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骸骨有毒,不可碰触,我们快走。”谢随呼吸起伏不定,往前疾走几步,却发现秦念没有跟上来,心中一紧,“念念?”
秦念站在原地,举着火把,目光冷得发亮,“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
“什么?”谢随微怔。
“你被视如莫逆的朋友扔进了这种地方,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
谢随回答:“因为还有你在,我必须护你周全。”
因为还有你在。
这想法似乎很自然,他说出口的时候,既不害臊,也无犹豫。她也许不知道,从她六岁的那一年起,他就已经历过无数次比今日还要险、还要难的境地,但他都很冷静地坚持过来了,至少,是在冷静的外表下坚持过来了。
他总是想,念念还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会,性格又那么软那么傻气,若是他一旦慌了主张,那念念该怎么办?
自己明明也只不过是个一二十岁的少年人,但却逼迫自己,把一切都承受下来,忍耐下来。这些,却不必让念念知道。
秦念终于走了上来,面色平静,也不知方才的那句话她听进去了几分。
越是往里走,这密道里的骸骨越多,地上、墙上,扔的、扎的、断裂的兵刃也越来越多,多数骸骨伤痕明显,应是死于打斗。
“这么窄的通道里,竟也发生过你死我活的武斗么?”秦念喃喃。
谢随低声道:“从这些骨殖的腐烂程度看,他们还不一定是同时进来的。我们最早见到的那两个人恐怕是死了一二十年了,但这些有的还挂着皮肉,可能不过两三年……”
他感觉到火光在微微地晃动,侧头望去,是秦念擎着火把的手在发抖。
他静了片刻,没有再安抚她,却是道:“这些人生前想必都是啸傲江湖的知名侠客,谁知死后却如此凄惨。”
密道中的空气一时滞重,秦念也没有再言语,她走在前面,谢随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只能数着她的脚步。
直到他们在一具骸骨前停下。
这骸骨并没有什么特别,至少并不如之前那些骸骨来得特别。它倚壁而坐,全身骨架完整,简直连伤痕都没有,只在手边落着一把砍刀——不,那不是江湖人用的砍刀,而是一把屠户砍肉用的菜刀。
“你看这一具,有什么玄机?”谢随沉吟。
秦念不语,只俯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往那骸骨上激弹过去——
那骸骨遭石子一碰,刹那间竟寸寸瓦解,委顿在地!
谢随怜悯地盯着那把菜刀,“我听闻,圣上当年龙潜之时,好养武林异人。其中就有一位是屠户出身,出手飞快,看似只一刀,实际却能将人砍成十七八块,尸身骨肉一时还不会散落……”
“这些武功高强的江湖前辈,他们都死在这里,”秦念冷冷地笑了,“你猜,这条道路,到底会通向什么地方?”
***
这条仿佛永无尽头的、布满了死亡和刀兵的道路,时而是上行的,时而是下行的,时而是弯曲盘旋,仿佛是为了绕过什么东西。有时候他们还听见一墙之隔就是水声,猜测可能是水井,但他们却无法穿墙而过。
两人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虽然壁龛中有食物,但也无论如何不敢停下来吃这里的饭。最初拿到的火把已烧尽,谢随不得不再次用长刀“牵”着秦念往前探路。黑暗之中,只觉手底的土墙越来越潮,空气里泛出草木的润意,甚至带着雨后的清香,谢随道:“可能快到头了。”
“不一定吧。”秦念道。
“哦?”
“如果你朋友没有骗人,那么他说,这条路是往南走的,意思就是,无论它怎么绕,最后都会通往长江。”
谢随顿住。
秦念好像是舒出了一口气:“我猜,我们眼下,正在长江底。”
***
长江底?
不错,双耳仔细听去,仿佛还能听见阵阵涛声,就在头顶徘徊涌动。这密道的土壁看起来也不怎么坚实,如果能渗水进来,那么他俩葬身鱼腹,也是迟早的事情了吧?
“你们男人交朋友的方式,我是真不懂。”秦念面无表情地笑了一下。
谢随一回头,就正好看见了她这个笑,幽微难明,却又清艳夺目。他是一刹之后才回过神来:自己为什么能看见?
有光!
就在前方的洞壁顶上,有一个一尺方圆的豁口,透出了幽幽的天光!
他心头一凛,大声道:“快走!”
江底浪潮蓦地涌来,谢随立刻往那洞顶冲去,却听“唰”地一声,自己手中长刀却被秦念抽了出去!
他尚来不及问她要做什么,便见她手中刀光挥出,在身后土壁划下一道亮晃晃的切口!
碎裂的土石登时接二连三地崩落下来,长江水一瞬间倒灌进这条密道,轰隆隆的洪涛之声宛如开天辟地的巨响!谢随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捞起秦念的腰,胸中提一口真气,便几个纵跃跳上了那天光敞亮的洞顶!
江水在脚底的密道中迅速而散漫地奔流开去,而他们所跃上的地方,却是江边一处砂石悬崖的崖底。
谢随一手死抠住嶙峋的崖壁,另一手抱紧了秦念,只觉方才一瞬那震天动地的涛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令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两人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忽而一个大浪打来,将两人衣衫包袱全部湿透,秦念一转头,便看见谢随湿漉漉的脸上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好像他哭了一样。
他当然没有哭。
他只是看定了秦念,一字字地问道:“你方才是做什么?”
“逃生。”秦念坦然回答,“如果我不那么做,你一出洞口,已被淹死了。”
他看她半晌,她安静回视。
他知道她说的没错。这密道的尽头在崖壁上,虽然透着光,但谁也不知道何时就会被浪潮盖过。密道中湿润的泥土说明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江水漫过那洞顶上细小的孔隙,成股地流下来,在退潮之后,又慢慢干涸。
但谢随仍然感到有何处不对。
这密道若是天然形成,那纯土质的洞壁在长江经年累月的冲击下一定不能保全。所以它一定是人力所建,内面虽是泥土,外围却用条石加固,这样才能保证江水即使零星渗透,密道内部也安全稳定。
那——
如果外围是有石头的,秦念又如何能一刀劈开?
谢随的目光移动到秦念握刀的手上,“你的内伤已好全了?”
第17章 小欢喜(一)
江风烈烈,断崖如立。
被谢随这样的目光所直视着,秦念终于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想跟着吹金断玉阁送死。”
谢随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陌生。
他的手臂还环抱着她的腰肢,只要他一个不小心,就可以将她扔下悬崖,任她被江水冲走。
她不应该让他知道自己内伤已痊愈的。
他养了她十年,他教了她很多东西,洗衣做饭、读书写字、杀人亡命。
但他不曾教过她说谎。
“你心中一定在想,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可以把这个讨厌的女孩子扔下悬崖,任她被江水冲走了。”秦念忽然道。
谢随一怔。
“你心中一定还在想,这孩子明明是自己养大的,为什么却一点也不像自己。你明明想教她光明磊落地做人,她却只想着靠撒谎保命。”
她说着,笑了一下,另一只手提着的长刀忽然往崖壁上一甩,便稳稳地扎进了石壁中。
她抬头看了看那把刀的位置,抿紧唇,提气。
他不自觉地放开了抱着她的手,而她已纵跃而上!
但见那灵巧的身形在长刀的刀尖借力一点,便跃上了悬崖。
这一手梯云纵,和刚才他所以攀上洞顶的招数一模一样。
秦念上到崖顶,浑身便已累极,径自仰面瘫倒在地。
今日却是个好天,阳光明媚,虽然那阳光是冷的,犹自泛着酷烈的水汽。长江的涛声方才是那么可怖,但现在,在离自己数丈远的下方听来,却只觉得雄浑壮观了。
这样美丽的景象,几乎要让人忘记自己刚才是从一个怎样惨绝人寰的地方走出来。
一阵劲风掠过,谢随也落在了崖上。他将长刀入鞘,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躺在地上的她。
她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
他不解,秦念撅起嘴,又用力拍了拍。
他只好在她身边坐下,却被她伸手一拉袖子,整个人都同她一样地躺倒下来。
一躺下来,便觉阳光刺眼,他不由得抬手挡了挡,却听见她在笑。
“这里真好。”她笑道,“江涛、山风、白日、浮云,这里真好。”
他侧过头看她。
“我如果不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看不到人间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了。”秦念笑得很开心,阳光在她的眼眸里一闪一闪地跃动,“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哪一个不比朋友来得更牢靠?”
“谢随,你同旁人说得轻松,好像你真的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一般。”秦念道,“但是我却知道,我知道你是这世上最有骨气的人。
“以后有什么脏的、磨人的、说不出口的事情,你不要做,让我来做就好了。这样,你同安老板,还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不是么?”
***
“高楼主,还不现身吗?”
夜色极深。
在冷风吹过的树梢上,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影。
俄而那人从树梢飘落下来,一点声息也不发出地落了地,像猫一样,又慢慢地直起身子。
安可期看他半天,而后道:“你就是高千秋?”
他知道越是江湖异士,越是装扮奇异,但这位高楼主看起来也太奇异了些。
但见他戴着一顶高高的黑斗笠,穿着长长的黑大褂,手上还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
但无论是这斗笠、这大褂、还是这长剑,却全部都是纸糊的。
安可期微微眯起了眼,心中愈发戒备。
要知道人若是穿着紧身的衣料,那么使出轻功落地无声尚还可以理解;但若是全身都披着散乱的纸,那纸被风吹过怎可能全无声息呢?
——不过常年披了几十两黄金在身的安老板,也没有什么资格说对方奇怪就是了。
那纸糊的斗笠下面,露出一双阴恻恻的黑眼珠,在那惨淡的眼白里滚了一滚,“还有九十九条命,在哪里?”
高千秋其貌不扬,但声音却很难听,像是肥肉在刀丛里刮过,又像是没上油的铁链子在地上拖过。
安可期笑了笑,“吹金断玉阁大老板一条命,难道不能算作一百条?”
高千秋看着他,缓缓摇头。这一回,他摇头时,那纸斗笠便在风中振振作响。
“没有谁的一条命可以抵得过一百条命,两条都不行。”高千秋那沙哑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真是一种折磨,“一条命,就只是一条命。哪怕皇帝的一条命,也只是一条命。”
“命不能抵命,却可以抵钱?”安可期皱眉。
高千秋一声干笑,“安老板纵横江湖,拿命抵钱的事,难道做得还少了?”
安可期冷冷地道:“安某只不过是个生意人,怎样划算便怎样做罢了。”
高千秋倒还点头,“不错,安老板做的都是了不得的大生意,似我辈江湖草莽,那是拍马莫及。”他话锋一转,“安老板周转了那么多条人命,早也该想到今日了吧?”
安可期眼中光芒愈来愈沉,“这些废话,如今多说也无益了!”他往前一步,正站定了位置,手中真气渐渐地凝聚起来。
***
秦念在这悬崖上躺了半晌,吹了好一阵风,肚子便咕咕地叫了起来。
这次肚子叫得太过大声,一旁的谢随都听见了,笑了起来:“饿了,想吃什么?”
话一出口,两人却都是一愣。立刻秦念坐起了身,抬脚就走。
谢随叹口气,也站起身来,跟在她的身后。
此地也不知是陆地还是岛屿,从那悬崖上下来,便见一片广袤的树林。秦念径自往林中走去,脚下也没有什么道路,只拣着可走的地方走,渐渐地竟便听不见长江的水声了。
有鸟雀被他们的步声惊动飞起,秦念蓦抬眼,手底拾了一颗松果便往空中掷去——
“嘎”地一声哀鸣,鸟儿被打落在前方的石头上,鲜血淋漓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今天吃鸽子。”秦念说着,将那死鸽子的翅膀抓起来。
谢随笑了,“这边走,有水。”
淙淙的流泉自乱石间漱过,天际白云倒映水中,仿佛便被撕扯成丝丝缕缕雪白的碎片。
谢随在溪流边打开了包袱,拿出来一套衣衫递给秦念,“好在这些还没有湿。”
秦念拢着衣襟接过来,鼻头微微地发红。“你不许看。”
谢随笑了笑,背转身去,开始洗鸽子。
秦念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过去那十年,自己每到换衣、洗澡这样的时候,总会跟大哥哥似认真似玩笑地说一句“你不许看”,而大哥哥也确实从来没有偷看过。
她默默将湿透的衣衫褪下,换上了干净的那套。那是一条天青色襦裙,配了方便拔刀的短衫,她将长发从衣领中撩出来,闷闷道:“我换好了。”
谢随这时已洗好了鸽子,在岸边用干柴搭好了木架,打上了火。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火苗,秦念心头忽有些不安,“有烟,会遭人看见。”
“不过是吃一只鸽子,我们又没有做犯法的事情。”谢随笑道。
秦念抿了抿唇,也靠到火边来,一边将换下来的湿衣搭在火堆旁。毕竟还在冬日,自己方才又全身湿透,此刻见了温暖的火,真是亲切十分。这时候,谢随才终于转过头来,将她这一身衣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道:“不错嘛。”
秦念道:“你知道怎样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