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倘若白玉京的人看见这间寤寐求见的屋子,定会大惊失色——这哪里是什么武经阁?!
就是苏缨这个半吊子吃空饷的清歌楼统领,都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武经阁的顶楼雪洞一样空空荡荡,满目积灰落尘,无只言片语的典籍,也未有摆设过书籍的痕迹。
剥开白玉京繁复华丽的外壳,触及它用来引诱控制天下人的武经阁核心,竟然是一间甚至朝廷都疏于照管的蛛丝空室。
屋里什么也没有。
“三十三天,离恨最高,四百四病,相思最苦。”燕无恤的身影背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传说中武经阁镇楼之宝,百病客老前辈传下来的 ‘大宗师’剑谱,原来不过是欺世的妄语。”
站在他身侧的,是云未晏。
一身白衣,袖管半截空着,腰间犹佩宝剑。
“朝廷从没有拿到过甚么《大宗师》。陛下也从没有特赐我权力,让我读上几页。朝廷若当真有,抚顺司的人先一人一本了。”有些时日未见,云未晏身形清减,面颊消瘦,他自嘲一笑:“我不过是自小聪颖一些,剑术学得好,给人拿来作筏子,让世人相信有这么一物罢了。”
燕无恤道:“天子求长生,筑白玉京于终南,埋太玄宫于地,我有幸上下一访,叹为观止。匹夫自欺欺人,只需一卧榻、一床大被。天子自欺欺人,却要天地为盖,苍生作伴,陪他做一场春秋大梦。”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云未晏喃喃吟罢,笑意带上几分惨然:“甚么白玉京太初楼云大统领,原来我这十年,不过是披装裹,戴枷锁,给帝王看守皇陵的陶俑罢了。世事如此,当真是了无趣味。”
云未晏到底是从小千宠万爱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头,自从陈云昭设局以来,接连断臂、失位,再亲自造访了武经楼的顶层,看到这空空荡荡的殿堂,不知是不是打击过大,面上早已失去了原先的意气风发,满面倦怠颓然。
燕无恤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苏缨盯着那道黑沉沉的身影,不知道他发现了自己没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云未晏重新开口:“燕大侠,朝廷传召,你真的要去?”
燕无恤笑道:“我从来没有甚么选择。”
他声音忽然沉了些,喃喃道:“倘若舍我一个,能换千万人,我不得不去。”
苏缨听到这句话,心下一凉,面色骤变,气息忽乱,未免被察觉,点足掠去了。
她身影去的太快,以至于没听见另外一句话,伴随着武经阁上的风铎轻轻低响——
“倘若舍我一个,会令一人伤心,我不得不归。”
……
苏缨一连好几个纵跃,走出了好远,方落在了一片白墙下。
茫然回首,只听见武经阁楼上占风铎叮叮玲玲作响,是一阵东风刮了来,她感到遍体生寒,原是单衣罗裙不知何时被汗水所湿,黏腻贴在身后。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欲行又止,一时茫然独立,不知当往何处去。
直站到脚下发僵,见武经阁处人影攒动,似乎要往这边来了,方迈步走开,隐入了街角小巷之中。
天上不知何时吹来一朵云,云遮了太阳以后,正午有些阴翳,日渐西移,金黄色的日光逐渐透过层叠繁复的云层,照出一抹残阳血色。
苏缨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走在白玉京的朱雀大道上。
在心里喃喃自问“我现在当去哪里?”。却没有一个答案。
在她身侧,有侠客骑马而过,有人纵论高歌,有人眉眼传情,有人拔剑比武,熙熙攘攘。
远处,有“剑试繁花”的落花,有“杏花小栈”的酒旗,有“信陵饮泉”的芬芳……
抬头低首,便是江湖。
她曾在闺中,渴之梦之,期之盼之的江湖。
她如今身负绝技,怀揣世人求知若渴的惊世秘籍,可撷下危崖之上最高处的一朵花,可以剑刃接住撒往江山的第一片雪,天下之大,江海平阔,凭风来去,无人拦的住她。
自由得像一阵风一样。
却又好像在泥潭之中,那里也去不了,也哪里都不想去。
风逐渐大了,吹来不知何处的几片秋叶,飘落在肩头。
苏缨正欲抬手拂去,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苏统领!”
微微一惊,抬头看去。
是清歌楼的楼明月,手持胡琴,坐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旁,在朝她招手。
“好久不见你了,我得了杏花小栈三十年陈酿的‘烟花斋’,刚刚启坛,香得很,同饮一杯否?”
苏缨摸摸怀里所剩无几的钱袋。
“我偏你么?”
楼明月哈哈大笑:“那是自然。”
\"现在整个白玉京,谁都巴不得能和你郎君喝一杯呢,我得了你,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更新大结局。
最近作者工作很忙,天天早上五点就得起来上班,基本没时间码字,先抽空更一章。
明天【可能】有小车车,晚上12点准时来看,来晚了我怕被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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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专栏《三十六陂春水》我已经放出了设定和第一章 ,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移步去收藏一下!感激不尽!!!江湖大概还有七八章的样子酒结局了,就是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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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醉星辰芙蓉映面
摘星楼挨着清风观。
清风观是白玉京唯一的一座道观, 坐落在朱雀大道最繁华的一代,杏花小栈的密荫覆过来, 庭院之中有一棵五人合抱的粗大银杏树, 此刻银杏初黄,树上错错落落挂着祈福用的殷红色绸袋。
楼明月请苏缨到清风观外的摘星台喝酒。
摘星台有高台十来丈, 上设亭台,不设阶梯,唯以轻身功夫可上。
白玉京素有谚云——
“一年功, 抢榆枋,三年功,腾蓬蒿,十年功,摘星辰”。
说的就是以摘星楼的险峻, 非练的十年功的身轻高手不可上。
清歌楼楼家家主楼明月最好卖弄, 旁边清风观的银杏稍黄, 他便日日盘踞摘星楼上,一壶杏花小栈的老酒,一把喑哑不成调的胡琴, 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酒品不好,功夫又好, 等闲人争不过他, 争得过他的人也不屑与他争。
因此这高台竟像他专属之物一般,时日久了,别人都不来了。
苏缨正满腹心事, 无从排解之际,从他邀约,轻轻点足,纵跃而起,落到摘星台上。
楼明月喝彩道:“数月之前,天泽武会,统领尚不得从上跃下,今已可上溯十几丈,真进步神速。”
摘星台上风稍大,竟可一览白玉京之全貌,此刻屋檐重叠,尽覆暮色,天际霞光迤逦铺陈,武经阁上风铎回响。浩浩长风吹着身上衣裙,令人生出可御风而去,乘云登瑶台之上的错觉。
苏缨答道:“数月之前我是藏拙。”
楼明月笑:“我不懂,既然有,为何不昭显。人家不知道你有没有,那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他倾倒两盏酒,邀苏缨共饮。杏花小栈的陈酿闻名白玉京,其中又以初秋银杏初红时节的“烟花斋”为上,酒沫青白,回味甘甜,带着淡淡的桂花味儿。
楼明月望着苏缨,见她兀自喝酒,垂首之际,眉梢眼角,似有寥落之意。
他不多问,只拿起胡琴,幽幽奏着。
有胡琴声相称,兼秋叶慢洒,登时,席间气氛又凄清了几分。
苏缨不由问:“这是什么曲子?”
“《捣衣声》,送征夫的。长安一片月,家家户户捣冬衣,由来征战处,不知几人还。”楼明月慢慢拉着胡琴,展眼一望:“要摧毁太平多么容易,只用北地来的一声清羌。想想,眼前这繁华的白玉京能长久多少时日,不消几天,刀尖将刺破锦缎,战火将吞噬楼台,马蹄将踏碎落花……”
苏缨眼眸微微睁大,略有些惊讶的望着他。
楼明月眨眨眼睛,哈哈大笑道:“书里都是这么写的,所以还是我们好,宁做盛世楼明月,不做乱世燕无恤。”
听他这样自贬,将“宁为盛世犬,不为乱世人。”用自己和燕无恤的名字改成这样,苏缨忍不住扑哧一笑。
楼明月道:“总算没有苦着脸了,我要趁你醉跟你打听呢,燕大侠的功夫到底在哪里学的?”拉着胡琴一声呜咽如泣:“之前……清歌楼不是你不在么,我代替你出的战,他对付我就像对付个小鸡仔一样的,纯粹就像是饭后消食。十多招就把我打趴下了。什么功夫这么邪门的?”
提到燕无恤的名字,苏缨面上的笑容似凝着了一样,僵在了颊畔。
他的话又响在耳畔。
“倘若舍我一人,能换千万人,我不得不去。”
……
你是英雄。
那我呢?
苏缨忽然感到心间撕裂一样的微疼,其后就是空落落的,这疼好像要将什么从心间活生生剥开一样,叫人不敢往深里想,不敢探究,更不敢咀嚼。
她仓惶的收住,逃避开更深的念头,这才勉力忍住了眼睛的酸涩,借“烟花斋”一大口,烈酒入口,满喉像烈火烧灼,满眼绚丽烟火霞光。
她笑吟吟的对楼明月道:“燕无恤的功夫是跟我学的。”
楼明月何等聪明样人,焉能未见她的片刻失态。
一些宽慰言语刚到嘴边,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她又笑了。
这个少女,初给人的感觉就是富贵人家娇养的不禁风雨的牡丹花,相处得久了,又觉得她坚强得像缝隙里的杂草一样,冰雪匝地也挺得过去。
玩味的神情升起在楼明月的眼睛里,又消失在他嘴角一抹笑容中。
楼明月哈哈大笑,忽然一跃直下摘星楼。
苏缨有些醉了,脑中晕晕的,只见他在人群中抢夺了一锣,哐哐哐敲打起来。
一时,四面八方的侠客都往这边看过来。
楼明月高声道:“找到了!燕大侠、燕统领的师承找到了!就在摘星楼上。她可比燕大侠还要厉害,有谁想去讨教一招啊?”
苏缨面上泛着酒意熏的绯红,微微侧着头,平素明亮的眼眸有些氤氲,其间泛着丝丝缕缕疑惑的光。
白玉京,识得楼明月的人很多。
清脆锣声下,人群开始聚拢过来。
渐渐有些议论声。
“没有人敢与她一战么?”“这么多大老爷们,不敢对战一女子?”“你们是连娃娃腿的轻身功夫都没练,上不去摘星楼吗?”
楼明月看热闹不嫌事大,不断出言激将。
在他的鼓动下,终于,一身穿白衣,腰挂长剑的青年人自人群中走出来。
“承楼家主的请,在下太初楼白家白之远,愿意一试。”
提剑在手,提清气跃上摘星楼。
翩翩少年郎,白衣如雪,身姿如鹤,加之他身手利落,已得一阵鼓动喝彩声。
“白之远,接着!”
忽有一个侠女,亦腾跃起身,掠过摘星楼,抛掷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红色芙蓉花上来,那花刚刚好落在白之远的衣襟上。
登时,喝彩声愈大,人群鼓噪,还有少女羞涩的娇笑声。
白之远接了这朵花,面色臊得微红,他把花别在衣襟上,拇指熟稔顶开剑鞘,摆出一个形态好看的起式,对苏缨道:“姑娘,请吧。”
苏缨借着酒劲,拿起楼明月放在桌上的一把长剑,一手拿剑,一手握鞘,手势生疏的拉开了剑。
然而还没等攀在附近高楼上一睹战况的围观者作出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来。
苏缨已剑一横,一道凌厉剑风倏然飞出来。
白之远挺身相击,双剑相交。
片刻后,他脸上浮现出极为震惊的表情。
那剑极快,像一阵风一样,那剑的气劲,老辣得像习剑几十年的剑客。
很快,噌的一声金属响,白之远的剑,连着他衣襟上的芙蓉花,都被挑飞起来。
长剑坠下高台,苏缨跃起身,接住了那朵芙蓉,稳稳落在了摘星台边。
白之远脸色煞白。
四下寂静了一瞬。接着,掌声雷动。
存心让苏缨出丑的楼明月也震惊了,开始认真的思考“燕无恤的功夫是从苏缨处学来”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苏缨俏立在摘星台一角,手持一剑、一芙蓉,望着白之远:“还要打么?”
白之远摆手:“女侠身手,我远不能及。”一礼,心悦诚服下了楼去。
有了他开头,其他人接二连三也跃上来想一试高下。
苏缨也来之不拒。
手持那柄轻飘飘的绣剑,上下翻飞,恁的恣意。
酣畅处,对手问她:“燕大侠当真是你徒儿?”
苏缨微微一笑,湛卢剑意畅流剑上,挑飞他的剑,夸口道:“你说燕无恤?你也见过我的乖徒儿么?那是自然!我收他为徒的时候他还——这么小。”
她话音刚落,一声蕴着薄怒的“阿缨?!”响在耳边。
苏缨手一抖,险些拿不住手中的剑,悄悄从高楼上探出一个头去,只见卫士簇拥着一挺拔俊朗的青年人,自己方才挑落下去的剑,堪堪就落在他的马前。
那人面黑如铁,双眸隐怒,脸色极不好……不是燕无恤又是谁。
苏缨酩酊酒意都被吓清醒了几分,猛地又收回脑袋来。
她往附近看,方圆百丈,唯有摘星楼最高。
往上看,茫茫苍穹,天色将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