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眸微动,片刻后应了声是,母后这一句话透露的信息太多了,若他没记错,周修曾是端阳姑母的未婚夫婿,只可惜后来姑母和亲蜀国,两人的婚约便作废了。
“还有一事,想与母后商量。”
皇帝缓缓道:“今日早朝,有人弹劾永安伯府嫡子谢樊宠妾灭妻,品行不端,罔顾人伦,不堪承袭永安伯爵位,儿臣…想借这个由头整顿一下庙堂风气。”
其实这件事皇帝本可以不和太后商量,爵位承袭罢了,天子予授予收,谁敢不服,只是这永安伯夫人是太后的姑母,这嫡子谢樊,则是太后的亲表弟。
皇帝有心了。
太后打断:“不必,谢樊骄奢淫逸,这些年没少借着本后的由头横行霸道,是该教训一番了,按照景儿说的做便是。”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皇帝仍然心存感动,父皇驾崩之时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安排清楚,这一年多来,若非母后里外帮衬,他不一定能如此快的把持朝政。
他修长的手指绕着茶杯边缘走了一圈,又道:“永安伯府庶三子谢施性情宽厚,温良恭俭,儿臣属意他为新的伯世子。”
这有悖于大越嫡长为先的祖制。
嫡长子不济,扶嫡次子便是,若是正妻膝下再无嫡子,也得先寻个庶子或从旁支过继嫡子来挂在正妻名下,方才名正言顺。
太后摸着圆润的檀珠,片刻之间心思百转千回,景儿此言,这是对永安伯已经十分不满了。
不,不仅如此。
良久的沉默,不远处鎏金浮雕花卉纹琉璃香炉中檀香袅袅,安抚着殿中人的心绪,太后终于开口了。
“大越爵位繁复,各家承袭百年,姻缘嫁娶关系复杂,动手之前,须得反复思量琢磨。”相较之前的平静的语气,已然字字严肃郑重。
“母后说的是。”赵景感叹,太后确是一位对政治极其敏感又极其聪慧的女人,他神情颇为情动容。
“景儿,母后这一生坎坷,虽荣华享尽但亲人挚爱尽失,如今已入暮年,别无所求,你与长青我倒是不担心,唯独放心不下夷安与彻儿,若母后百年之后,两个孩子犯了错,还望皇帝竭尽所能,帮他们一把。”
看着眼前已经初生华发的女人,皇帝颔首应下:“母后放心,儿臣定会照顾好夷安与子川,不负母后所托。”
第28章 安排
正如太后所言,人过将过半百,又身居高位,的确没什么好求的了,惟愿子孙后代和睦安康。
说完了正事儿,太后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半支的窗后露出深蓝的天空,她问道:“景儿可要留母后这里用晚膳?”
皇帝笑了笑:“朝政忙碌,已经许久未陪母后用膳,是儿臣不孝。”
话音刚落,外间便由远及近传来“姨母”的喊声,伴着噔噔噔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
皇帝与太后闻声,双双抬头看去,只见宋乐仪跑了进来,发髻因为奔跑而有些散乱,白皙的脸颊上染上薄薄红晕,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太后眼底温和慈爱,面上却佯装训斥: “冒冒失失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宋乐仪立刻神情乖巧了下来,忽然看到太后旁边坐着的男子,神色一怔。
男子大约二十来岁,身着黑色帝王常服,面容清俊,周身的气质亦很温和,气势内敛,正是当今皇帝,赵景。
要说起来,她姨母膝下的两个儿子,皆非亲子,赵景和赵彻是先淑妃的儿子,一母同胞。
先淑妃身体一直不太好,生下赵彻后不久便病逝了,于是年仅九岁的太子赵景和尚在襁褓中的赵彻,一同过继到当时皇后魏婉宁的名下。再过一年,宋乐仪出生,被先帝封了夷安郡主,抱给了皇后魏婉宁养。
细说起来,宋乐仪与皇帝赵景,也有着一同长大的情谊,只是二人年岁差的颇多,那时赵景又居东宫,两人关系远没有她与赵彻那般熟稔。
因着这份“表亲”关系在,又有太后耳濡目染的教导,赵景确实待她不薄,即便后来她犯下大错,他仍保下了她的性命,只一道圣旨将她遣回封地而已。
远离燕京是非,对她而言除了面上难看些,其他并无什么,只可惜,没有人能预料到她会在前往封地的路上被掳去白狄。
宋乐仪的眼眸轻闪,在白狄倾轧那几年,乌邪王不过把她当成一个玩儿意,挟持她性命以谋换更大的利益。
无论大越对她过分看重,亦或是不闻不问,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要想在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太难了。
她那时不知道燕京是什么情况,但想来朝堂之上的言论不会是有利于她的,对于那些人而言,一个女人而已,在邦国面前算得了什么,死了就死了,谁会管她过的好不好。
最好是死了,还能全了大越人宁死不辱的气节,若是她死的痛快些,再赐她一个哀荣,美其名曰为国捐躯,只可惜她那时不甘心,也没勇气去死。
好在上天垂怜,终于让她从一开始的绝望熬到了转机,大越没有弃她于不顾,使她有了足够同乌邪王对峙的资本,从一开始最下等的人质变成了他们不得不好吃好喝供养的人质。
甚至偶尔还能由着脾气摔一通东西,挑三拣四的嫌弃穿的不好吃的不好,虽然这些不痛不痒的闹腾,在乌邪王眼里不过是女儿家的小脾气,不值一提亦不屑一顾,但却给了宋乐仪无尽的希望与慰藉,仿佛她还是那个受尽宠爱嚣张恣意不可一世的夷安郡主。
然而,在旷日持久的战争当中,她最终还是成为了大越的弃子,白狄战败之日,她必死无疑,但为人君者,做到这个份上已是十分不易。
……
一刹那的瞬间,宋乐仪脑海中闪过无数过往,忽然,她又想到那日在凉风殿所见所闻,原本带着甜甜笑意的脸蛋逐渐变得诡异。
……
皇帝知道有人给他戴了绿帽子吗?
别看这位成安帝平日瞧着内敛温和,面上也总挂着淡淡的笑意,但或许用喜怒不形于色形容他更合适,想起几年后他在朝堂上的杀伐决断,宋乐仪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若是被他知道,那女子的下场,几乎是可以预料的凄惨。
“夷安怎么如此看朕?”皇帝不明所以,淡笑着伸手摸了把脸蛋,“难道是朕脸上有脏污?”
宋乐仪快速调整好表情,拿捏着她应该有的情绪,声音甜软: “陛下模样俊俏,夷安一时看呆了。”
一本正经的说得和真的似的。
皇帝哑然失笑:“夷安真是愈发嘴甜了。”
赵景记得夷安刚来宫里的时候,白白嫩嫩的小团子,十分安静,如今一晃十多年过去,倒是活泼了不少。
“大老远就听见你在溜须拍马。”
赵彻冷嗤一声,掀了珠玉璁珑的帘子,大步走进来。
宋乐仪听了也不恼,反而神色自然的朝他露齿一笑:“我说的实话罢了。”
实话?
赵彻阴阳怪气的笑了一下,没再搭话。
其实赵彻与赵景兄弟两人长的不是很像,就连性格都差了十万八千里,成安帝的容貌更似先帝,而赵彻更俏似先淑妃,只有仔细瞧下,才能在的两人眉宇间发现那么两三分的相似。
“看来母后让他们二人跪了一夜佛堂,管用不少。”皇帝抿了一口清茶,他看的出来,俩人间的气氛没有以往那般剑拔弩张了。
太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目光忽然落在赵彻缠了层层白纱的手上,眉头紧蹙:“彻儿的手怎么了?”
赵彻神色自然:“被猫儿咬了一下,母后莫要担心,表妹已经帮我抹了药,无甚大碍,只是这几日不能提笔写字了。”说到这里,他微微叹息,“想来陈夫子会谅解儿臣的。”
宋乐仪:“……”原来他打的这个如意算盘。
瞧着太后与皇帝朝她投来询问的眼神,小姑娘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语气诚恳道:“确如表哥所言,那猫儿突然窜出,闪躲不及。”
她若是不配合,难道要他露出那道齿痕,说是她咬的吗?
……
四人用膳,本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正一片安静,皇帝突然说话了:“瞧着夷安眼下一圈乌青,想来是近来学习刻苦了。”
宋乐仪正低头用膳,思索着怎样娇羞又矜持的回话,又听见皇帝说:“子川,你年长一些,在功课上要多教一教夷安。”
皇帝语调平缓,说的极其认真。
谁要他教了!
还不待宋乐仪反驳,那边赵彻已经笑着应下:“皇兄所言甚是,我一定好好教导表妹。”
宋乐仪伸脚在桌下踢了他小腿,眼神暗含警告——别乱来,然而赵彻却挑了挑眉,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表哥右手不便,平日里繁忙,还是不要麻烦他了。”小姑娘求助似的看向太后,说的委婉。
一个未任政事的王爷能忙到哪儿去。
不过是每天四处瞎逛,心情好了骑马跑上两圈,再时不时的去赌坊逛一逛,郊外踏个青,湖上开船听个曲儿什么的。
太后恍若不察,接过青书姑姑手里的汤勺,亲手舀了一碗乳鸽汤递到赵彻面前:“彻儿多喝些,好利于伤口愈合。”
这才话锋一转,对宋乐仪道:“再过三个多月便是陈夫子考核,这些日子让彻儿好好教导于你,若是不过,今年秋狩你就留在宫里安心学习课业吧。”
宋乐仪一脸错愕,整个人都愣住了。
上辈子可没这回事儿啊?
赵彻忍着笑,抬起瓷碗低头喝了一大口汤,觉得汤汁甘甜,味道鲜美,比往日的都要好喝。
第29章 摘花
从正殿出来。
宋乐仪气鼓鼓的走的很快,显然心情不是很好,赵彻慢悠悠的跟在她后面,一脸笑意:“表妹,你走的这么快作甚?”
“自然是回宫学习!”
她声音闷闷的略带不快,陈夫子考核严格,倒不是担忧过不了,只是重拾课业须得下一番苦功夫,而她生性不喜读书。
“打算埋头苦学三个月?以你上次的水准,我瞧着再来三个年也不成。”赵彻声音随意而调侃,忽然一阵风吹过,似乎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来。
他反应很快,伸手一挡便将那飞外之物夹在了手中,摊开一看,原来是一瓣玉兰花。
太后喜欢玉兰花,便在寿安宫里种了一大片,此时恰逢花开时节,赵彻半眯着眸子朝树上看去,一树的深青绿意中有素白和紫红摇曳探出,在夜色中甚是美丽。
等他收回视线,前方那道纤细的身影已经伸手捂了耳,明显是不想听他讲话。
赵彻扯了扯嘴角,眼底笑意更浓,手中的花瓣纷然落地,他换了一种万分诚恳的语气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表哥帮你就是。”
宋乐仪听了气,顿住脚步,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了眼,黑衣少年与背后威严庄重的大殿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唯独五官在两侧八角琉璃宫灯的照映下十分的清晰柔和。
这一眼怒嗔,硬生生的教赵彻把没说完的话咽回了嗓子眼里,见他抿唇不言了,宋乐仪这才神色满意的转头,脚下步伐更快了。
二人投在青石板上的影子被拉的斜长,逐渐变远,赵彻轻笑了下,在寂静的夜中分外清晰,而后纵身一跃,从树上摘了一朵紫红的玉兰后,这才不慌不忙的跟上,直到两道身影交叠恍若一体。
“我是诚心想帮你。”赵彻侧头看着小姑娘的神色,装模作样的微微叹息,“既然表妹不愿意,那就算了。”
闻言,宋乐仪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旁的少年:“怎么帮?”
先前她早已将记忆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都记不得上辈子这个时候试题内容,赵彻说的帮,她自然而然的理解为提前弄到试题,如此一来,眼前的困境不就迎刃而解了?
“怎么帮嘛…”
赵彻笑了笑,却没了下半音,一副十足吊胃口的模样,宋乐仪听的着急,耐下性子等他说话,却不成想他迟迟不肯言。
小姑娘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下,随后伸出纤细秀白的手指勾住赵彻的衣袖,声音娇软:“古有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何况我与表哥相识数载,早已情同骨肉亲如手足,想来表哥一定不会见死不救,是不是呀?”
甜腻的她自己听了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赵彻听了却神色有些古怪。
“谁和你情同骨肉亲如手足了?”
宋乐仪:“……”
她正欲锲而不舍的继续说,忽然听见赵彻的声音传来:“怎么,表妹又打算挑灯夜读,今夜不出宫了?”
被这么一打岔,宋乐仪马上把秋狩的事抛之脑后了,事有轻重缓急,眼前当然是夜游的事更重要,她忙应了一声:“去!”
刚说完,便瞧见赵彻微微放低了身子,似乎是要靠近她,宋乐仪一惊,正要后退,赵彻已经伸手钳制住了她的肩膀。
她听见他说:“别动。”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熟悉的荼芜香卷入胸腔,宋乐仪一时间心脏砰砰砰的直跳,忘记了言语,而后她看见赵彻抬了一只手,将一朵花插在她的发丝间。
眼前的小姑年五官明艳,这种明媚的颜色方能更衬她的容貌。
少年满意一笑,逐渐松开了她肩膀,站直身子笑道:“这紫红色的玉兰花戴在表妹头上甚是好看。”
……紫红?
宋乐仪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伸手便要摘下来,手悬到半空,她瞧见赵彻黑漆漆的目光。
算了——
等他走了再摘。
赵彻勾起嘴角笑了笑,伸手掸了掸袖口,身后辽阔深沉的夜幕中一轮银月,衬得他肤色如玉,“回去安顿好宫人,半个时辰后去我宫里找我。”
……
宋乐仪换了一身不打眼的衣裙,发髻也拆成了简约的双丫髻,只斜斜的插了一根银簪。
她对着铜镜比划这那朵玉兰花,忽然觉得没有想象的那般俗艳,又看了一会,宋乐仪余光瞥见妆台上的一个匣子,她抬手打开,将那朵玉兰花放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