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半山,突然听见琴声,紫袍道人站住脚:“这是闻人师叔在竹林中奏琴。”
谢玄笑了:“那是熟人,师侄不必再跟着我,我去跟他打声招呼。”他还想四处走走看看,摸一摸紫微宫中的路。这人一直跟着,着实麻烦。
“这……”紫袍道人也不想带着两个年纪这样小的长辈满山溜达,拱一拱手,“那就请小师叔自便罢。”
两人说话间,小小已然先一步迈进竹林了。
闻人羽坐在大石上,一张古琴搁在腿上,双目望向竹林幽处,指间轻轻弹拨琴弦。
澹王大船上人员众多,光是侍女便有百十人,每到港口就要停下补给,多则三五日,少也要一二日。
闻人羽却急赶着回京城,小船能不停泊就不停泊,反比谢玄他们更快回来,将萧广福押解上山。
紫微真人是极喜爱这个小徒儿的,微笑问他:“此番下山,可有什么收获?”
闻人羽一上山就先跪在师父面前请安,接着就将一阳观是如何敛财的报给紫微真人,说完了正事,又将在遭遇了呼延图的事告诉了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一直阖目坐在蒲团上,闻言睁开眼睛:“飞星术竟还留存世间?”说完问道,“你说那是个异族人?”
紫微真人听见呼延图生着一双绿眼,念叨两声:“呼延……呼延……”
原来北狄王庭还有活口,丧家之犬不足为虑。
闻人羽又把玉虚真人的事也一并禀报给他,在提及玉虚真人收了两个徒弟的时候,语意晦涩。
他自小由师父带大,看师父便如看父亲一般,而紫微真人较之严父,又多了一份慈爱,对着他心中什么委屈都能吐露。
可偏偏这件事,不能告诉师父。
他见到了一位女子,对她动心了。
紫微真人一心修道,八十多个春秋只有此等凡心不曾动过,又早就没了少年热血,自然不明白小徒弟话语中的深意。
只微微笑道:“能叫我师兄收入门下,必是惊才绝艳,你瞧见了有些嫉妒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闻人羽垂下头去,他确实嫉妒谢玄,却并非因为才能的缘故,而是他与桑姑娘一同长大,朝夕相对,同坐同卧,焉能叫他不慕。
紫微真人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头顶:“才之不可强也,你已然出类拔萃,大道有魔考,破除心中业障,便能更上一层,这是好事。”
闻人羽心中苦涩,却不敢向师父言明,又咬牙道:“请师父将穆国公府送来有侍奉徒儿入道的门人,遣散回去。”
紫微真人听了,良久不语,白眉微垂,只说了一个“好”字。
朱长文一行人,虽在船上几番找闻人羽说情,都被他挡了回去,消息一来,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紫微宫。
紫微真人坐在蒲团上,阖目道:“你番出门,所获非浅,比为师想的还更多一些。”说着睁开双目,慈和望向闻人羽,“你走之时,为师曾说过,若能让我满意,便赐你道号,如今为师觉得时候到了。”
闻人羽跪地拜倒:“徒儿想胜过心中魔考,再请师父赐名。”
他自入道门以来,一直在等的就是师父给他取道号,他到此时用的还是俗家的姓名,可师父终于这么说了,他却不能受。
只有闻人羽自己知道,让他辗转反侧的是什么。
山间雾气不散,林中飘渺似仙境,闻人羽拨响琴弦就见小小踏雾而来,指间一顿,琴弦倏地断了。
“桑姑娘。”他一时梗住,不敢再言,不知眼前景象是梦是真。
“闻人羽。”
闻人羽只听见她的声音便动弹不得,想要应她,又怕一动,她就又如梦中那般消散了。
小小不知闻人羽心中百转千回,她不忘明珠所托,对着闻人羽点一点头:“明珠让我见到你,跟你问好。”
闻人羽方才脸红到了耳根,心口直跳,此如一盆凉水兜头而下,脸上血色褪尽,他抱着琴站起来:“桑姑娘别来无恙?”
谢玄就在这时跳进竹林,同闻人羽打个招呼:“你倒会找地方。”
向下望去,京城景色尽在眼中,谢玄一把勾住小小的腰,跳到大石上:“你看,那儿还是京城,咱们明儿进京城去,说好了要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吃席面。”
这是二人刚出村子的时候,谢玄答应的,没想到他还记得。
小小点点头,雾色又眸中就只映出谢玄一个人的影子。
闻人羽收回目光,知道小小没逛过京城,对他们道:“前些日子是城中的观莲节,再过几日开七星斗坛,城中都有盛会,极是热闹。”
想到上回游玩出事,闻人羽又道:“京城巡防极严,从来没有不法之事,桑……桑师妹和谢师弟可放心游乐。”
既拜了玉虚真人为师,那他们就是同门不同宗,谢玄听见他这一句谢师弟,咧了咧牙,一掌拍在闻人羽的肩上:“多谢。”
宫中钟声阵阵,闻人羽道:“放膳了,桑师妹和谢师弟随我来罢。”
说完拂竹而出,本就不静的心湖,如有石子投入湖心,泛起层层涟漪,不知何时,才能听桑姑娘叫他一声师兄。
三人下得山去,闻人羽辈份极高,紫微宫中礼教森严,凡有人经过都要对他行礼,叫一声师叔。
谢玄小小跟在闻人羽身后,进了膳堂单独坐一席位。
自有道童送上青菜豆腐,香菇面筋,素菜做得十分清淡,谢玄十分吃不习惯。
他冲小小挤挤眼:夜里到后山打只鸡吃。
小小回他一眼:不许多生事端。
谢玄只好闷头猛吃,一碗不够,又添了一碗,这没油水的东西吃几碗都不饱,小小却觉得这素菜十分可口,比平日里吃的还更多些。
膳堂之中总有百十号人,可殿中连咀嚼的声音都少有听见,谢玄吃了个半饱,放下碗筷,抬头就见膳堂门口进来一人。
穿着缁衣道袍,头戴莲花玉冠。
谢玄怔在当场,呼吸不由粗重起来,小小抬头去看,竹筷落在上,一声脆响。
那人目光滑了过来,仅在小小和谢玄的脸上微作停留,便又转过头去。
两人的目光追随而去,心中震撼已极,那人活脱就是师父的模样!
第74章 看丹童
整个膳堂本就秩序井然,落针可闻,竹筷落地的轻响声引人瞩目。
谢玄立时扶住小小的肩头,假意问道:“可是又不舒服了?”
小小阖上双目,脑袋一歪靠在谢玄的肩头,她指尖颤抖,胸膛起伏,加之脸色本就白得透明,说声不舒服,闻人羽立时信了。
他站起来道:“桑师妹是不是余毒未清?”
小小摇摇头,压低声音:“一时不适。”
闻人羽眉头紧蹙,虽小小这么说,但他恐怕小小中的毒还在体内,对谢玄道:“师父不在观中,我去请卓师兄替桑师妹诊脉,他医术丹道皆精,比我要强得多了。”
说着将小小谢玄带到客房,让道童预备干净的被褥来,又返回膳堂去请卓师兄。
房中无人时,谢玄才问:“那人……那人是不是?”
小小踌躇:“我没瞧清楚。”
人一多小小的眼睛便不够用了,膳堂之中百来号人,人人头顶命火闪烁,放眼望去就像点了百十个不同的颜色亮度的灯笼。
看得久了,眼前茫茫一片,一时分辨不出,得近前细看,才知道是不是师父。
谢玄摇摇头:“不对,这人若真是师父,那紫微宫为何还要通缉师父?”
两人面面相觑,都无可解,就在此时,门轻响一声,闻人羽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谢师弟,桑师妹,我将卓师兄请过来了。”
谢玄将门打开,就见那位缁衣道长站在闻人羽身后,对谢玄点了点头。
他白面长须,看上去便养尊处优,虽与师父一般面貌,可瞧着比师父要年轻得多,反而更像道门缉书上画的模样。
谢玄两只眼睛盯着不放,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些蛛丝蚂迹,卓道长眉头一皱,面露不悦,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沉声问道:“是谁要看诊?”
那付清高倨傲的模样,与师父千差万别。
谢玄回过神来,将人请进屋中,小小自被中伸出手腕。
闻人羽道:“桑师妹中过毒,到时便未曾仔细诊治,是我用银针封了穴道,后来虽吃了解药,也不知身上有没有余毒。”
屋中除了闻人羽,余下三人都不说话,卓道长半眯着眼睛替小小摸脉,他人虽傲慢,但医术极精,没一会儿便道:“纸来。”
跟着他的小道童赶紧打开医箱,取出墨盒纸笔。
卓道长开出一张药方交给谢玄:“照着这个吃就成了。”说完站起身来,拂一拂衣袍,带着道童离开了。
师父每回替人瞧病,恨不得把病根病灶全说病人说一遍,再到用什么药解什么症状,要讲得极细致才放心。
卓道长这样开出张药方,扔下便走,连看都不看旁人一眼。
这么短短一刻,小小和谢玄已经确认,他不是师父。
闻人羽将那张药方拿在手里,细细看过,虽都是些温补的药,但其中君臣佐使,调配得当,几味药的调配是闻人羽想到了,也不敢贸然就用的。
只是这张药方底下写着,做成药丸,每日服用。
闻人羽替小小把过脉,知道她底子极虚,却没想到她需要常年服食这些药物。
“桑姑娘是不是小时生过大病,不曾仔细诊治?又或者是胎中带出来的孱弱?”要不然不会落下这样的病根。
小小摇摇头:“我不知道。”
谢玄扯扯嘴角笑一声,二人都有些神思不属:“胎里弱不弱不知道,反正她小时候时常生病,到了七八岁才好些。”
闻人羽眉头紧皱:“宫中便有药房,我先去将药抓来,制成丸药,往后每日调水服用就是。”
谢玄拱手道谢:“麻烦你了,方才那位卓道长……”
谢玄一开口,闻人羽便心中了然:“你们是不是想说卓师兄与紫微宫道门缉书上那一位,相像得很。”
“岂止是相像,就像是……就像是同一个人。”谢玄有意多探听些,请闻人羽坐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
闻人羽笑了笑:“这在宫中倒也不是什么秘事,卓师兄入门极早,他原是师父身边看丹童子,因天资极高,被师父收入内门,当亲传弟子。”
谢玄差点就要问出,这人可有兄弟,可他硬生生忍,满面疑惑的问:“那,怎么又上了道门缉书,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眼前站的是万两黄金呢。”
他开了个玩笑,自己都觉得不好笑,心口呯呯直跳,终于要知道师父的身世了。
闻人羽犹豫片刻,到底是在说紫微真人早年的事,心中觉得这是在背后妄议师尊,虽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也还是不好开口。
抬眼一看,见小小从床上坐起,流露出关切的目光,这才又道:“当年卓师兄是与他哥哥一同入道门的,入门之后都要先当洒扫小童,待到七八岁上方才学经,卓师兄与他兄长一起学了看炉炼丹……”
“缉书上的人,就是卓道长的兄长。”
闻人羽点一点头:“不错,二人虽是兄弟,可才智相差极远,卓师兄被收为内门弟子,而他兄长却一直看丹炉,看到三十岁上,寻得机会偷走师尊的《丹书符箓》,之后便消隐无踪了。”
紫微宫花了人力物力,大肆搜寻,都找不到那人在何处。
谢玄勉强笑了笑,小小更是挨在床上脸色雪白,两人默默无言。
闻人羽又道:“也因为有卓师兄在,所以每隔几年便重画缉书上的人像,卓师兄……是极不愿意人提起这桩事的。”
他分明才识高远,但被兄长所累,几乎不能出紫微宫去,只能一门心思钻研练丹制药,只要脚迈出京城,就会不断被人当作缉书上那个人,个个都想拿他去换万两金子。
十多年来都缩身在紫微宫中,与他同样资历的都到下属宫观中任职,只有他出不得宫门。
是以谢玄多看他两眼,他便怫然不悦。
闻人羽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药房,让他们加紧赶制,桑师妹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来告诉我,我的屋子就在左近。”
这是内门弟子住居的地方,谢玄和小小现在是玉虚真人的徒弟,算是半个自家人,便不与奉天观那些人安排在一处。
闻人羽一走,谢玄便放出纸鹤:“就在屋檐上看着,别飞远了。”
这里处处都是道门高手,这点小把戏他们都能看在眼中。
虽放出了纸鹤,可两人都没头绪,谢玄依旧不肯相信师父偷了东西,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对小小道:“会不会,会不会书是那个卓道长偷的,他嫁祸给师父,师父百口莫辨,这才逃走。”
小小靠在枕上,乌发散下,更显得羸弱,她点一点头:“我本以为到了紫微宫,该看见满山清气,可除了闻人羽,他们一个个头顶都是灰蒙蒙的。”
五蕴之气虽不污浊,但也混沌,非是清白磊落之人。
谢玄仿佛印证了猜测一般:“果然如此,那肯定是他偷了东西,害了师父。”
他止不住气恼:“这个恶人,害了师父,咱们得想办法找出那本书,替师父洗刷冤情。”说着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从竹篓底下,翻出一件夜行衣。
他们来的时候就预备好了,要探一探紫微宫的石牢,若是师父在里头,就将师父救出来,三个人一同远走高飞。
小小立刻按住他的手:“这山林层层,也不知师父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我知道,咱们要预备得万全,才能去救师父。”
两人分明进了紫微宫,也知道了一些师父的身世,却依旧有许多迷团未解。
就在二人苦思不解之际,纸鹤倏地飞回房中,翅膀一扇,示意有人来,谢玄小小立时噤声。
门轻响两下,谢玄打开门,却没瞧见廊外有人,低头一看,这才看见个只有半扇门高的道童,道童涨红了脸,对他行礼:“太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