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床上,安可期正靠墙半坐,带着碧玉扳指的那只手还正抚着胸口,好像有什么不适。
  但仔细看去,他双目大睁,脸色铁青,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却根本来不及出手,整个人就已经凝固。
  谢随两步上前,探他鼻息——
  已是气绝。
 
 
第25章 怀毒(三)
  安可期,竟会就这样死了?
  谢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他总以为一个像安老板这样会来事的人,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林小鬟在一旁查看安可期的尸身,突然“啊”了一声:“他是中毒死的。”
  “什么毒?”秦念问。
  林小鬟的脸色颇为难看,“就是我给他下的毒,七日醉。”
  谢随转头看向她。
  “这毒要过七日才会毒发,但今日才第六日……按大当家的意思,待我们上了岸,我会再给他一个月的药暂缓毒性,让他自己去找解药……”林小鬟着急地解释道,“这七日醉在体内,若没有混入其他毒-药,怎么也不可能提前发作呀!”
  谢随沉吟道:“那是这艘船上,有人给他下毒?”
  “船上都是我的人,他们不敢的。”秦念冷冷地道,“长江上万顷波涛,外人要上这艘船而不引人注意,也是绝无可能。”
  谢随不说话了。
  秦念顿了顿,道:“我若要杀人灭口,绝不会猫哭耗子。”
  言下之意,她若要杀了安可期灭口,她早就堂堂正正地杀了。
  谢随苦笑:“你以为我怀疑你?”
  “难道你还会相信我?”
  谢随没有回答,却道:“不论他中的是何毒,何时中的毒,凶手不是在岛上,就是在船上,对不对?他若是竟然在水中,那我们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秦念一听,脸色变了。她一回头对小鬟厉声道:“将所有船工都叫到甲板上来!”
  ***
  星夜下,甲板上,所有船工一字排开,听着小鬟给他们训话。
  “就在刚才,我们船上的安老板,丢了一串极名贵的佛珠子。我也知道你们生活一般,看到安老板那样讨厌的有钱人一定会眼红,但是做生意呢,最重要的就是讲一个信誉……”
  她一边信口胡诌,一边目光扫视过一张张或黝黑或枯瘦的脸。
  大船的底舱是船工们睡觉的地方,谢随与秦念悄悄地下来,一张床一张床地摸了过去。
  那座孤岛所处悬远,秦念又已将江底密道毁掉,那凶手如要上岛,势必也要跟着安可期驾来的这艘大船来,再跟着这艘大船回去。虽然早在安可期上岛之前,林小鬟——确切地说,是高千秋——已经将他的船工全都偷偷换成了自己人,但那凶手武功既高,想必总有办法掩人耳目地混进来。
  “这里。”谢随对秦念招手,秦念凑了过来。
  谢随按了按面前的被褥,“这下面的床板虽是平的,但总觉裂开了些。”
  秦念径自掀开了它。
  谢随还来不及无语,就看见那平平的床板中间,正正好好地嵌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谢随深吸一口气,手掌在床板上拍击一下,那木盒便弹了起来,盒盖打开,里面掉出一把黑漆剑鞘的长剑。
  秦念接住了它,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几许,忽然顿住。
  “怎么了?”谢随问。银光忽闪,那是一把好剑。
  “这把剑我见过。”秦念并指抚过剑身,目中寒芒掩映,“这是一把软剑。”
  ***
  甲板上,林小鬟一个个地检查船工们的手。
  长年在江涛中求生的船工,手掌都大而粗糙,手指、掌心无不因拉纤抽缆而生满厚厚的茧。但如果是一个混进来的江湖人,那么他的手也就因他善使兵器的不同,而会在有些地方生茧,有些地方薄嫩。
  小鬟每检查完一个,便让那人先回去工作。过半的船工都离开后,小鬟看了看天,东方已现出鱼肚白。
  如果眼下这顺风持续下去,到天亮时,便可抵达对岸了。
  高千秋倒是说过,会在对岸等着接她的。
  她走到队尾的最后一个人面前,还来不及看见他手中何物,那人的手便突然一扬,一把石灰撒了出来!
  小鬟立刻闭眼而身子前倾,一把抓住那人手腕!那人猝不及防,却以小擒拿手将小鬟的手扭翻过来,小鬟痛得额上直出冷汗,稍稍睁开眼睛,便见那人其貌不扬的脸上,冷酷得好像完全没有感情一般。
  小鬟另一只手将兵刃抽出——
  那是一对金钢铸成的子母环!
  她将子母环朝那人划去,逼得那人放开了她的手后退几步,身后就是船舷了。
  小鬟一咬牙,手持子母环飞身而上,那人却好像很瞧不起似地撇了撇嘴,一掌击出,小鬟痛呼一声,往后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
  而后,她才慢慢地吐出一口鲜血。
  “小鬟!”
  秦念、谢随在底舱听见动静,连忙赶了上来,却见到这副情状。谢随立刻拔刀上前,秦念扶起小鬟,焦急地探看她的伤势。
  而那凶手穿着船工的粗衣短打,正临风站在船头,微微眯了眼睛看向他们。
  他手上没有兵刃,但那掌法之狠厉,仍然令人心惊。
  谢随盯着他的手,“是你,用摧云掌杀了钟无相?”
  那人并不回答。
  秦念抬头道:“在吹金断玉阁偷袭柳庄主的人也是他!”
  谢随的话音淡淡,手却握紧了刀柄:“不知阁下是哪一殿的,阎罗王还是秦广王?”
  这话一出,那人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开了口,“谢随不愧是谢随。”声音极冷,没有温度。
  “不敢不敢,只是我许多年前,不巧与摩诃殿的十殿阎王全都打过交道而已。”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两人如两只暗中蓄力的豹子,谁也不肯在对方露破绽之前先动手。
  那人忽然拿下巴点了点秦念,“那个女人,不值得。”
  谢随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连这个也管?”
  那人面无笑意,“我有证据,她骗了你。”
  谢随道:“证据呢?”
  那人将手探入怀中,“在这里——”陡然又掷出三支甩手箭!
  谢随长刀已出,三支甩手箭全被斩断,落在了秦念和小鬟的身前!
  那人掷出暗器的同时,自己身子向船舷外仰倒,竟似是打算跳船!
  谢随一步上前,一刀平出,一道光弧刹那划过,那人欲躲不及,拼着身上中刀,一跃遁入了江水之中!
  黎明的长江蓦然溅起巨大的水花,顷刻间又归入沉寂。
  谢随收刀入鞘,“这样他至少不再有力气凿船了。”一边说着一边回来,“怎样?”
  秦念抱着小鬟,六神无主地抬起头,“她……她的脏腑都被那一掌震碎了……”
  ***
  长江边的码头上,高千秋已等了七天。
  他穿的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靛青色长衫,腰上配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任谁在码头上看见了他,也不会想到他就是这几年威震江湖的绝命楼的主人。
  他同小鬟承诺过会来接她的,所以他来接她了。
  隔着烟波浩渺,他渐渐地望见了吹金断玉阁那艘惹眼的大船。船靠了岸,当先走下来的是一个灰白长袍的男人,在他身后便是秦大当家,秦大当家的身后,两名船工抬着一个担架小心地走上岸来。
  高千秋一眼便看见了那担架上人事不省的少女,就是林小鬟。
  “伤她的人是谁?”高千秋道,“安可期吗?”
  秦念还没有回答,高千秋已经看见后面的船工又抬出一具担架,这次那担架上蒙着白布,显是个死人了。
  高千秋看了秦念一眼,秦念点点头后,他一把掀开那白布,便看见安可期死得透透的青灰的脸。
  “你先带小鬟回去养伤,”秦念道,“必要的话,将小船儿也叫来。”
  高千秋道:“伤她的人是谁?”
  他那声音粗嘎难听,又是执着地问同一句话,就像一把琴弦反复地刮在破碎的木琴上,令人头痛欲裂。
  秦念好像难以忍受了,“你即使问我,我也……”
  “是摩诃殿的人。”谢随却开了口,“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童子功,使一把软剑,身上暗器无数,还会摧云掌。”
  高千秋看向他,点点头,干巴巴地道:“知道了,谢谢。”
  说完,他便从担架上将林小鬟背了起来,对秦念道:“大当家,我带小鬟走了。”
  秦念“嗯”了一声,好像还想说什么,高千秋却脚底如飞,转眼间就消失在码头边的人群里。
  秦念站在原地。
  “你为何要告诉他?”她道,“摩诃殿中杀手三千,绝不是好惹的,便你当年不也被追杀得半死不活……”
  “你拦不住他的。”谢随安静地道,“既拦不住他,不如多帮帮他,让他少走些弯路,不好么?”
  秦念微微垂下眼帘,咬着唇道:“我已经害了小鬟,我不想再害了他。”
  谢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鬟是你的好朋友,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往秦念心中注入了暖流。她微微仰起头,谢随笑了笑,轻轻地抱了抱她。
  大哥哥的怀抱,安稳而和平,但抱得不紧,好像是随时准备着要放开她。
  她听见他温和的声音:“但是害她的不是你,是摩诃殿的杀手。你不必空自苦。”
  天色沉沉,身后是长江的涛声,身前是万千繁华世界。秦念的心情莫名地平复下来,好像无论多少的凶险苦恶,在他的怀抱里,全都只是温柔的清风而已。
  那你呢?她想问。
  你能不能明白,许多事情,原不是你的错,但你却一直、一直在空自苦?
  谢随终于是放开了怀抱,秦念抬起头,看见他眼底有深深的、她无法触摸的怅惘。
 
 
第26章 回头是岸(一)
  两人先回了一趟扬州,将安可期葬在了吹金断玉阁废墟之后的一片杏子林中。
  “安可期原本也是出身世家,但因是庶出,不受主母待见,十几岁便出来做生意了。商贾一行低贱,家里因此与他断了关系。”谢随一边说着,一边将刻好的木头插在了坟包前。
  ——吹金断玉阁之主,安可期仲连之墓。
  “你小时候得过一次风寒,我手头没钱周转买不起药,甚至打算将刀给当了。结果在当铺里遇见了安可期,是他出手救了你的命。”谢随长刀拄地,两手搭在刀柄,整个人便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土地上,好像还在和坟里的人闲闲地说着话。
  秦念站在一旁,冷冷地道:“兴许他就是那时候起,盯上了你的。”
  “兴许吧。”谢随点头,“但他仍然救了你的命。身在江湖,首要的便是把账算清楚。”
  秦念看了他半晌,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过了片刻,她又拎着一只酒葫芦回来,扔给了谢随。
  谢随接下葫芦笑道:“你连我何时想喝酒都能看出来,我真要有点怕你了。”
  秦念反唇相讥:“你何时不想喝酒?”
  谢随仰头喝了一口酒,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若是一心要取你我的性命,为何还要将那条密道指给我们?那密道中那么多死于非命的骸骨,他不怕我们猜测出什么吗?”
  秦念道:“商人谋国,狡兔三窟……”
  “什么意思?”谢随转头警觉地看着她,“他本已在为朝廷——为今上效力,若还狡兔三窟……你是说……”
  秦念却咬紧了唇不再说话。
  想必连她也有许多秘密,不能说与他知道的。他凝注着她,他真想将她看穿啊,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只能默默地饮下一口酒。
  “我们该去延陵了。”
  酒喝完后,葫芦扔在了坟头,晃了几晃。
  “看在你差点害死我和念念的份上,就不给你留一口了。”谢随朝那坟头摆了摆手,就此离去了。
  秦念跟在他身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昔日富可敌国的武林巨商,死后也不过是在这杏子林中,木片上挂了一只酒葫芦而已。
  ***
  两人从陆路去延陵,花费了三四日的时间,待赶到时,却正正是正月十五。
  谢随带着秦念在西街的一家客栈住下。二楼最大的客房,有一个花枝缠绕、帘帷轻卷的小厅,推开窗便可看见西街对面那门前立了两座威严石狮子的恢宏宅邸,那就是延陵侯府。
  秦念在窗前站了片刻,慢慢地道:“你从小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谢随笑笑,“是啊,羡慕我吧?”
  秦念摇摇头,“不羡慕。”又转头看向他,“你打算何时去见他们?”
  谢随将包袱扔在床上,道:“你看见侯府门口的红灯笼了吗?”
  红灯笼?秦念一怔,当真看见那侯府门口挂着一对红灯笼,府内也隐约可见处处都是喜庆的红色。
  “傻瓜,要过上元节啦。”谢随笑道,“团团圆圆的上元节,我这时候过去,不是平白找他们的晦气吗?”
  他的笑容爽朗干净,好像一丝破绽也没有。
  秦念默了默,道:“他们过他们的,我们也可以过我们的。”
  这回,却是谢随怔住了。
  他渐渐敛了笑容,走上前去将窗户合上,道:“我去买点酒菜,我怕再晚些,所有人都过节去,我们就吃不上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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