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撇了撇唇,脚步却明显一缓。
“听闻事发后不久,程小姐便冒着大风大雨上门索赔了。按理人命关天,程小姐又是深明大义的,不该选那个时候上门吧?”
“谁说是上门索赔?民女那分明是去探望王小姐了。当时还带了探望的礼呢。”
“哦!那么应该是在下误解了。本皇子还以为,是程小姐在目击案发过程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疑点,怀疑是因着人为使了幺蛾子才导致了您的损失,这才连疾风骤雨,电闪雷鸣都不顾地上了门索赔。”
程紫玉暗暗心惊,这既是在套话,也是在暗示,他观察入微,想象力也丰富。他至少猜对了一半。
这也就是他一开始便咬定自己不喜朱四,是因着朱四做出了不讨喜之举的缘故……
呵,这人引导着自己,一点点的套话,一问套了一问,最后还能转到这处,的确不容小觑。
五皇子的声音小了些。
“听说那日魏姓知县很气恼,在衙门冲着师爷发了脾气,砸了茶碗,怒骂了程小姐您好一通。……显然程小姐索赔的力道有点强,连地方官都吃不住了!
或许本皇子正是因着这事被误导了吧?刚刚所言若有不确实之处,还望程小姐别放心上。”
朱常哲紧紧盯着程紫玉,后者却是笑了。
权利当真好东西,这事竟也叫他打听到了。魏知县这事程紫玉先前倒是不知的,不过衙门人多口杂,探听出来应该是不难。
只不过他们才到了两日,所以这些事他应该是早就打听到了。
果然是个心思缜密的,他应该是已经查了个六七成,又确认她不喜朱常安之后,才会主动上门来找自己问话。
这样的人,心思太多,她下意识便不愿深交。
“几位皇子都是人中之龙,而紫玉一介商户,并无资格谈论喜好与否,还请五皇子以后莫要再提了。”
“程小姐太谨慎了!”
五皇子呵了一声,“多谢程小姐的直言,就算是本皇子欠了你一个人情,将来若有需要,程小姐只管开口。”
“多谢五皇子的美意,人情就不用了,紫玉心领了。”
“程小姐住的可好?程家分到的院子规制稍微小了,接下来的行程,我会给您安排个合适的院子。”
“不用了,紫玉就是一商户,按规矩来吧,该住哪儿就住哪儿,五皇子为紫玉坏了规矩可不值当。”
程紫玉笑着拒绝,叫五皇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程紫玉印象里,他几乎很少笑。可他这么突然一笑,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可她却偏又没能抓住……是什么?似乎很重要?……
此刻的五皇子对程紫玉的兴趣更多了点。
她拒绝了他的人情,还回绝了他的举手之劳,真是她言语里表达出的谨慎?还是有意要与他撇清关系?难道,她是看懂了他的意图?
“这话不对,程小姐深受太后和皇上……”
“五皇子!”
“你说!”五皇子一愣,他是真没想到她还敢打断他说话。
“有话直说吧。”程紫玉忍不住了。什么人情不人情,欠不欠的,别人早将她研究得透透的,与其被带着兜圈子时不小心绕进去,不如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程小姐果然不凡。”这一次,朱常哲是真的露出了一丝欣赏。
距离太后院子也就只短短十几丈,他二人早已放慢了脚步,而这会儿,他索性停下脚步。
“明人不说暗话,程小姐可缺助力?我愿意助程小姐一臂之力!”
“……”
程紫玉本想一口拒绝,可话到嘴边就改了。
“五皇子要助我什么?”
“程小姐既对嫁入皇室无意,那应该是打算将重心放于家族事业上了。皇商却未必是好做的!说实话,任何皇商在朝中都有一定关系。我皇祖母纵然对程小姐很是看重,可在前朝却帮不上忙。程家想要保住长久荣耀,必须要有强有力的支撑。而且祖母年纪大了,能护着程小姐的日子只怕不多。”
“五皇子坦诚,那紫玉也实话实说。程家只是商户,皇家风起云涌太危险,程家不敢随意找支撑。万一靠错了树,将来只怕要承受覆巢之难。靠不起,赌不起。”
“程小姐顾忌得很是!但您也别急着拒绝。若我能确保您和您家族的安危呢?”
程紫玉没有应答,低低一笑。
她的确是听出了诚意。这会儿五皇子已经开始与她“你”“我”相称,将姿态放低了。
可天家连父子兄弟嫡亲骨血都靠不住,保证又算得了什么?卸磨杀驴的事稀松平常,每天都在发生,信他就有鬼了。
“不信?这么说吧,我并不需要您明面上的支持,或者,我若不需要你此刻表态或拿出实际支持呢?”
“那不知程家能给您什么?”
“我看程小姐昨日献礼时拿出的野心很合胃口。皇商不好做,军商就更不易了。尤其在军中无人的状况下。军中这个忙,我可以帮。”
程紫玉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五皇子的外祖父是掌有兵权的南平候,他舅舅在兵部,他的身后的确是与军中有不小的关系。
她若想成为军商,这的确是条捷径。
“你想要什么?”
五皇子表诚意的坦白有些出人意料,给出的诱惑也不小。但程紫玉还是没有与他合作的打算。
可她依旧想知道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银子?订单?从军中订单里的抽成?军火?还是什么?
“这个……倒是不急!”
五皇子唇角扬了扬。
“我提出的,就是个意向,程小姐先考虑考虑。我看程小姐对我不是很信任,所以我打算拿出些实际行动表一表诚意。程小姐不急着表态,等下了决心咱们再合作也不晚!”
说完这句,五皇子并未等程紫玉应答,只是一颔首,便大步往太后住处过去了……
转过了身的朱常哲低低一叹,此刻他想到的,是前日。
皇帝说要将程紫玉指给他,当时他愤怒难堪,几乎起了杀意。此刻他却有些可惜,若前日当真将人指给了他,那他便能省了不少手脚,这会儿也不用跑这么一趟了。到底是他小看了这女子……
程紫玉落后了一段,这会儿抬步,却见不远处大树后有一人正一脸阴郁走来。
阴魂不散!
她心中咒骂,除了朱常安,还能是谁?
冷不防瞧见他,她心头的火几乎又要烧起来。她努力深吸了两口,这才稍微按捺了火气。
他大步而来,转眼便挡到了她的身前。
程紫玉避之不及,只能给他行了一礼。
“五皇子与你说什么了?”
“这与您无关吧?”
“不方便说?”
“怎会不便?无非是聊聊昨晚宴席,寿礼之类的话题。”
哪壶不开提哪壶,朱常安闻言后,那张原本还尽力克制的脸这会儿又黑了不少。
“你二人一路走来,足足说了半盏茶的功夫,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密谋什么呢!”
“四皇子当真关怀手足,连我与五皇子说了多久话,走了多少路都知晓。我倒是不打紧,不知道的,还以为四皇子在暗中跟踪五皇子呢!”
程紫玉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她与朱常安原本还维持着平和的虚假外衣。
但随着朱常安记忆的复苏,他整个人明显气质变了不少,虽不知他此刻想起了多少,可他二人撕破脸皮的时候应该已经不远。
她不会动手去戳穿,但她这一世一定不能被他拿捏。
威胁?谁不会呢?
“四皇子说话可得小心点,这话若叫人听见,还得以为您欲对五皇子有什么图谋呢!”
“真没想到,对本皇子不屑一顾的程小姐竟这般伶牙俐齿!怪不得先前世人总说商女热情奔放,原来是真的!昨日李大将军英雄救美,今日与五皇子侃侃而谈。还是程小姐手段高!”
程紫玉注意到,他提到李纯时,眼里恨意流转,显然是已将李纯视作了仇敌。
拐着弯地骂她下贱?她呵呵笑了一声。
“四皇子说的是!人么,总有高低贵贱之分,龙生龙,凤生凤,出身决定其地位和眼界。有的人生而不凡,天命所归。但可惜,有的人哪怕手段通天,也难成气候。您说是么?”
他怎么插刀过来,她便如何将刀子捅回去。朱常安最大的心病就是他的出身,没有强大的母族是他最大的痛。自命不凡的他从不认为比太子之流差,他所缺的就是出身。他最不平的,也是出身可以决定命运这一事实。
程紫玉这一刀刺过去,顿时叫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抽搐。
“四皇子出身贵重,自然不会有此顾虑。不过李大将军奉了圣谕负责宴席安全,五皇子又是南巡总管,这两人一个代表的是圣上和朝廷,一个代表的是皇家,所以四皇子这话以后还是别说了。坏了民女的声誉倒是不要紧,可若叫人听见,只怕得以为四皇子您是有什么目的呢!”
“程紫玉,本皇子给你几分颜色……”朱常安到底还是恼羞成怒了。
“对不住了,四皇子!”
程紫玉声音猛地升高。“民女是奉了太后之命前来,时间不早,能否请四皇子担待?容民女先见过了太后再说?”
被程紫玉这么一叫唤,太后院外看守的几个嬷嬷都瞧了过来。
“好你个程紫玉!”
朱常安接连吃瘪,气得七窍生烟,却奈何眼前女子不得。
他真想上前一把掐住这贱人的脖子,叫她知晓对抗上他的后果。
可他不能,他攥紧的拳头握了又松。
他连抓她都不敢,这附近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线。这会儿的他整体形势不错,正稳定上升,这会儿若因着这种贱人折了前程,那可是大不划算!
他稍微放松了紧绷的面目。
“石家新开了一处温泉,今日午后将给太后去首浴开汤,届时太后自然用不着你服侍。你是商户,来去自由,届时你去一趟扬州城的庆和茶馆,直接上三楼,我有话与你说!”
说完这句,他甩了甩袖子,走到了前边。
只两步,他便转身补了一句。“记住了,我在那等你,你若不来,后果自负!”
程紫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冷哼。
好大的脸面!
他约自己,无非三种可能!
最大的可能还是想要打探他身上前世今生的秘密。只怕他到今日都还稀里糊涂,所以打算从自己身上下手。看自己是不是和他一样,看自己知道了多少,看自己有没有可能给他答疑解惑。
第二种可能是为了警告自己。说不定还有要利诱说服和与自己合作之意。从皇后到五皇子都有巴结自己之意,他哪怕再恨自己,也不可能不动心。尤其昭妃那里,他并不曾制止昭妃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足以证明他未必对自己没有意图。
最后一种可能,说不定那是个圈套!等着自己的是个糟糕的后果。
不管是哪种,自己都不可能会去!
还后果自负?
他哪里来的自信?
是他以为自己对他还有旧情?还是以为自己正游走权贵间找助力,会将他也考虑进去?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以为自己和他一样,对梦感觉疑惑,对他有着好奇?所以一定会前去一探究竟?
他真是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
程紫玉抬步进了太后院中。
这会儿除了两位刚到的皇子,已有几位女眷请过了安正陪着太后说话喝茶。
在她给太后请安后,朱常安便阴阳怪气发难了。
“五弟与程小姐结伴前来,远看倒是郎才女貌。只不过怎么一前一后进来?程小姐前日已经表态了,一定不会嫁入皇室,五弟你这么顾忌做什么?叫程小姐站在日头里,太过分了!”
朱四笑着打趣,言语里流转的都是恶毒。
结伴?什么伴?硬生生叫人对两人关系生出了疑惑。郎才女貌,分明在指向他二人是一对,引人想入非非。一前一后,指明了两人鬼鬼祟祟。
而之后的话更是既暗示了程紫玉出尔反尔,又指向五皇子此地无银三百两,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两人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散播谣言的同时,顺便又还分别挑拨了程紫玉和五皇子在太后跟前的关系。
亏他还装出了后知后觉的模样,实在叫人恶心。
太后原本正被服侍着喝养生茶,一听这话顿时抬起了眸,眼神在程紫玉和五皇子身上来回打量起来。虽未开口,可明显已是不悦。
几个后妃均是端起了茶碗,一脸看好戏之态。
就连屋里的一众仆众也都齐刷刷瞧来……
“你们这刻意一前一后,倒叫另一边过来的四哥我不知是先走还是先等了!四哥明白你的意思,所以啊,四哥便走程小姐前头了。给你做了挡箭牌,五弟可得记得请四哥喝酒!”
程紫玉瞧了五皇子一眼,他的表情未变,完全未受朱常安影响。
这个时候她也不打算开口,倒霉的不止她一个,五皇子也是受害者,且看看他会如何应对。
“四哥休得随意胡乱玩笑。我与程小姐第一次说话,何来结伴之说。程小姐从北边过来,我从西边过来,正好碰上而已,却叫四哥说出了古怪。四哥是何居心?
既碰上,却若装作不见,才是失礼吧?程小姐是客,我作为南巡负责人,寒暄关心几句有何问题?”
“没有就没有,都明白的!你这恼什么?不过,你若没什么想法,你两人都走了一路,却何故到了门口才分开进门?我帮你掩饰,你还不知好歹?太后慈悲,你若真做了什么,还怕太后不成全吗?”
“当真是多谢四哥了!您还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就那么一眼的功夫,竟能琢磨出这么多!”
五皇子冲着太后磕起了头。
“这事都怪孙儿不好。孙儿刚刚在路上问起了程小姐昨晚吃的住的可好?一问才发现,程小姐住得远,走来皇祖母这儿差不多要一刻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