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江湖路远,山高海阔,并辔仗剑,不负此生。
这冲动太猛烈,像重重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撞击着胸膛。
手腕轻轻的颤抖,指尖发着烫。
然而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了喉咙间低低的一声:“好……”
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
有些急。
黑衣人独自走出,下了台阶,走到院中之时,忽然听到身后穿来一声清脆的:“燕老二。”
他回过头,月明千里,野栈披霜。
满月一样的窗前,苏缨探出半身来。
眼圈红红的,神态却半点不见萎顿,骄矜得一如初见之时,气势凌人的冲他吼道:“你若失信于我,就是个始乱终弃的大忘八,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的!”
他忽然长声大笑,豪气应道:“好!”
应罢,翻身上马,踏月而去。
……
第二日晨起,鸡鸣方打过三道,苏缨便结了账。
她依旧是昨夜的淡蓝衣,浅紫裙,头发高挽,面罩轻纱,自马棚中签了马,折返方向,往西陵而去。
官道上,南面而去,明显跟自己同向的人便多了起来。
北向之人少之又少,若有见着,大多不是平民百姓,或官差、或零散的县军,不一而足。
到了这个地步,再迟钝的人,也能明显感觉到长安的异样了。
苏缨感觉自己像是被身后车滚的声音催着在前行,行人甚少交谈,静默、混杂、紧张的气氛无声流动着。
她在心里盘算自己以后的打算。
当是先要去河洛府接阿曼的。
然后呢?
却不知长安都乱了,天下会不会都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日在陆家庄看到的响马会不会变的到处都是。
是了,要回家。
或者、是混在哪个镖队里,暗中保护阿爹阿娘。
也或者、收几个徒子徒孙,其中或有成才者,能在她半吊子的功夫下都能有本事,就极好了。
……
然后呢?
烈日昏昏,照得头晕脑胀。
苏缨牵着马,慢慢的走到一丛树荫下。
像是下意识的逃避着什么想法。
贴身放着的一卷书卷,隔着薄薄的衣料,烫在肤上。
那里,心脏扑通、扑通、 扑通,缓慢沉着的跳动着。
苏缨站在路边,望着过路的人,身体像木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
轻疾马蹄声响,有一队旗帜飞扬的几十骑的骑兵奔来,扬起尘沙一丈来高。当前一男子,锦衣鹤服,面容白净清秀,双目雪亮如鹰隼。
他余光瞥见树荫下立的一人,面色陡变,猛地掣缰,马匹嘶吼抬蹄。
苏缨不躲不避,任他看着。只灰尘迫近时,咳嗽几声,稍稍避了避身。
“苏缨?!“
锦衣男子惊呼。
苏缨神色如常的笑着与他打招呼:“李司丞,久违了,别来无恙否?”
那人正是抚顺司司丞李揽洲。
苏缨现在已经慢慢猜出,他就是陈云昭的人。
不过她并不慌张,自己内力已经回复了七八成,李揽洲随从不过十几人,车马疲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拿住她的。
李揽洲不料她骤然撞见自己,竟然如此平静,不由惊疑不定,反倒举棋未定,左右顾盼一眼:“燕无恤也在此?“
苏缨道:“巧了,我正要问你呢,他在哪里?”
“……”李揽洲住马在原地,微皱着眉,打量着她。
苏缨冷笑,牵马要走。
李揽洲出声叫住她:“你不去白玉京找他?“
苏缨诧异:“奇怪,我为何要去白玉京找他?”
“你不回清歌楼复职?”
“我略逛逛,过些时日再回。”
李揽洲试出这一答,嘴唇抿作一线,露出玩味的神情来:“哦?你这个前任清歌楼统领竟不知?燕无恤前几天夜挑白玉十二楼,一战成名,现集十二楼统领之位于一身,已天下皆知了。”
“!”
第85章 举业火烈愤焚身
整整十年了, 亦江湖亦庙堂的白玉京,迎来了它的第一个江湖统领。
……
蓬瀛楼的统领名叫赵越, 为武家赵家之主, 执领一楼的统领也有五六年,虽不比太初楼的云家威名赫赫, 也是根基深厚,每年总能分得几个武勋,被泽楼中子弟。
赵越的武器是一条金丝长鞭。
在蓬瀛楼广寒堂上, 供奉着一丈来长的“龙筋玄骨鞭”。
此鞭乃是白玉京建城以前,东海郡瀛洲山首领澹台元之物,物出东海,传说以龙筋绞成,九蒸九晒, 坚韧非凡, 一鞭下去, 轻则摧筋断骨,重则裂石开山,瞬息之间, 至坚金石亦可化为齑粉。
赵越自入主蓬瀛楼以来,几乎从未动用过这根龙筋玄骨鞭, 平日里它多作为广寒堂上一件装饰, 兵威赫赫,威慑楼众。
直至,三天前。
七月二日卯正时分, 赵越尚在睡梦之中,忽听到楼外远近一阵喧嚣,有人呼喊之声,还有响箭、烟火弹爆响的声音。卧房之外,脚步声由远而近,传信之人,气喘吁吁——
“赵统领,不好了!太初楼统领燕无恤今夜连挑十一楼,现在朝咱们这里过来了!”
赵越惊坐起,怒问:“太初楼要反了不成?”
自白玉十二楼修成以来,最开始是六楼,到朝中另外分封了六楼,一向秩序井然,各有千秋,相安无事。即便是偶有摩擦也是武试之上,似这等不下战术,不打擂台,直接携人攻来之事,真是骇人听闻!
因此赵越第一反应就是太初楼反了,他问道:“报了禁卫军巡防的都尉?抚顺司李大人那边知会了?”
那下属似乎不知道他在什么,犹自呆愣愣的。
赵越匆忙之间起身,披衣裳,束革带,边走边问:“来了多少人?”
“就……燕统领一个人。”
赵越蓦的止住脚步,神情好似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不是来攻伐蓬瀛楼的?”
“不……他……他是冲着您来的。”
赵越面上浮现极度震惊之色。
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燕无恤是来切磋比试的,他深知晓,燕无恤这样来路不明,不属于各武家的高手,之所以能担任太初楼的统领,实则是钻了朝廷制衡商贾所颁“破立令”的空子。
破立令!
赵越心头狠狠一揪——自从燕无恤侥幸得统领之位以来,原本以为朝廷会很快废止破立令,然而因为近来长安朝局动荡,陛下抱病,这条十分荒诞的法令竟然无人管,一直叫它留在了白玉京。
“破立令”有规定:凡比武获胜者,可取统领之位而代之,只要有十人以上见证,便可要求上任立即交出统领铜印,移交一切权责。而后由抚顺司负责昭告天下。
就连陛下最重视的云未晏,也是在这样的规矩下不得不将太初楼统领之位拱手相让。朝廷也默认了这位新的太初楼统领。
白玉京自建成以来,统领明着由自己人推选,实则是朝中指派,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赵越作为最早六楼的统领之一,侵淫其中,十分清楚其中的门道——在白玉京,和从前的江湖是不一样的,并非谁拳头嘴硬谁就是老大。
在白玉京,决定拳头硬不硬的是地位。而地位又有各种各样的武家,盘根纠结的关系网,和朝廷高官的来往,这些因素共同决定的,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别看他位居蓬瀛楼之首,实则自己手下的武家他也不敢太过命令得罪,处处小心,时时谨慎,平衡各派势力,方能屹立不倒。
这燕无恤是个什么来头,什么无知武夫,莽撞愣头青!
凭一身不知从哪里学的本事,就妄图取十二楼统领而自立!
赵越有哑然失笑的冲动。
慢慢步入广寒堂,他脑中极是清醒,慢慢盘捋着其中的关节——燕无恤之勇武有所耳闻,今日当以全力应战,若胜,蓬瀛楼必将威势大涨,一战而成十二楼之首。若败,即便是俯首称臣,不过三两日的光景,朝廷必将拿下此人。
进退皆可守之局,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十年了,赵越第一次从广寒堂取下龙筋玄骨鞭。
这条鞭子的象征意义远大于一件武器,它尘封已久,虽日常以鱼油润之,黝黑色鞭身水亮光滑,赵越触摸到它雕作兽头的鞭柄时,胸腔轰然而涌起若沸若燃的一阵热潮。
他很久没有真正的战斗一场了。
赵越今年四十五岁,春秋鼎盛之年,他是这条鞭子的主人,瀛洲山首领澹台元的大弟子,也曾飞鹰走马,放歌河海。
十多年前,朝廷清缴乱党,瀛洲山崩,澹台元自尽,留他领着其他人来到了白玉京,白玉楼里,锦绣堆中,一住就是十载。
如今重新执起龙筋玄骨鞭,他仿佛可以听见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快速奔涌,筋骨发出舒展脆响。
赵越长笑一声,拒绝了守卫的跟随,独自携着鞭,施展轻身功夫,足尖轻点,跃出广寒堂,停在了广寒堂面前的比武高台上。
一身黑衣的燕无恤已等在那里。
赵越站定,看清他的第一眼,笑意凝在了嘴角。
他知道燕无恤的来头,一个未及而立之年的青年人,获罪之家遗孤,师承青阳子,身负湛卢剑意,于武学一道上颇有些造诣。
他原本料想,一个血气方刚、又刚好武功盖世的年轻人,必是一头热血,火热、骄傲、不屈的。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出这等不计后果,公然反抗朝廷,妄图以一己之躯蚍蜉撼大树这样的事来。
然而当他真的与燕无恤面对面的时候,他却感到了心底隐隐有些发凉,只因这个人,丝毫没有让他感到热血少年人的热情,一眼看去,宛如古井无波,深彻孤寒,看不到尽头。
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独自立在高台上,布衣萧索,一柄陌刀陪他,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此时正是卯时,日将出,晨光些微,黛黑天际,青白一线。他的陌刀斜斜的,握在手里,刀光雪白,可照人面。
赵越将长鞭的铁柄,深深磕入掌心。
他纵声长笑:“燕统领,一大早,为何而来啊?”
燕无恤道:“为击败你,取蓬瀛楼统领之位而来。”
赵越笑声一凝,喉头发涩:“燕大侠,我向来爱护青年人,看你迷途太远,好心奉劝一句,你还是及早迷途知返,悬崖勒马为妙。”
燕无恤亦笑了:“何处是迷途?何处是悬崖?还请前辈指教。”
赵越道:“兴不义之师、取僭越之物,短利一时,必有灾殃。此处即是迷途,此地即是迷津,你若还是个聪明人,便当立即折返。”
燕无恤移过陌刀,那刀刃薄得像一片冰,映照着他自己的眼睛。
他与自己对视着,微微眯了眼:“破立令在,法令如山,既容我取,便是天授与我,何来不义僭越之说。”
“法令?!你不过前些日子钻了个空子,得了点便宜,就贪得无厌,想要自立为王不成?燕无恤,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燕无恤环顾一圈,笑道:“千重楼阙,鸣钟置鼎,然而如何,不过天地之间而已。”
赵越喉头猛地吞咽,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不知为何,就有一股无端而起的邪妄之火,被他纵横自如的态度,轻飘飘的几句话点着了,那火搵着五脏六腑,烧的心肝脾肺肾都在烫。
他面上逐渐红涨,额上青筋直跳,攥着玄骨鞭的手捏得关节发白,一个收力不住,长鞭猛地掷出,倏然前探,便似一道闪电一样,猛地斫落那狂妄的年轻人面上。赵越唾道:“黄口小儿,无知竖子,未经人事,才有此无知无畏之语!”
在白玉京,一直无人知晓赵越的功夫究竟有多深。只知道他师承澹台元,一条长鞭舞得出神入化。可惜发挥极不稳定,曾以半招之差险胜太初楼白无疆,也被初出茅庐的云未晏打的丢盔弃甲。
这两战曾被人嘲弄:白无疆和云未晏当中,隔了十个赵越。
也是这一战,彻底把云未晏推上了白玉京第一的宝座。
也彻底让赵越沦为茶酒之间的一则笑谈。
然而唯有蓬瀛楼嫡系弟子方知,他们的统领本事远不止他表现出来的这些,此人极擅藏拙,强弱自如,柔韧得一如手里的玄骨鞭。
此时此刻,赵越在急怒之下,猛地出手,快如闪电,迅若流星,猛罩燕无恤的面门,其老辣迅猛,雷霆万钧,即便是当日的云未晏,也难以闪躲。
这是他师父澹台元于东海悟出的“章华九式”中的必杀技“吞天拿月”,狠厉鞭风,一招出去,九个变化,恰如银环,环环相扣,以一鞭织就天罗地网,补月捉星,吞天噬地。
赵越几乎是发泄一样的,一出手,便使出了毕生武学的巅峰。
他不知心头的怒气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内心以为早已层层包裹,无坚不摧的所在,被这青年人三言两句便击出了裂痕。应当说,这青年的存在,便是令他怒火滔天的原因,将他多年的忍辱负重,权衡平衡映衬得宛如一场笑话。
凭什么?
凭什么你可以以武乱禁,逍遥法外,来去自如,宛若真人?
不过是未经人世的无奈苦楚,未经烈火的翻覆烧灼,不过是匹夫之勇,莽夫之志,少年之气。赵越的眼中有火在焚,这是十多年前大军讨伐瀛洲山的战火,是师父、师兄举火自焚之火,是烧毁瀛洲山武阁的火。
这火越来越旺,将他席卷回多年前的噩梦,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其中。
然而他知道,他首先要吞噬燕无恤。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太忙,忙完一波,本周多更。下班时分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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