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似是也有些害怕,道:“它们脾气不太好,晚上按理说我们要走的,眼下我们却未走,说不准要发怒了。”
它们?什么它们?宋二摸了摸后脑勺,看向四周,除了眼前这几个还有别人么?
“我出去一下,你们留在这里。”眼见卫监正没头没脑的扔下了这句话,就走了出去,而后关上了房门。
在彻底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宋二只觉得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外头的狂风不但声音鬼哭狼嚎一般,就连形状仿佛都能看的清了,那么一大团仿佛张开了大嘴一般瞬间将卫监正的身形吞没。
周围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半晌之后,一道不小的声音从宋二的肚子里发了出来,见众人望来,宋二也有些尴尬,只能干笑了两声,道:“这还没吃晚饭,它在抗议呢!”
小福伯闻言笑了,连忙从灶房端出饭菜来,饭菜热腾腾的。
“今日正巧烧的多,你们先吃吧!”
眼见张解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向屋外,小福伯也笑了,说道:“小少爷放心,它们虽说脾气不太好,但从来没伤过一个人,放心吧!就是喜欢捉弄人。”
张解点了点头,看了眼一旁的宋二,见他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就知道自己若是不动筷,怕是宋二也不肯先吃了,便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我还留了饭,等小姐回来吃。”小福伯乐呵呵的说道,眼前这三人,那个角落里的应当不是一家人,这不难猜,但那个少女却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而且也有阴阳眼,看着手段似乎也很不凡的样子,他便自动将她称作小姐了。
这两人也未反驳,想来这称呼也没错。
几人安静的吃着,时不时的说上一两句话,也未过多久,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小姐回来了。”小福伯连忙跑过去开门,果不其然门外站着的就是方才出门的那位小姐。
大抵是从外头乌凄凄的走进来,才一进来,她便抬了抬手,适应了片刻,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而后进门,关上了房门,落了栓。
桌上的饭菜冒着氤氲的香气,少女陶醉的吸了一口,叹道:“好香啊!”
宋二看的乐了,笑道:“卫监正,你这个模样跟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
“八百年?”少女摇了摇头,“没有呢,也就四百年而已。”
小福伯又将灶上留的饭菜拿过来,端到她面前:“小姐,吃吧!”
少女点了点头,却没有动筷子,只是对着饭菜嗅了好一会儿,叹道:“香,真香!”
张解抬头,看了她片刻,起身,进了灶房,出来的时候将灶房里灶王爷面前的香炉拿了过来,摆到了少女面前,而后点燃了三支香插上。
少女叹了一口气,很是欣慰的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却被少年蹙眉躲了过去。
“张小公子。”一旁吃饭的宋二看着少女只直勾勾的盯着香炉出神,饭也不吃,不由奇道,“你这怪不吉利的,怎么在卫监正面前放个香炉呢?还点了三支香。”
这一般人家除了供奉先祖,哪有在活人面前上香的?这不是不吉利么?
张解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几人看的一愣,却见张解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少女。
一个和屋里这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少女。
“我的娘啊!”宋二手里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也顾不得再去扒拉饭菜了,吃惊的指着身旁这个陶醉的吸着香气的少女,又指了指外头那个脸色不善的少女,“两个卫监正,这……”
张解指了指那个面前摆着香炉的那个:“她本来就是鬼,”手又指向门边,“那个才是真正的卫姐姐。”
所以,自己是与鬼同桌而食了?慢了半拍的惊吓席卷全身,宋二连忙向后跃去,一个没稳住,摔在了地上。
站在门口的卫瑶卿走了进来,脸色不善的拍了拍那个吸着香气不肯走的“自己”:“我说你跑哪儿去了呢,原来溜这里来了,别闹了,吓到人了!”
那个“少女”头也不抬,只痴痴的看着那香炉中的青烟:“再一会儿,让我吸完一会儿再走。”
不止宋二,屋里的大小福伯表情都有些颤颤,毕竟普通人看到鬼还是有些害怕的。
“放心,我不害人的,害你们也没用。”“少女”吸着香气喃喃。
“这个叫食香鬼,”张解站在一旁看着那个痴痴的抱着香炉的“少女”道,“它食了各种香气就不会觉得饿了,一般这种鬼都寄住在道观或者寺庙里,因为这种地方有香火。而且生前多为不得道的道士或者和尚。”
待到香燃尽了,那“少女”才化作一阵青烟不情不愿的出了门。
开个门,哪知道把鬼放进来吃了顿饭,到底是普通人,总觉得有些忍不住的害怕,几人对视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再次坐了下来。
“外面的那些都是害不了人的,”少女端起碗筷说道,“就是四百年呆的久了,性子古怪跳脱了些,我已经同它们说好了,这些时日,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还要在这里住下来?宋二神情有些怪异,这次却不等他继续说话,福伯又道,“小姐和公子要不要寻个时日去看一看同族人?”
同族人?宋二吃惊的看向张小公子:张家不是已经灭族了么,又哪来的族人?
第373章 生息
张家已经灭族了,又哪里来的同族人?这不仅是宋二的疑惑,也是卫瑶卿同张解的疑惑。
……
晨光落在济南城北的街头,此时太阳方起。为整条大街渡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
街边的包子铺里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此时大街上还没有几个人,与京城的热闹繁华,甚至黄天道的不夜之景相比,济南要显得安宁的多。
这条大街有些奇怪,大街正中被一条弯曲的开槽出的河流一分为二,河流很窄,不过一丈的距离,每隔一段距离便在河流上架一座拱桥以供街道两旁的行人商户穿行来往。
这条大街也不算多长,至少一眼能望到大街的尽头。大街旁路杖上的幡布上“平康”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随着幡布飘扬。
这就是平康坊,离昨晚他们过夜的宅子并不远。
“小姐,公子,到了,就是这里。”小福伯很高兴的指着这里道,“这里是平康坊,又叫平康大街,族人就在这里。”
“当年张家本族尽数离开济南前往长安,却有当时的两户张家旁支,两家九口人没有走,留了下来。”福伯解释道,“原本的张姓也在张鲁道先生的要求下更改成了章,就是‘乐竟为一章,从音从十,十数之终也。‘的那个音十章。”
“那两家现在在哪里?”他们很自然的问道。
福伯却是笑了,晨光落在他满脸沟渠,已不再年轻的脸上居然温和中带了几分难言的豪气。
“当年九口人,四百年光阴变迁,修生养息,”福伯伸手一阔,抬手一揽无余,“这些都是我们的族人。”
此时他们已站了好一会儿,太阳升高,平康大街上大大小小的铺子都开了,酒坊、首饰铺、茶楼、客栈、成衣铺、铁匠铺、卖蔬菜的菜铺子、鱼肉铺……衣食住行,应有尽有。
一派怡然自得、平安和乐的景象。
“先祖传下来之言中所说,张鲁道先生曾言出山是他的主意,他不忍天下苍山生灵涂炭,不负天下,自然也不能辜负族人,所以要为张家留一条后路。自古君心难测,他能算的了十年百年,但以后呢?万一有朝一日,张家出了什么意外,这就是他留下的一条后路。”
“平康坊的人尽数姓章,却留有祖上的家谱,知晓他们姓的原本应是另外那个张,祖训不忘。”福伯说道,“这平康坊和平康大街一直都是张家的祖业,地契也都在我等手中。这些人追本溯源,也都是张家的族人。”
眼前一派和乐融融,总角孩童在街道中嬉闹,即便是有所准备也会被眼前这一切震惊到,更何况原本没有预料到。
卫瑶卿站在平康大街的街头,看向这一整条街的民生安乐,也是头一回从心而出,生出无比敬佩之感。
同样天生道骨,张鲁道生前算无遗策,却还能算尽死后数百年。她确实不如他,不如他胸怀豁达、怀拯救苍生之志,不负天下不负族人。换作她,她做不到。
这一刻,她是当真生出了一种由衷的佩服。这一份礼有些超乎了她的想象,卫瑶卿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低头看到正偷偷抹眼泪的解哥儿。他们来济南之前,从来不曾想到还有这一份跨越了四百年的厚礼在等着他们。
“祖训所言,济南章姓不得与长安本支有任何来往,除非长安张氏故人归来。”福伯说道,“我等四百年不离济南,自开学堂,休养生息,等待尔等归来,一切听从长安本支的命令。”
“学堂里除了一般的四书五经之外,也教导习武。”福伯说着蹙了蹙眉,“不过有阴阳眼的族人四百年来一共没有几个,都靠祖上留下的几本书学习阴阳十三科,如今整个平康坊,有阴阳眼的就只有一个,就在前头不远处给人算卦。”
激动过后,福伯看向他们,终于问出了积蓄了许久的疑问:“张家是出了什么事么?为何只有你们回来了?”
身为大楚百姓,自然知晓长安张氏自大楚开国起就是世代掌管阴阳司的一族,传说中最清贵的一族。去年中元节张家出的事,到如今已有大半年了,但看福伯的样子,似乎并不知晓张家族灭的消息,这显然有些不合常理。
就算这里平康坊的章姓族人和福伯与外界接触不多,也万万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啊,此等事按理说是要张贴告示,以告天下百姓的,他们怎会不知道此事。
张解低头沉默了半晌:“卫姐姐,你来说吧!”
卫瑶卿点头,看向他们:“张家……出事了,距今已过半年了,你们竟一点也不知晓?”
福伯与小福伯两人大惊失色,随即连连摇头:“皇榜上不曾贴过此等消息,去年来这济南府的府尹也不让百姓谈论长安政事,有违者,是要被抓进去的,所以我等并不知晓此事。”
难怪如此,卫瑶卿了然,难怪济南这边风平浪静,未曾有一点响动。
她想了想,又道:“如今的济南府尹是何人?怎会下这种命令?”
“是个年轻的官员,姓叶,生的很是清俊好看,是去年八九月份来的济南。听说还曾是金榜题名的状元,曾做过京官,也不知为何当了两三年的京官跑到济南府来了。来时还带了才成亲不久的夫人,府尹夫人姓乔,听说娘家势力不小。总之叶大人来了这济南府,当地的官员无人胆敢得罪的,平日行事也低调廉明,自他来了之后,就下了这样的命令,除了这个命令之外,也没有其他事了。”福伯道。
姓叶,卫瑶卿听到这个姓,心中便一记咯噔,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被串联起来了一般。曾金榜题名的状元,很年轻,还有个成亲不久的夫人,夫人姓乔,踱了两步。脑中明光一闪,疑团解开了。
上一届科举状元叶修远,夫人乔氏是右相乔环的女儿。他容貌俊秀,这样的人,自然也被当时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青阳县主看上了。当时叶修远接了外放的调令,青阳县主还未死心,当时未免夜长梦多,何太平因此肯与她合作,也是她成为卫瑶卿不久之后,青阳县主被禁足,叶修远带着夫人乔氏外放离京了。
真是没想到那么巧,叶修远外放的地方就是济南。
第374章 休养
巧合么?不,不是巧合。
张家出事,即便张家已在长安四百年,这四百年间也从未踏足济南,一切的一切仿佛预示着张家与济南毫无关系了,但人性多疑乃是本性,怎么可能放过济南?
更何况张鲁道的传奇早在这天下茶楼酒肆中传扬了,再粗心,也不可能错漏济南?
按常理推断,这济南府在张家出事之后,应当会有不少官兵出现,追查搜索一切与张家有关的人或事,但听福伯所言,直到现在,济南还是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动静。
这与一府府尹有意压制是分不开的。
济南府尹叶修远,夫人乔氏。济南府的安宁与他们两人的出现有关,甚至张家出事的告示一直未曾在济南府张贴过,明令禁止百姓谈论政事,这些都是故意的。或许这也是右相乔环的保护济南百姓的一种手段,这样的事有什么比让自己的女婿来做更让他放心的呢?
此事之上,她要感谢乔环,为济南百姓,更为这些章姓族人。
她伸手,看晨光透过指缝落到她的身上,试着抓了一抓,当然什么都抓不到。冥冥之中,仿有定数。真是巧啊!
长安张家出事了,这个消息对于福伯他们乃至章姓族人来讲不会痛不欲生,毕竟四百年了,切断联系四百年了,除了知道张家本支在阴阳司之外,对于他们来说,长安张家只是一支传闻中的族人,太大的感情没有,但也不会全然无所触动。毕竟他们的存在,从一开始就与长安张氏密不可分了。对他们而言,长安张氏能决定着自己的宿命走向,是继续休养生息还是东山再起,是准备踏入天下这一趟浑水还是重新成为那个隐世的世族,不出山却令天下不敢妄动。
震惊与一丝淡淡的哀伤过后,只余苦笑,福伯看向他们:“我们一家与这些章姓族人未来的走向由你们来决定。”
“若要继续隐世,我们便还是平康坊的章姓一族。”
“若张家想东山再起,如今整个平康坊连同我们在内有两百零七口人,张鲁道先生给我们每家每户都留下了一技之长,他们学的虽然不若长安本支这么全,但专于一道也能拿得出手了。”
“这条平康大街上那家开医馆的擅医与制毒;铁匠铺的那一家祖传冶器之术;再往前头的钱庄擅经商,掌握着这平康大街族人们的日常开支,还年年会组织商队外出一趟,如今族里钱财不缺;再前头的是武馆,章姓族人有擅武的好苗子便去武馆学习武艺与内家功夫……”
“每一家皆有所长,祖训有言,我等外似全无关系,各管各过活,实则从未分家,唯有如此,济南章氏才能强大。作为张家留在济南的最后一道屏障,我等牢记祖训:分则散,合则强,一刻不敢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