名人,墨家的墨老爷子你知道吧?他带人掘了燕家的祖坟,燕老二的爷爷不堪受这种辱,就自己一根绳子了断了。”
苏缨一惊,如惊雷炸响耳畔:“墨……墨信芳?”阿尧的爷爷?!
是了,墨家虽然与自己家自小交好,可是阿娘从来都说,他们家以前是做官的,和自家不一样。
后来某一年后,大家交情就淡了,焉知不是出了这个事情的缘故。
欺负孤老,掘人家祖坟,间接逼死人,平心而论,若是自己知道友人做出这样缺德伤阴骘的事,不管为了什么,也断断不会和他再来往了!
这边苏缨既惊且怒,陈巴语气却平平的没甚么波澜:“可不么,就是那墨信芳墨老爷子,现在许多人都知道的,官老爷,从前当官时官威大的很。”
苏缨问:“燕老二知道是他干的么?”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陈巴笑道:“燕老爷子死了,坐实了瞒报的罪名,家产尽数充公,因为说是祖坟藏典,就连祭祀的田地都收了。那些人狠心短命的,不管燕家是不是还有个年少的孙子,管他什么死活,就赶了出来。燕老二也是惨,一个矜矜贵贵的公子哥儿,转眼混得和我这孤儿一个样,偷捕雀儿才能吃上一顿肉,我俩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苏缨闻此,双眉微蹙,目有怜意,下意识道:“他……他怎么长大的,饿过不曾,冷过不曾?“
顿了顿,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太多余。
陈巴抚掌而笑:“怎么没有饿过肚子,一年到头,也不知能吃饱几次。你且慢心疼他,这厮到底是个狠角色,混得比我好多了。那几年,他天天晚上不睡觉,不知对着些布片竹片子鼓捣什么,我总是吃也吃不饱,他力气倒不小,三天两头能扛些兔儿什么的来卖。后来有一天,他对我说要去给爷爷报仇。”
听到此处,苏缨恍然大悟,想来燕家是藏了典籍的——燕家如果是书法世家,誊录抄写,必有典库。其中有一二册武学典籍也是可能的。这些东西没有落入官家之手,而是被燕老爷子藏在他孙儿身上了。
想来青阳子传授他的时候,他本就是有武功在身的。
只是青阳子正逃离追杀,时间紧迫,没有察觉。
这也是为什么,燕无恤传了湛卢剑意给自己,却依然武功盖世的缘故了。
恍然大悟间,听陈巴又道:“我寻思这厮疯了不成,毛都没长齐整就敢去找官家报仇。谁知他去山中几天,扛下来一只山猪,给屠户换了把解骨刀,朝墨家就去了。”
“我是足足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就怕官府来人拿我,说我知情不报,也是共犯。等了三天以后,他怎么去的,就怎么会来了,对我说‘他也有个孙儿’,把解骨刀一扔,就此不再提报仇的事。”
陈巴长叹道:“我是后来才听说的,墨家老爷子也是受了上头的严命,拿不到典籍,全家都要遭殃。我猜,燕老二怕也知道了,所以才难以下手吧,说白了,谁家爷爷不是爷爷,谁家孙子不是孙子?他要保护自己孙子,害了你爷爷,你能怎么着?你说这事能怪谁去?咱们平头老百姓,到最后不都只能怨自己倒霉么?”
苏缨闻罢,心潮如涌,久久不能平复。
在她记忆里,燕无恤和阿尧是有过几次接触的,最初为了救她,是阿尧去梨花巷找燕无恤通风报信。
后来在太初楼,阿尧遭难,自己去救。
燕无恤也一直在旁,并无表现得有半点异色。
如今回想,却觉得魂思震荡,上下难安。
陈巴见她虽障着面,然眉目之间,又惊又怒,又哀又怜。一时,竟也被惊住了。
他有些感动,又有点不自在。渐渐收去有些玩笑的神色,神情复杂道:“你莫告诉他我都跟你说了,他定不愿意旁人探听这些的。我也命苦,生来就是孤儿,但我不一点也不喜欢旁人可怜我。”
陈巴自己都不喜欢,更别提燕老二那个,遇着什么事都自己吞,看似宽豁,实则自矜自傲至极的人。
倘若自己一席话,惹得他的红颜知己可怜他,却是大大不妙了。
苏缨道:“你放心罢,我只敬佩他,哪会可怜他呢?“
燕无恤不需任何人可怜,他身出名门,一身傲骨,怀揣典籍,又传承了湛卢剑意,武功盖世无匹,世上罕有敌者。
想必,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上天才要令他一路都与自己为敌,与自己为战,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鸽了很久,在这里向大家道歉。
我前段时间劲椎病比较严重,肩膀剧痛不能抬起,加之遭受了事业上的巨大挫折,一度沉浸在悲观情绪里,每天充斥强烈自我否定情绪,也致使小说行文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其实每天都在写,每天都以为自己能更,却怎么也不满意,写到要收尾的地方,越发犹豫踟蹰起来。
不过也渐渐想通了,我在小说写,心随意动,剑随心出,我自己写稿子,其实也是一样的。
总之,谢谢你们读我的故事,还读到这里的,谢谢你。
我会在完结以后派送红包,补偿大家追文的损失。
第82章 乍相逢此情可待
在陈巴这里耽了半日, 天色渐渐晦暗起来。
苏缨留下金珠子,辞别陈巴。
陈巴原已信了她已和燕无恤成了一对, 因此愿将追风托与她。
苏缨抚马犹豫, 问他:“这匹马几时寄过来的?”
上次见追风,是在白马驿, 后来她昏迷过去回了家,燕无恤再出现在白玉京的时候,便不见了追风。
陈巴挠着脑袋想了想, 说了个日子。
日子一对,的确是与她才分别两三天,他要北上去救收他牵连的幽州刺史之机。
苏缨便道:“追风还要劳你照料了,我立刻也要北上,唯恐……”
陈巴笑:“好说。”因有金珠, 他态度截然相反, 看着追风跟看一个活宝贝似的。“姑娘也北上?做什么去?”
苏缨想了想道:想做什么, 就做什么去。”
陈巴险些为之绝倒,叽叽咕咕道:“倒真是一对,那个北上前, 也撂了句话来着。说甚,去荡尽不平。”
苏缨扑哧一笑, 解下面罩, 喝了一盏茶。旋即重整装容,牵出她来时骑的马,干脆利落翻身而上, 拨转马头微微回首,舒展眉眼,雪亮目光,其清亮朗然,看得陈巴竟是一怔。
只是一眼,她便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陈巴抚马想,这小姑娘,模样还同从前一般无二,娇憨神态甚至也没什么变化,却说不上来哪里,教他觉得可靠些了。
陈巴弹弹追风的鼻子,后者一个响鼻。
“你爹是靠不住了,这姑娘……必转来接你的罢?‘
……
苏缨从西陵,走官道,重又踏上了回西京长安的路。
为免于被云公子通过她的照身帖追查,苏缨去梨花巷找到刘叔,给她伪作了一符。
又将自己随身财物都奉上,托刘叔与远在长安的燕无恤暗中取得联系。
刘叔本就爱财,加之与燕无恤素有交情,见满满一袋金玉首饰,眉开眼笑,无有不允的。托个画师画了一张燕无恤的画像,走了烟信,先一步去长安。
又给了她几个收信的联系点,画在卷上,标注明晰,某某日某某时在哪处收信。
又派了自己身边一个机敏的小幺儿,名唤春生者,随苏缨一道。
刘叔道:“这孩子从前燕老二也见过的,跟着我时日不短了,他打听消息灵通得很,各条烟信的道上人都熟,你带着用,不用了,给两吊钱,打发他回来就完了。”
他们传信的人三教九流,各有规矩,寻常人很难探得进去。
有春生在,使人大大安了心。
在回京的行程上,春生的作用就大大的体现了出来,哪里走没有官府查验、哪处有还干净的庙宇歇脚、哪处有水源、到了哪里跟谁打招呼,一路的烟信收信点,他一一在腹,了如指掌。
这日头顶烈日,赶了半日路,正口干舌燥,人倦马疲之际,春生独自走开了一些时候,回来时竟捧了一兜紫红的桑葚回来,还有不知从那里打的一壶幽幽发冷的山泉水。
苏缨不由展颜,夸他厉害。
春生黝黑面皮微微发红:“俺生的小,只能做些跑腿儿摘果子的活,这值什么呢。”
二人在树下歇脚,春生犹豫道:“姑娘,俺劝你一句,可莫去长安了。“
苏缨不解,春生压低了声音,悄悄的说:“……长安怕要出大事。俺才去打水的时候,见队车马,车是黄木,上头缀锦的。青天大白日的,一家几十口人,老的小的都拖着,举家南边去!我悄悄听他们说,他们消息算灵通的,略有些迟的,怕来不及了,举家葬送在那里便完了。”
苏缨心底微微一寒,觉此事必与陈云昭那日临别所言有关。
朝长安的方向一望,碧云天阔,远远的莽莽然一线,无垠的旷野上,竟真有一队车马的影子。
一般举家迁徙,大多会照顾家中老人孩童,避开曝烈的天气。
而这家人却顶着日头赶路,不多会儿即与苏缨二人擦身而过,一队几十匹马,托着沉甸如山的大箱子,家主人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模样。
足走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辆车才走过去。
苏缨再往北走,不到一个时辰,竟又遇到一队这样的车马。
她扪马长思,眉间渐有忧色。
春生见她执意北往,一时劝不住,少不得到处去打听消息,这里听一点,那里收一点,终于在晚上憩在河洛府附近时,在一队从北来的商旅处听了些真切。
他劝苏缨:“姑娘,现在长安是真的不能去了。”
春生虽才跟她走了没几日,但是常笑嘻嘻的,又害羞内敛的一个人,极少肃着脸说话。
他一边劝说,嘴唇不自觉的发着抖:“俺打听过了,这些天,从长安往外迁家的,是些百年老族,家里不是做官的,就是挨着些关系的,还有天家的亲戚。俺特特问了长安做买卖的,说几家百年老宅都卖了,便宜得跟捡一样,姑娘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长安一座院宅,抵旁处十间、一百间。
长安的某一家贵族可能会在家中遭遇异事时,不明不白得就抛售宅院,举家远走。
但是两家、三家、十多家都在同时这样做,就反常的太诡异了。
见苏缨虽听进去了,但没有改道的意思,春生只差哭了出来。
“姑娘,实话给你说罢,俺前些年,听说幽州也是这样的,先是富贵人家迁走了,然后是有些关系的老百姓迁走,最后是家里有些资产的赶在胡人劫掠前跑了,留下的人,死的死,残的残,男人被砍头,妇人被奸淫劫走,尸体投到河里,连河水都不流了。”
“如今长安也这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姑娘可听俺一句,不会错的!万不可再往前了!”
苏缨听到这里,已是齿关轻扣,心底发冷。
她虽年纪尚还稚嫩,但并不是不知晓世事的人,小时候,家里请过先生教她识字,读的几本书,自古以来朝代更迭之事也略知一二。
究竟沧海横流之际,个人的性命算什么,也清楚。
况且,从前她也听过幽州遭外族屠戮那事的。
若说幽州地处偏远,紧挨着外族,遭屠戮是边境的偶然冲突。
那今日连长安的高门都在抛弃祖宅远走,事态究竟恶劣到了一个什么地步,竟无法想象。
她对春生道:“这样吧,前面也到河洛府了,余下的路我也认得,你就先回去罢。“
春生不妨她竟独自也要去,百般劝说,也无济于事,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
苏缨又借了纸笔,写了一封家书,给父母报信。
递给春生,又给了他一些钱财。道:“你速速把这封信,替我送到西陵东郊苏府,交给一个叫张大柱的门人,说是苏缨送的信。这事最要紧,你替我办成,我感激不尽。”
春生见她神情郑重,知她意已决,万般无奈,只得应了,珍而重之揣了信。
两人天明时,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分道而行。
苏缨只剩一人一马,换了新的照身帖,依旧走官道。
越近长安,山雨欲来的氛围就愈发浓烈。
时值七月,正酷烈时,长安地处关中,背倚终南,天气依旧晴朗,万里辽阔,无一丝云彩。
官道上人自北而南的人,逐渐多起来。
自南而北的,稀疏寥落。
这是第一波消息灵通的已经走了,有些聪明眼尖,六感敏锐的,渐渐觉察出些什么,也开始活络心思,逃难去了。
只见路上行人,大多的神形坠坠,脸黑眼青。
虽人多,却鲜少有人谈笑,百步之内,唯闻车轮滚滚,驴蹄答答,脚步切切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