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缨没有作声。
楼明月望她,已一扫昨夜迷茫颓然之色,笑靥浅浅,眼眸深深,又是当初初见神态。
他微感讶然:“我说,激战将至,你不害怕?”
苏缨不解:“以我的身手,天下鲜有人能敌,有甚么可以害怕的。”
楼明月抚掌称妙:“我果然没有猜错,你才是真人不露相。”他神情诚挚道:“我将身家性命都压在你身上,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收我为徒可好?”
苏缨眼帘微垂:“你要这么大的本事做什么呢?”
楼明月倒吸一口气:“谁人不想要呢?我有了本事,天下再也没有人能欺辱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当十二楼的统领,也是一夕之间的事。”
苏缨哑然一瞬:“可我就算这么有本事了,也有无能为力的事呀。”
“无能为力?比若?”
苏缨掰着手指数与他听:“比若,我弹不了你这么好听的胡琴、调不出最好看的胭脂、射不中百步之外的小苍蝇、还有还有,改不了旁人的心意。”
楼明月忙忙的摆手。
“你说这些有何用,人都有做不了的事,这并非本事高低,而是生来决定的。”
苏缨歪着头,笑眯眯的:“有用啊,人必须时刻记得自己做不到什么。”
“然后呢?”
“先知道了无能为力的,其余的,都是可以奋力一试的。”
楼明月惊讶的抬起头,发现苏缨神情认真,熠熠眸中,倒映初生朝阳,很是粲然。
苏缨不与他解释,她像是话本里写的、一个真正的江湖高手一样,丢出了故弄玄虚般的一句话,惹得江湖青年抓耳搔腮,摸不着头脑。即点足掠走,隐然烟霞中,神龙见首不见尾。
楼明月略显狼狈的收了胡琴,跟在她身后。
“你等等!卯时,我看见燕无恤单骑出城,东向长安而去。”
“我知道。”
“你不去追赶他?”
“不去。”
“那你去长安做什么?”
“自然是做我该做的事。”
……
“嗳,你等等我。我随你一道。”
…………
唤醒长安城的,是铿锵钟磬之声。
一列白马,从东城,飞驰而过,策入权贵聚居的长宁坊。
马蹄敲打工整石板上,响彻初醒的市坊。
不比白玉京,长安多日出而作之人,此时人们已忙碌起来,宽阔大道旁稀疏有来往人影。
众人纷纷侧目——
长安城有规定,行马有速。这些人枉顾法纪,纵驰如此,真是闻所未闻。
然而这四五匹马都通体雪白,神姿矫健,雕鞍绣辔,黄金为络,马上人穿的是现下最得圣宠的“抚顺司”官服,威势赫赫,令人不敢逼视。
众人便又将目光都偷偷收回去,埋下头不敢多看。
当头一个鹤氅官服、手执玉鞭、眉目清冽、面庞瘦削的是李揽洲。
他眼圈隐隐青灰,面色白得像一揉就碎的纸。
勒马“清微居”前,马匹长嘶,未及马停稳,李揽洲即飞身而下,窜入门中。
穿过院落,来到厅堂,就看到了披发散衣的陈云昭。
常日里,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志气高昂,风轻云淡的陈云昭,短短十几日内,颓败若染沉疴之人,眼睛深深陷落,眼眶布满血丝。
李揽洲进入厅堂的时候,他怔怔看着面前的巨大水晶罩。
其间,燕子已亡。
羽毛凌乱,小小一团瑟缩在角落里。
他双目发直,指间无意识的揉搓着眼底、鼻梁。
听到脚步声,干裂嘴唇微长,头也不回:“说罢,到哪了。”
“三日可临长安。”李揽洲道:“幽、并戍卫大军,还有北边六十三郡人马,都听从孙卓阳的调配,三十万大军。”
陈云昭猛地捏住手中玉戒,用力得几乎要将它攥成粉末。
“匹夫敢耳!匹夫敢耳!竟敢调幽、并之军,谁来抵御胡人?”
“他经略幽州多年,前有他儿子孙止水通敌的事……”李揽洲目光微闪:“我正搜罗他暗通胡人的证据,可这老东西太狡猾。”
陈云昭转过头来,诧异问:“父皇呢?他这样调兵,父皇竟然准许?”
李揽洲道:“陛下还是……称病不朝。殿下有丞相的支持,又掌握了京城一半的戍卫兵马,还掌握白玉京……恕我直言,此时殿下若还不进宫面圣,陛下的猜疑之心不可止,恐怕认为孙卓阳调兵是真的要勤王。等到大军真临长安,社稷危矣。”
陈云昭眼眶发红,无意识的咬着指甲,玉石深深陷入他的掌心,磕出红白相间的印记。
“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的人,他却默不作声控制了白玉京,给我下了好大一个套,我此时如何面圣?我小看了他、我小看了他……”
陈云昭视线抬起来,看向巨大的水晶罩。
“我本该十几天前就进宫,却迟迟不进,前天没去、昨天没去、今天也没去……”
“我本该按兵不动,名义上我的人却拿下了白玉京十二楼的统领,意图坐山观虎斗,这个当口,孙卓阳也不得不去巴结他,他竟是要为韩信。”
“我本该……”
他喃喃说着,惨然一笑。
散落肩头的头发亦微微颤抖。
“天子之剑,上决浮云,下决帝纪。我只知道拿他当我最后、最利的那把剑。以五岳崤函为镡,天下苍生为鞘,为我无坚不摧,诛杀贼寇。”
“却没想到,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他的心思。”
“我其实摸不透他,你也摸不透他。”
李揽洲闻言,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极为怪异的笑容,似牵扯着嘴角勉强才能笑出来。
“殿下所言谬矣。”
“我斗胆请殿下今日就冠服齐整,进宫面圣。”
“燕无恤一定会来。”
“我太了解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道歉,本该上周就更,也答应了,还是鸽了,对不起。工作太忙,一直没找到感觉,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总不满意,今天总算出来了。
最后一战,拉开序幕。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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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献三计纵横捭阖
这一天天明时, 白玉京的人才发现武经阁守卫撤得干干净净,任何人都可以长驱直入上顶层。
顶层的秘典被搬得空空荡荡, 唯有几页残卷, 虽并非百病客的《大宗师》,然而其上书写难以言喻之精妙绝学, 然而只有断简残章,在白玉京引起了轩然大波,十二楼集众群起而夺之。
一片纷杂混乱中, 没有人注意到青阳子从太初楼摸了出来。
青阳子在地底困了十年,脑子已经不大清醒了。
在太初楼的日子,每日就持藜杖,转着圈晒太阳。
他轻功了得,从太初楼溜出来是易如反掌之事, 这日不知受到什么感召, 天没亮就摸黑出去了。
白玉京的繁盛令他流连忘返, 戏耍其中,在迎来的山泉水边嬉水,窜上瀑布痛饮, 将一身灰扑扑的衣袍窜湿了,在围观众人或好奇或惊叹的目光中, 笑呵呵躺在溪边大石上晒太阳。
日头渐起, 他被刺迷了眼,忽然,就像想起什么似的, 推翻了道上路过的骑者,抢了他的马,马蹄扬尘,横冲直撞,一骑掠出,直奔长安。
青阳子走到长安城门外的时候,扑倒在地,有人当他是乞儿,扶他起来,却见他泪流满面,泪水冲刷脸上的沟沟坎坎。
问他哪里人士,行年几何,儿孙何在,他木然流泪,一字不答。
官兵只当他是乞儿,是时守备松散,不复从前帝都威严,竟也将他放了进去。
青阳子步履蹒跚走入长安城,仰起枯瘦身躯,勉强看得到高入云霄的屋顶、宝塔。城北帝王居,未央宫巨大巍峨的影,莽撞闯入眼帘。
十年前,他衣长袍,携长剑,从此门过,足踏万千屋脊,渺渺一躯体,升入九霄间,从上到下,俯斫帝王居!
十年后,发上生尘,足下生芒,披发黧面,手扶藜杖,匍匐跌撞,鬓已生白,满面尘霜。
他百感交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道畔行人皆当他是个疯了的花子,也没人理他。
他喉中翻滚,一会儿含泪哽咽,抬起粗重手杖,自顾喃喃
“我执此利剑,当斩谁的头颅?”
一会儿又慨然大笑——
“我错啦!一无来处,二无去处,三无利剑。我即我也,来即来也,不得归也!”
长安有列市十二,列市中又有雕甍画栋万千,纳五湖四海之民,吞吐百万人。道上纵横,有来者,又去者,有相携笑顾者,忧思满怀者,有红光满面者,也有狂诞放歌者,更多的是密麻麻走蚁一般无神情者,是以言语狂诞、举止怪异的青阳子,并不能在人群中激起水花,他犹如沧海之中一粟,十丈红尘之中的一粒,浩然天风吹过,白云翻覆,大片大片云影投落,又行云流水,无影无踪。
……
唯一能让人群骚动、瞩目、然后肃穆、退散的,是御道中旌旗烈烈的车马。
长安城道路中间的御道,宽就有六丈,当中黄砖铺的,是专属皇帝车辇的御道,每日有人洒扫养护。
唯有皇帝特别恩宠的人,才会准许他在御道上行车马。
譬如今上唯一留在身边的皇子陈云昭。
现在,陈云昭正一人一骑,走在御道上。
这和皇子出行的排场十分冲突——即便是再落魄的皇亲贵戚,一旦招摇过市,都会努力在不僭越的条件下,凑几匹马,几驾车,几个家仆。
而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人,前无猛士开道,后无卫兵仗身。一人一骑,从容过市。
身着与他身份匹配的白底以金线纹瑞兽祥云长袍,玉带束腰,腰下一侧悬金绶、玉印、玉佩,另一侧挂着一柄文理辉煌,盘绕三爪金蛟的长剑,足踏锦帛软缎靴,端足了凤子龙孙的行仪。
疯疯癫癫的青阳子,和他擦肩而过,陈云昭恍然为觉,他神思渺渺,魂游天外。
“我等有丞相门生、南军卫尉姚兴怀麾下八千人可用,抚顺司上下五百人,共八千五百人。”李揽洲冷静分析谋划的声音响在耳边:“孙卓阳这些年虽然一直妄图把控白玉京,拿住从十二楼推选往禁军的人脉,却一直未能把手真正插入禁军,现在能为他所用者唯有不到一千人的北军赤旄营,副都尉是左怀元。”
“所以他狗急跳墙,从幽州撤边关卫兵。幽、并两州他经略已久,最少能调回大军十万。”
“不能再拖了,这个局面越拖下去,对孙卓阳越有利。”
“如此动乱,一则上意未明,二则群臣不安,三则民心失定。不到半个月,长安富户迁走三千五百户,长安若再不定,南面但有灾荒、匪寇,一呼百应,天下大乱将至也。”
“殿下宜当机立断,入宫、面圣、诛邪、定乱!”
陈云昭问他:“你觉得,我有几成胜算?”
李揽洲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供殿下择一掌控乾坤。”
他说这话时,精致眉眼自灯火中盎然抬起来,眉蕴饱满玉华,身裹云骧鹤衣,其傲然睥睨之色,一如当初一身灰衣初次寻上他时,对他说:“我有天下重器,人莫能知,今献之,为殿下诛杀心腹大患。”
他说的“重器”,是青阳子传人,湛卢剑意燕无恤。
果真不到三月,诛杀了孙卓阳有力臂膀,幽州刺史孙止水。
他果真办到了。
自那时起,陈云昭开始相信刺客的力量,也开始体谅父皇的惧怖——倘若棋盘上纠葛缠绕,汲汲营营,精妙布局于一子,而那子忽然被不可阻挡的外力摧毁……是一件超出他的认知范围并且非常可怕的事情。
与所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兵立溃败”,是一样的道理。
这一次,李揽洲出的仍然是这样的奇招。
他说:
下策是集结兵马,以手中八千五百人逼宫,取武库,清君侧,迫陛下退位。
此计最大的变数在皇帝手里还捏着的北军八千人。如果陈云昭直接逼宫,皇帝必定会调动北军,八千五百人对八千人,并没有太大胜算。更何况如果皇帝还活着,以他多年杀伐决断建立的威信,号召力是巨大的,陈云昭很可能腹背受敌,很快被围剿,故为下策。
中策是避祸远走,如今上意未明,陈云昭不动,孙卓阳也不敢动,二者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故长安戒备并不算森严。孙卓阳调动幽、并兵马,北方必乱,陈云昭此时可以逃到南方,集结兵马,等北方国乱,再挥师北上。此为坐山观虎斗之计,虽有一定的胜算,然而一旦放任贼寇入中原,无异于引狼入室,再起内斗内耗,恐有国覆之忧。只取一时之利,故为中策。
上策……
上策。
说到上策时,李揽洲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揽袍跪下:“上策,请殿下与往日无异,清减仆从,宫门解剑,独自觐见陛下。”
陈云昭脑中一凛,当即想否决这个提议,但又从他独傲然笃定的神态中,窥得了一些机奥。此计乍闻之下,荒唐至极,细细思索,又有许多可操作的余地。
李揽洲将他之计策,一一献上。
陈云昭目中若蕴滚动乌云,沉涩晦暗。
最后,李揽洲叩道:“请恕我罪,在下披肝胆为殿下献此危策,让您千钧之体,冒此悬颅之危,实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计,唯您可使止刀戈、熄兵灾,免沧海横流、国破家亡之祸。我奉殿下为明主,誓死追随,必使勇士暗伏,绝不令殿下有丝毫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