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也随之寂静了一瞬,学生们面面相觑,盯着关上的窗,忍不住想:刚刚风很大吗?
“韩山玉有什么好看的”赵彻慢条斯理的敛了袖口,缓缓道:“表妹不如看我。”
宋乐仪:“……”
他说这话时,阳光从檐角洒了一半光亮打在他身上,俊俏的眉眼变得不可琢磨起来,宋乐仪却没有留意他的异样,而是叹了口气。
“我不是因为他好看才看他。”
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宋乐仪陷入沉默,她刚刚盯着韩山玉看,是因为想起了上辈子。
韩家自韩山玉曾祖父起便圣恩不倦,成安帝赵景登基后,整肃朝堂,大臣们起起落落,唯独韩家地位稳固如山。韩宽更是两朝连任京兆尹一职,可见陛下对其信任。
韩山玉是韩宽嫡子,亦是独子,少时素有雅名,成婚后更是洁身自好,仕途也一片坦荡,十七岁之龄便被皇帝委以重任。
只可惜,天妒英才,两年后韩山玉奉皇命外巡河道,归京途中死于山贼之手,斩首分尸,抛尸荒野,最后连全尸都未能拼凑起来。
他的父亲韩宽自此深受打击,一蹶不振,日渐颓靡,韩家一朝落没,不禁令人扼腕惋惜。
不,不对!
宋乐仪心头猛跳,韩山玉是皇帝着力培养的新臣,若说谁不愿意他出事,皇帝必然是第一个,出行有武功高强的禁军保护,岂是那么容易被不经训练的鲁莽山贼杀死?
况且大越官道素来治安良好,纵有山贼出没,掠夺钱财就是,何至于杀人且不留全尸?杀害朝廷命官,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到时候朝廷军队一到,必然如汤沃雪,将其挨个绞杀。
真的是……山贼吗?
如此细细思索之下,韩山玉之死倒不像是一场意外,而像是蓄意谋杀,宋乐仪忽然觉得,上辈子看着明朗的朝局,顿时变得云里雾里来。
韩山玉…韩宽…
她忽然想起,上辈子安国公苏风原上递折子参端阳太公主时,许久闭门谢客的韩宽似乎也一同参与了,对于一个经历丧子之痛决意退隐的韩宽,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在里面。
因为这件事,她记得端阳被陛下怒斥,镇国公主府夹着尾巴做人,低调了好长一段时间。
苏风原参端阳是因为结亲不成反结仇,那韩宽又是为何呢?
宋乐仪的眉毛蹙着,漂亮的眼里凝满深思,让她想想,在那之后朝堂上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哦对,太尉周修辞官归乡,半途路遇山崩而亡,噩耗传来燕京时,朝野一片震惊,皇帝亦十分悲恸,破格封了周修独女周玉莹为安宁县主。
端阳与周修?
这两个人有何关系吗?宋乐仪闪了闪眼眸,她记得后来端阳似乎对周修独女周玉莹十分照顾。
记忆中的事情纷杂,宋乐仪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来,烦躁的拨了拨手上的镯子,她一定还忘了什么!
假如那时韩山玉没有死呢?
想到这里,思路顿畅,宋乐仪的眼底飞快的染上了一抹惊诧,忍不住“啊”了的一声。
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突然涌入,将她的心房充斥的满满的,她倏地抬眼看向赵彻,直直的撞入了一双幽光莫测的黑眸。
赵彻已经看她很久了,方才见她陷入沉思,他便没再说话,只安静的看着她,等她回过神儿来。
这是…在心疼他?
眼前的小姑娘眉头紧蹙着,赵彻便忍不住伸手将其抚平,他故作轻松地低声笑问:“表妹如此看我,怎么好像是在觉得我可怜啊?”
“是可怜…”
宋乐仪闷声说了一句,情绪有些低落,她拽住他压在她眉上的手,指尖从层层白纱上轻拂过,又两只手将其握住,语气坚定道:“表哥,以后无论多艰难,我一定会帮你。”
赵彻平定蜀国之乱只用了不到两年,作为率军之将,等战火平息之后,他本应该马上归国的。
那时皇帝封了韩宽为蜀州刺史,派遣其前往蜀国处理战后的吏法户籍等一系列事情,结果因为韩山玉意外身亡,韩宽就没去成,赵彻也因此在蜀国多待了一年余。
都说蜀地好,宋乐仪却不这么觉得,他回来的时候黑瘦了那么多,一定是吃了很多苦。
听她这话,赵彻扯着嘴角笑了,他低头看着被她两只手牵握住的手掌,笑意愈来愈浓,从眼角漫到了眼尾,异常灿烂。
“好啊。”
“你怎么不问…”
宋乐仪说着,便要去松开他的手,不等 “为什么”这五个字吐出口,赵彻已经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细腻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又紧了紧,手指上带着的明澈润泽的翡翠扳指,压在宋乐仪的腕上,一阵儿冰冰凉凉。
“表妹的心意,我知道了。”
他声音低沉,入耳撩人,卷着淡淡的荼芜香,整句话都变得耐人寻味的暧昧起来。
宋乐仪脸蛋噌的一下就变得滚烫起来,她挣了两下,便从他手掌的禁锢脱了出来。
赵彻也没阻拦,而是轻声笑了下,模样懒散的收回手,叹了口气悠悠道:“表妹,记住了,芝兰玉树这样的词,用来形容我最恰当。”
宋乐仪忍住送他一记白眼的冲动,脱口而出道:“表哥可知厚颜无耻四字做何解?”
“不知道”赵彻随意的回了一句,也没恼,反而笑吟吟的伸手朝她脸蛋掐来:“不过我倒是知脸厚如墙做何解。”
宋乐仪忙不迭的往后闪躲,身后一片竹林,退却没多少便被挡了路。
她躲避不及,被捏了个正着,连忙求饶道:“我说错了,表哥俊美无双,英雄盖世。”
“然也。”赵彻这才满意,慢吞吞地不舍松指,离开了白皙奶香的脸蛋。
竹林随风摇摆,沙沙作响,仿佛与周遭隔绝了起来,细碎的阳光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个人离的很近,呼吸交缠间,卷动一颗芳心。
忽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子川兄,原来你在这儿啊,可叫我好找。”
第36章 等归
苏易合了手中的百骨扇,弯腰避过竹叶慢步而来,干净的面容上带着三分笑意,一双桃花眼尤为潋滟,白衫清俊坦荡,让人好感顿生。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宋乐仪便慌忙后退两步,站的离赵彻远了些,理好情绪,抬眼朝来人望去。
“咦,夷安郡主?” 苏易脚步顿住,神情惊讶的好像才看见她似的。
赵彻本是背对苏易而站的,等他走近,竹林阴翳处的黑衣少年缓缓转过身,朝他凉凉一瞥。
正好瞧见苏易双手振袖,交指行礼:“美人在前,恕岁初无礼了。”
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语调或是神态,都是真挚至极,原本三分好听的话也能变成了七分好听。
宋乐仪神色不变,微微点头:“苏世子。”
“好好说话。”
对于好友这幅模样早就见怪不怪,赵彻仍然忍不住敛了嘴角的笑意,语气颇为不耐,又不咸不淡问道:“你来干什么?”
“刚刚宣平候府的小厮前来,说府里出了事儿,把容之喊回去了,我一个人怪没意思的,所以就来寻你了。”
苏易笑着解释,眼神开始肆无忌惮在二人间来回游走,又朝他挤眉弄眼,语气揶揄:“若是打扰了二位,倒是岁初之过了。”
日光熠熠,竹林沙沙,好一个打情骂俏的好地方,这倒叫他疑惑了,这两位的关系怎么说变就变了?
若是往日,宋乐仪没准还会羞窘些许,如今却全然被他的前半句话吸引过去了,顾不得那些小女儿心态了。
“宣平候府怎么了?”宋乐仪问。
苏易摇头,不动声色的看了赵彻一眼:“不知道啊,我看那小厮行色匆匆,像是大事儿。”
宋乐仪蹙了眉,望着竹叶斑驳间的天空有些出神,她不记得这个时候出过什么大事儿,又想起宣平候府一贯的作风,倒也没什么奇怪。
赵彻半晌没有说话,他抬手将落在宋乐仪头顶的一片竹叶摘下,沉着嗓音说了一句:“起风了,回殿里罢。”
……
宋乐仪刚迈入殿内,便觉得殿内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三两贵女纷纷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就在她疑惑不解时,赵元敏挪步到她身旁,小声道:“夷安,方才周玉莹同众人讲,你与苏世子和五哥在小竹林牵扯不清。”
周玉莹?
宋乐仪讥笑了下,怎么忘了还有周玉莹这个蠢东西,她淡淡扫向周玉莹:“我曾听闻‘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不知周姑娘可否为本郡主解释一番,是为何意?”
众人闻言,有几个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玉莹的脸蛋霎时一阵红一阵白,正要反驳,又见宋乐仪抿唇笑了一下,语气温和地说道:“罢了,本郡主不与你计较。”
“只是…”她顿了顿,“周姑娘如此胡言乱语,造谣生事,还是要归咎于周尚书管教无方,本郡主会将此事,亲自写了奏折,呈禀陛下。”
这下,周玉莹慌了,周身如坠冰寒,开始为先前的鲁莽而懊悔,她忙向赵妙投去求救的眼神儿,却不想只见其嫌恶的别开了眼。
宋乐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和赵妙的眼神儿在空中碰上,激出无数火花。
赵妙面上的表情控制的很好,一如既往的孤高冷清,瞧见宋乐仪的一瞬,她勾唇一笑,阴郁斜长的眼底有暗流涌动。
这副表情她太熟悉了。
宋乐仪嗤了一声,回了她一个讽笑,直接偏过了头,懒得看她。
桃粉色的宽敞的袖口下,宋乐仪微微捏紧了手指,赵妙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小仇大报,大仇死报,端阳一日不倒,赵妙就能一日肆无忌惮,她就一颗心高悬不下,如黏上了狗皮膏药,烦人的紧。
等她主动露出破绽,倒不如她先发制人。要是,她能拿到端阳的那本册子就好了……
宋乐仪很快的敛了情绪,她一边里走,一边往上官晔的位置瞥了一眼,眼眸微动。
那里书卷摊开,墨汁未干,狼毫笔斜躺在纸上,可见他走的匆忙。
小姑娘微微叹了口气,掀裙坐下,一向明媚的情绪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明心堂设学以来,素来人才辈出,有人朝堂重臣,有人沙场谋将,亦有人著书立说贤名远扬。
可到了他们这一代,却全然变了个模样,纵有成才者,也是历尽艰辛,且不过三两,屈指可数。
皆道命数难料,世事无常,可宋乐仪却知道,什么命中有数,都是借口,不过是人为罢了。
有人深陷泥潭,自暴自弃。
有人却能拨开重重云雾,功成名遂,赵彻是,上官晔亦是。
宋乐仪摊开书卷,忍不住的想,鲜衣怒马少年时,谁不是未来可期?
*
宋乐仪同太后刚刚用了几口菜,前去毓庆宫送为赵彻送晚膳的青书姑姑便回来了,手里的食盒也一并原模原样的拎了回来。
说是赵彻不在宫里。
太后习以为常,颔首示意她知道了,宋乐仪亦心下了然,放学时她看到赵彻同苏易一道出了宫。
等天色逐渐擦黑,宋乐仪便觉得不太对劲了,昨日与赵彻约好,他今日会将兔子灯给她送来,不应该这个时候还不出现。
他一向守诺的。
是白日上官晔的事还是他出了什么事?她压下心底的疑惑,想着再等一等。这一等,便等到了夤夜。
寿安宫西偏殿的灯火明亮。
宋乐仪抱着一卷书坐在软榻上认真研读,一头乌发只在背后散散的挽了一个髻,几缕调皮的青丝垂在脸庞,看上去软糯无害。
如此读着,她竟然觉得这些曾经拗口难懂的文字竟没那般难以忍受了,一直焦躁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孙姑姑怕小主子伤了眼睛,又点了一盏大铜灯端了过来,登时亮了不少。
感受到亮度变化,宋乐仪伸手揉了揉额头,接着打了一个哈欠,乌黑的眼睛登时水雾朦胧,愈发娇气。
她问道:“什么时辰了?”
孙姑姑道:“亥时三刻。”
闻言,小姑娘皱了眉,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了,赵彻回来了吗?
如此想着,她放下手中的书,思忖了片刻,朝冬桃招了招手:“冬桃,你去代我去毓庆宫一趟。”
她随手从旁边的小桌上挑了一本棋谱,递给冬桃:“把这个去送给豫王爷,就说是本郡主得了一本好棋谱,精妙奇奥,想请表哥一同研究一番。”
“是,郡主。”冬桃双手捧过书,心中忍不住疑惑,如此深夜,郡主怎还要找豫王探讨棋谱?
就在冬桃转身,正要离开时,身后又传来宋乐仪嘱咐的声音:“一定要亲手交给豫王爷。”
第37章 一更
冬桃回来的时候, 宋乐仪刚用玫瑰花汁净了面,一边拿帕子擦着脸一边装作随意道:“豫王爷在做什么?”
“奴婢没有见到豫王爷。”
冬桃圆圆的小脸上神色犹豫:“棋谱被福安公公接了过去, 说是…王爷已经睡了。”
宋乐仪动作一顿:“睡了?”
小姑娘抿了唇,乌黑的眼里闪过犹疑不信, 又问:“可曾亲眼见到?”
冬桃摇头:“没有,奴婢连宫门都没进去。”
宋乐仪沉默了一瞬, 手指不自觉的压紧了帕子, 他是现在还没回来……还是真的睡了?
她微微低头, 乌鸦鸦的发丝垂下遮住了她的大半神色, 在晃动的光影中有些沉冷。
冬桃悄悄抬了眼, 瞧见小郡主似乎脸色不太好,心下一凛,忙慌张道:“福安公公说等明日王爷起床,一定马上把郡主的话转达给王爷!”
见她慌张, 宋乐仪蓦地回了神, 抿唇笑了笑, 神色又柔和下来, 长长的睫羽忽闪了两下,她又将手放回了铜盆, 似是要重新净一遍。
“你可见到了福安和福寿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