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谢随理所当然地道:“长得好看的女孩子,穿成怎样都不会错。”
  秦念反唇相讥:“你见过很多么,长得好看的女孩子?”
  谢随笑起来,好像为她这一反问而感到棘手,但眼里的盈盈笑意仍流露出柔软的纵容,“这世上的人本就很多,我的记性又不太好。”
  秦念撇了撇嘴。但见谢随熟练地翻动着架上的烤鸽,隔着火上滋滋冒出的香气,谢随的脸也被氤氲得模糊,像是在梦里一样。
  那这个梦可真好啊,不仅有谢随,还有又肥又美的烤鸽子。
  “鸽子虽好,可惜不是乳鸽。”但听谢随道,“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野外吃的那顿烤乳鸽吗?”
  秦念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谢随看见了,又是好一阵笑。
 
 
第18章 小欢喜(二)
  那可能是秦念满十岁后的事情,是在川西的一处荒郊野岭里。
  像那样的地方,原不会有什么乳鸽的,但却恰巧被他们撞见了一户养鸽子的人家。
  当时他们已跋涉了快十天,十天以来,只以野果就着溪水充饥,谢随还好,秦念实在已饿得面黄肌瘦,连路都走不动。偏偏两人又走错了路,原想着往陕甘走的,谁知那驿道却是通往西南,越是往前走地势越是高耸,连飞鸟都要绝迹。
  那一户人家就在驿道边,可能这驿道就是这家人负责的,但因为这里人烟太冷清,所以那小屋也显得寂寞凋零,丝毫没有官人的气派。
  谢随去求恳那户人家让他们歇宿一晚,但或许是因他的衣装太过落魄,竟被那家的妇人拿着扫把撵出去:“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快走快走,我这里没什么吃的给你!”
  谢随站在阶下,抬起头,十九岁的少年,身躯虽瘦却挺得笔直。那妇人像是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口中嘟囔着“要饭的还神气什么啊”就往回走,又“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谢随站在原地静了片刻,秦念歪着头看他的表情。
  那个时候,她尚看不懂他的表情。
  终而谢随牵起秦念的手,慢慢往回走。到了傍晚,他们终于在山里找到了一个歇脚处,那是一棵早已老死的大树,巨大的树洞足可容纳两个人蜷膝而卧。
  太阳落山之后,山林间就变得尤为寒冷,谢随在树洞前生了一丛火,秦念吃了几颗野果子后,便靠着谢随的肩头慢慢地睡着了。
  睡着以后,她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和谢随都身在光明敞亮的地方,穿着漂亮结实的棉布,吃着香喷喷的大油饼,面前一摞高高的盘子摆成了宝塔状,里面全都是新鲜出炉的大油饼,专给她一个人吃……
  于是她拼命地吃、拼命地吃,那高高的盘子塔也渐渐地变矮了,她吃得油光满面,可是她的肚子却仍然是饿的,好饿,好饿……
  “念念?念念,醒醒。”
  她睁开眼。不是因为谢随在叫她,而是因为鼻尖嗅到了一阵极诱惑人的清香。
  谢随拿着一根木头串起的烤乳鸽,正在她鼻子上空晃荡。见她醒来,他也笑了。
  少年的下巴泛着胡青,眼底一圈青影,那一双笑着的眼睛却如碎星荡漾。“来吃烤乳鸽啦!”
  秦念犹疑着慢慢坐起身,“这是哪里的乳鸽?”
  “那家人,”谢随一边给她撕下鲜嫩的乳鸽翅膀一边道,“给朝廷养了一窝的信鸽,刚刚好前几天还生了一窝的小信鸽。”
  秦念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你去偷来的?”
  谢随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他们留了一点东西。”
  秦念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最后她发现,他刀柄上的那一颗明珠被抠掉了,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
  “一只乳鸽,值不了那么多钱。”秦念小声说道。
  谢随将那半片翅膀递给她,“但是你饿坏了吧?”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
  那个时候,秦念想,等到他们出了这片丛林,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就可以想法子赚到些钱。有了钱,他们就再回来,把谢随那刀上的明珠给换回来。
  她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在那老树的枝干上与自己身高平齐的地方,用弯刀刻下了一个记号。谢随看得有趣:“你要想长高,就得多吃点肉。”
  可是他们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走过的路,满以为会再回来,可是往往一个转身,就已经回不去了。
  ***
  鸽子已烤好了,虽然没有油盐,但却仍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
  谢随还是先将翅膀撕给秦念,“喏。”
  秦念接过,默默地啃起来,目光有意无意地掠向谢随腰间那长刀的刀柄。
  刀柄上那个黑漆漆的洞仍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换上新的明珠。
  这片森林格外地幽静,片刻之前太阳被云层遮蔽,林间暗影重重,只有罡风呼啸愈急。风将草木吹得飘摆,将秦念的衣发吹起,也差点将火堆给吹熄了。
  太阳没了,便觉出分外的冷。
  烤鸽子吃完,感觉身上有了些气力,秦念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忽道:“有人。”
  谢随正枕着胳膊躺在地上,闻言懒懒地道:“有人正好,便问问他们这是什么鬼地方。”
  秦念皱眉,很想踢他一脚让他起来,但这时候已容不得她分心——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站了两人,正将他们团团包围!
  俄而又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像是许多木棍整齐有力地敲击着干燥的泥土,伴随着低低的沉闷的梵音——
  “和尚?”秦念脱口而出。
  一阵穿林分叶之声,八个手持齐眉棍的僧人从林木中走出。
  秦念低头看了看两人吃鸽子过后的一地狼藉,道:“谢随,我恐怕是打了和尚养的鸽子。”
  ***
  八个僧人,面容冷漠,却并不看打了鸽子的秦念,而是看向谢随。
  谢随正面对着的两名僧人,一个脸上有疤,疤痕从脑门直划到他那细长的三角眼,一个断了条腿,但却独腿站得笔直,走路的姿势也与其他人无异。
  谢随微微一哂,“叨扰宝刹,实在抱歉。”
  话是如此说,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他左侧的一个僧人将齐眉棍往地上一敲,大声道:“来人莫不是延陵谢季子?”
  谢随转头看去,但见那发话的僧人膀大腰圆,身材比身边人高出两个头,全身还挂满肥肉,活像一座肉塔,但横肉脸上的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毫不让人,正紧盯着谢随。
  谢随叹了口气,“不才自己虽是无名小卒,但宝塔罗汉的威名还是听说过的。”
  那僧人笑了,“久不见你了,你却好像全没有变。”
  “你却已变了,你原来还只是个假罗汉,如今却成了真罗汉。”谢随诚恳地道。
  僧人低眉合十:“昨日种种,宛如昨日死。如今这世上只有改尘,没有阎九重了。”
  随着他这一合十,八个僧人也全都低下头来,口唱佛号。
  谢随笑道:“改尘大师竟是悟了,恭喜恭喜。”他复看向那个刀疤脸,“河间双煞刀,想必也已换了戒刀。”那个独腿人,“李家的铁拐,换了齐眉棍。”复叹口气,“大家都悟了道,独留我一个在红尘里,好不寂寞。”
  那独腿僧人冷笑道:“说的好像我们以前是多好的朋友一般,我却只听说延陵谢季子忘恩负义有家不回,是个无行的浪子而已。”
  “无行的浪子,也可以有朋友的。”谢随漫漫然道。
  他右侧的一个青绿脸色的僧人发了话:“这位姑娘,便是你的朋友?”
  谢随心中一凛,微微转身将秦念挡在身后,“原来六如老盗也在,真是失敬失敬。”
  那僧人垂下眉,目光却仍盯着秦念,“贫僧法号改因。”
  秦念突然发了话:“三年前河套上那个案子,便是你做的?”
  僧人的脸似乎更绿了,眼中精光微动,“贫僧已割断前尘,六如老盗做的事情,与贫僧已全无干系了。”
  秦念冷淡地笑了笑,“那佛门可真是个方便之门。”
  她这话一出,四周空气陡然变得紧张。谢随暗叫不好,他第一眼看到这八个人,便知他们全都是昔年江湖上为非作歹的恶徒大盗,但都已销声匿迹很多年,谁知竟全都躲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上做了和尚。他有意与他们周旋,然而秦念却偏要惹事一般,这时候又开了口:“听闻六如老盗专爱强-暴他人-妻眷,是因为他曾经的老婆跟着小白脸跑了。”
  那青脸僧人的脸色更青,“你休得——”
  “我自说六如老盗的前尘往事,改因大师您生什么气呢?”秦念嫣然一笑。
  青脸僧人气得双目凸出,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随听了,真哭笑不得,向众僧人拱手道:“不知贵宝刹有没有酒?”
  改名改尘的宝塔罗汉笑了,“早听闻谢季子嗜酒如命,原来不止如此,你明明把酒看得比命还要重。”
  谢随道:“我却知道有改尘大师在,我的性命是不必担忧的。”
  改尘哈哈一笑,“好,好,这高帽戴得甚稳。原本也是方丈让我们来迎接一下贵客,绝没有冒犯人的意思。”他径自转身,其余七个僧人竟也全都乖乖地跟了过去,“贫僧这便领你去见我们方丈。”
  ***
  两人跟着僧人们在树林间穿行,渐觉地势上升,不久之后,便来到了一座山门前。
  过山门,经宝殿,绕佛塔,便到了后院的数间禅房。八名僧人将他们送到一间禅房门口,便即离开了。
  那改因在离开之前,还狠狠地瞪了秦念一眼,秦念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谢随叹口气——他今日叹的气似乎格外多,“你对六如老盗,很了解么?”
  秦念道:“什么意思?”
  “他曾经的老婆确是跟着小白脸跑了,但他却没有因此就去强-暴他人的妻眷。”谢随道。
  秦念睁大了眼睛,复问:“什么意思?”
  谢随正欲回答时,面前禅房的门开了,一个小沙弥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延请道:“方丈大师有请二位入内茶叙。”
  “不敢。”谢随微微低头示意,那小沙弥便退下了。
  禅房中四面空空,只在中央摆了一尊弥勒,弥勒前方是一个蒲团,蒲团上趺坐着一个僧人。
  那僧人的眼前摆着炉火,此刻那火上的茶水已沸了,水汽正呲呲往上顶着茶壶盖。
  谢随自走出密道以来,还没有特别惊讶过,直到他看见那僧人的样貌——
  “钟无相?!”
 
 
第19章 孤岛(一)
  眼前的这位方丈,正是谢随从自己还是延陵侯世子的时候,就已结交的挚友,铸剑师钟无相。
  但见钟无相确是剃度了,头顶九点戒疤,身上土灰袈裟,谢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僧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念,慢慢道:“贫僧法号无相。”
  谢随舒口气,一掀衣摆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看来你比他们还高一辈。”又伸手拈起茶壶盖看了一眼,“这是怎么着,这么多年不见,你只请我喝茶?”
  无相却道:“你为什么会进来这里?”
  谢随道:“安可期让我来的。”
  无相面色耸动,“安可期?他让你来,你便来了?”
  “他的吹金断玉阁保不住了,让我逃命来的。”
  无相听了,许久不言不动,突然却又哈哈大笑起来,“逃命,哈哈,他让你到这里来,逃命……”又指着秦念道,“我这里只收男人,不收女人的。”
  秦念道:“你放心,你让我留下来我也不会留下来的。”
  无相似乎没想到她会插嘴,又着意看了她两眼,忽然道:“你这把弯刀……”
  “就是当年拜托你打的。”谢随笑道,“很好用,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坏。”
  无相喃喃:“原来如此,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又问谢随,“安可期还有说什么吗?”
  “他还说,要拜托我一件事情。”谢随道。
  无相又笑了,笑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他居然还敢拜托你?!”
  谢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有些不忍,又有些不解,“你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不妨与我说说,我虽无用,到底能为你开解开解。”
  无相敛了笑,直视着谢随,“你可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谢随摇摇头,“只知道是长江边。”
  “不错。”无相道,“这是长江上的一座孤岛。”
  ***
  无相带着他们走过禅房的后门,到一处露台上,顿时江风拂过,展目望去,果然便见山下是浩浩荡荡的长江奔流而过,而目之所及,竟不见对岸。
  “这个地方,江流甚急,普通船只很难抵达,当然也不是全无办法。”无相道,“但自三十年前,这里便只有我们一座寺庙了。”
  “这当真只是个寺庙?”谢随道。
  “与其说是个寺庙,不如说是座囚牢。”无相轻声道,“被送来这里的人,全都是在江湖上作恶太多、名声太差以至无法立足,不知怎的就上了岛,结果却不想离开了。”
  “做和尚有那么好?”
  无相看了他一眼,“就好像人生重来了一次,那么好。”
  谢随摇摇头,“人生重来一次,哪有那么容易。”
  无相笑了一下,那笑影却转瞬即逝。
  “那你呢?”谢随看向他,“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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