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可是自己若不是这般,软弱、贪婪、虚伪,也许自己早已被这人吃人的江湖给吞得尸骨无存。
  而谢随呢?谢随他纵是勇敢、淡泊、真诚,但他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你当初离开家,”安可期想了想,慢慢地道,“是不是也因为,你不想再入朝堂?”
  谢随怔了一怔,复宽容地一笑,“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这许多。”
  “也是。”安可期想起当年的谢小侯,不由得也笑了,“那个时候,说你是跋扈都抬举你了。”
  谢随笑而不言。
  “呐,谢季子,”安可期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一定可以去吗?”
  “说说看嘛。”
  谢随叹口气,“我想回家。”
  安可期一愣。
  “钟无相说,我母亲快不行了。”
  安可期眼中有一瞬的慌乱,“可是你母亲,延陵侯府的太夫人,五年前就已经往生了。”
  谢随抬起头,笑,眼底却已然毫无笑意,“是吗,安老板?”
  安可期啧了一声,“这种事情,我何必骗你。”
  “我也不解,”谢随道,“安老板,你家大业大,而我不过一介草民,这种事情,你何必骗我?”
  安可期看着他,沉默下来。
  谢随道:“五年前,若不是你同我说我母亲病重,只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又怎会抛下了念念,星夜赶去延陵?”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这事情他早已想过千百遍了,无论有怎样的痛苦,也早都被自己消磨尽了,是以说出口时,甚至有些寡淡。
  安可期冷冷地道:“你没有见上太夫人最后一面,也是你福气不够,竟要怪我吗?”
  谢随的话音依旧淡淡,“我这人根本就没有福气,我早已认了。但是我的母亲,她真的往生了吗?”
  安可期甩袖往回走,“你这人缠夹不清,若实在不信,我这便叫船工掉头,开到延陵去让你扫个墓便是!”
  “这却不必。”谢随扬声笑道,“但安老板,我总当你是敢作敢当的。蒙你好心问候我身上的剔骨针,我才想起来我缘何会被种下这东西——原是因为我有一个好朋友啊。”
  安可期停住了脚步。
  “你当真以为就我一个人,能骗得了你吗?”他没有转身,只有冷酷的话音随风传来,“你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你自己还记得吗?”
 
 
第24章 怀毒(二)
  安可期离开后,谢随独自一人在船头吹了一会儿冷风。
  他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他自己,当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大船顺流而行,在江面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水纹,转瞬又严丝合缝地消失在船后的黑夜之中。那高悬的月亮仿佛潜入了水底,又被桨声打碎成千万晶亮的断片。
  侧前方的不远处已可望见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延陵,大约也不远了。
  他离家十五年,南北东西地漂泊,却只在五年前,回过一次延陵。
  那时候是安可期来信同他说,延陵家中的老母亲病得糊涂了,什么家门耻辱都忘了,只日日夜夜地想要见自己的宝贝大儿子一面。他若晚了一时半刻,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时他正与秦念住在无锡,从无锡到延陵,快马加鞭,不过大半日也就到了。
  可是他到底还是晚了。
  当他赶到延陵时,母亲已经去世。
  他站在街角,看见侯府为太夫人出殡的仪仗,站在最前头的是手捧着诰命圣旨的弟弟和弟妹,他们身旁是宫里派来吊唁的特使,身后跟着众多的亲戚。他们哭泣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又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
  他们看起来好像都有些眼熟,但是无论他再如何从记忆里翻找,最终也只沾得满身灰尘而已。
  直到他们终于都不见了,延陵的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纸钱,仿佛在这盛夏里落了一场雪。
  ***
  谢随回到船舱,先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才转头,对秦念平静地笑:“有客人来?”
  秦念正倚靠着舱壁坐在床上,道:“也算不上客人,她原本就被安可期锁在这里。”
  说着,一个娇小少女从阴影里走出来,朝谢随行了一礼,“小女子失礼了。”
  原来正是秦念的丫鬟,林小鬟。
  谢随笑道:“说什么失礼,若没有你在后应援,我与念念怕就要困死在那孤岛上了。”
  小鬟掩嘴一笑,“那都是大当家的神机妙算。”
  谢随看向秦念:“你今日精神好些了?”
  “嗯。”秦念道,“被你灌了那么多药,没有法子。”
  谢随满意地道:“那便甚好,甚好。”又问小鬟,“当初绝命楼攻打吹金断玉阁,究竟结果如何?”
  小鬟看向秦念。秦念淡淡开口:“当初那一百两黄金,你觉得究竟去了哪里?”
  谢随怔住。
  “我从见你的第一日起便告诉你了,你偏不相信。”秦念微微一笑,“安可期托你护镖的那口箱子里,从来都没有过一百两黄金。从一开始,那箱子里就只有石头。”
  “为什么?”
  “为什么?”秦念抬眼,轻笑,“因为他想用你,引出我。”
  谢随凝注着秦念,等待着她的后话。
  小鬟倒了一杯茶捧过来,秦念默默抿了一口,才开口道:“那口箱子,不过是安可期用来坑你的道具,与绝命楼全无干系。”
  “那绝命楼——”
  “绝命楼,是我在扬州置下的产业,目的就是监视吹金断玉阁。”
  谢随原本打定主意无论秦念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然而听到这一句,却还是忍不住眉毛跳了一跳:“产业?”
  “我是没什么钱,你也没给我留几个钱。”秦念淡淡地道,“是红崖寨老当家的钱,也是红崖寨老当家的主意。”
  谢随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这个老当家,是男是女?”
  小鬟抢着回答:“老当家始终云英未嫁,离开寨子的时候还漂亮得像个二八少女……”
  谢随拖长声音“哦”了一句,便遭了秦念一个白眼。
  秦念接着道:“吹金断玉阁虽在江湖上结缘甚广,骨子里却还是做生意的,若不是朝中有人,安可期怎可能将生意做到那么大?初时我还不能确定他在朝中的靠山究竟是谁,直到他让你来找我。”
  谢随道:“他的靠山,便是你的敌人?”
  秦念微微掩了眼睫,“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密道中看见的那些骸骨之中,有三具极特异的?”
  谢随回忆道:“一个四肢大张被钉死在壁上,一个整副骨架被毒熏成青色,一个被切成了数十段,看起来却仿佛是完完整整的。”
  秦念听着,目中也流露出不忍之色,“当时你说了一句话。”
  “我说,圣上当年龙潜之时……”
  “圣上当年龙潜之时,好养武林异人。”秦念慢慢地道,“其中四个,一个轻功冠绝天下,最擅飞檐走壁,足履无声,号四翼蝙蝠,他的四肢便是他的四个翅膀。”
  “于是他的四个翅膀,便都被钉死在墙上。”
  “一个精通天下草木习性,最擅制毒用毒、解毒藏毒,号百草神君,据说他身无兵刃,只随身背一只布袋,遇见了不认识的草木便放进布袋里带回去研究,但到得后来,他那布袋终日空空,因为世上已没有他不认识的草木了。”
  “于是他也被剧毒致死,全身连骨头都毒透了……偏那只布袋还在他身边。”
  秦念嘴角动了一动,像是想笑却没有笑,“一个内力刚猛而刀法奇诡,原本出身市井屠户,兵刃就是一把砍猪肉的大菜刀,可以将敌人像砍猪肉一般砍成十七八段,而敌人倒在地上时那尸身看起来还似是完整的。”
  谢随不再说话了。
  秦念也沉默了很久,才又道:“还有一个,第四个人,就是红崖寨的老当家。”
  谢随顿了顿,“看来那位老当家,也必是当世奇人。”
  “若论武功,她比另三位要差得多了。”秦念淡淡笑道,“但是她是个女人,还是个最好看、最年轻的女人。”
  女人,总是有许多比武功更厉害的招数的。谢随没有再细问,但他也已不想再细听。
  他已经知道这必是一个被欺骗、被背叛、被屠戮、被掩埋的故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种故事,原本就太多、太多了。
  秦念却也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没有将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而是径自道:“安可期用你,将我从红崖寨引出来,大约就是知道了老当家离开了红崖寨的事情。他、或者他的靠山担心,老当家会将当年的秘辛告诉我。”
  谢随道:“你也确实全都知道了。”
  秦念道:“他用根本不存在的一百两黄金诓我,我便用那实打实的一百条人命诓他。”
  谢随笑起来,“你们不都是在诓我么?”
  秦念看向他。
  谢随笑着,好像真的心无芥蒂一般。
  “你号称自己去了一趟绝命楼,被高千秋打了两掌受了内伤,还满身是血地倒在我床边——都是诓我的吧,念念?”
  ***
  秦念吩咐小鬟先退下了。
  谢随道:“她能退到哪里去?”
  “哪里都可以。”秦念道,“这船上除了安可期自己,其他都已不是安可期的人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属于他自己了。”
  谢随笑道:“我家念念果然算无遗策。”
  秦念道:“这次还真多亏了小鬟,她留在后头接应高千秋,用毒将安可期牵制住了……待上了岸,我给他指个找解药的去处,他也就一时半会不会再来扰人清静了。”
  谢随拊手笑道:“我家念念不仅算无遗策,还宅心仁厚。”
  秦念身子疲惫地往后一靠,没有接话。
  船行虽稳,舱中烛火仍微微摇晃,一缕烛烟袅袅而上,又四散开去,将整个舱室笼在氤氲迷雾之中。谢随只觉眼前女子也似一团迷雾,只不过是短短的五年而已,他却已然看不懂她了。
  不,也许五年前,他就不曾看懂过她。只是那时候的感情都鲜明易露,看懂看不懂都可自作聪明。
  秦念微微侧头,轻轻动了动唇,“大哥哥。”
  谢随道:“嗯。”
  见她如此神色,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她却蓦地笑出声。
  没有发热,他松了口气,便在对面床上坐下。秦念望着他,眼中犹带着盈盈的笑影:“你还担心我?”
  “自然。”
  “我这样诓你,你还担心我?”
  谢随摸了摸鼻子,“说不得,大人总是会被小孩子诓几回的。”
  秦念当即变了脸色,抓起一边的枕头就朝他扔过去:“谁是小孩子!”
  “谁乱扔东西,谁就是小孩子。”谢随一把抓住那枕头,郑重其事地道。
  秦念手底本已抓起了包袱皮,被他这样一说,悻悻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谢随放柔了声音:“我看你过去全不是这样的,定是被那红崖寨的老当家给带坏了。”
  秦念冷冷道:“你对我们老当家,很感兴趣么?”
  谢随道:“不敢不敢。”
  “感兴趣也是应当的。”秦念阴阳怪气地道,“她可是当年武林第一美人,若不是被那时的穆王、如今的圣上金屋藏娇,也说不定有多少人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谢随装模作样地道:“话虽如此,美人迟暮,总是令人伤感。”
  “你没听小鬟说么?老当家驻颜有术,直到离开寨子的那日,容颜还如二八少女。”秦念说着,又补充一句:“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谢随摇摇头,“女人的容貌,我总是看不出真假。”
  秦念讥笑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谢随道,“我感兴趣的从来都只有你,你同我说那么多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是想我作何回答?”
  秦念满腹的牢骚都将发到口边了,得他这一句话,却突然全部哑了。
  烛火飘忽,伴着涛声阵阵,将男人的影子落落拓在墙上,随光荡漾着水的波纹。一时间仿佛万籁俱寂,能听见船的上空鹞子飞过的嘎嘎之声。
  谢随罕见地没有笑。他若是笑,她至少还能分辨一下他的用意,但他没有笑。
  这样的一句话,他竟然说得很严肃,严肃得令她心中窝火。
  谢随背着光,静了片刻,道:“待解决了安可期的事,你还有何打算?”
  “你呢?”秦念轻轻反问,“你有何打算?”
  谢随低声道:“我想去一趟延陵,去家里看一看。”
  秦念抿住了唇。
  “带上你。”他又道。
  秦念蓦然抬起眼,然而她还来不及分辨谢随眼中的颜色,门外突然响起急切的呼喊:
  “大当家?大当家!”
  是小鬟在焦急地敲门。
  谢随开了门,“何事?”
  小鬟的脸色几乎要哭出来,“安可期——是安可期——”
  他们赶到船上主舱,但见舱中一片金光灿烂,正是安老板的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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