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躬身低头,岳一崧扫了他一眼,又往后殿去。
谢玄还是第一次碰见他,岂能这样白白放过,脚步一轻,跟在岳一崧身后,就见他越走越偏僻。
走到药宫中角落的偏殿,这里重门紧锁,诸多看守。
谢玄心中一紧,难道师父关在这里
岳一崧走到门前,那几个守卫拱手行礼“师父”
原来他们穿着禁军的服饰,却是紫微宫的道士。
谢玄轻跃起身,飞鸿一般轻落檐上,就见岳一崧点了点十来扇紧锁的大门,点到一间屋子,走上前去,打开门锁。
谢玄手指一动,瓦片浮起,他从屋顶往下望去。
就见屋中关着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她们一听见开锁声,就紧缩成一团,几个女人紧紧缩到墙边。
一个年老妇人跪倒在地“道长发发慈悲,今日就取我的血罢。”
岳一崧皱皱眉头“滚开。”
他衣袖一拂,扫开那老妇,余下的年轻妇人眼看母亲被推倒在地,飞扑上去,手中银光一闪,被岳一崧捏住了手腕。
他倒没伤那女人,只是又推在地,对她们道“商家男人都挡不住,你们挡什么,把那孩子交出来,一天一碗血,轮着放,死不了人。”
谢玄倏地明白过来,在商州时,澹王送礼,商家人还闭门不出,不是因为不想见澹王,而是商家堡里已经没有商家人了。
所有的人都被关在这里,天天放血给圣人治病。
第105章 将军显灵(捉)
这些妇人团团围抱,哭作一团。
哭声传到院内,几间方才还静寂无声的屋子,响起阵阵击窗声,隔着屋子一声比一声响:“取我的血。”
岳一崧不耐烦了,吊眼一翻,解下腰间长鞭,手腕一抖一卷,将人扫开,鞭梢卷起床上躺着的婴孩。
老妇见哀求无用,止了哭声,指着岳一崧的鼻子,破口大骂:“商家列祖在天有灵,定叫你这畜生抽筋剥髓!天打雷劈!”
岳一崧轻蔑一笑,刚要伸手去接婴孩,鞭子一空,孩子竟浮了起来。
屋中人人怔住,岳一崧眉头一皱,长鞭又去,鞭梢眼看就要卷起孩子,“噼啪”一声空响,竟似打在墙上,连那婴孩的襁褓都不曾碰到。
婴孩方才正在熟睡,被哭声吵醒,竟也不闹,这会儿许是觉得浮在空中极有意思,两只小手伸出襁褓中,胳膊上戴了一串金铃。
小手一摇,丁铃作响。
孩子觉得有趣得很,“咿呀”一声,咯咯笑了起来。
满殿寂静中,便只有婴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
老妇一见,泪水长流,跪倒在地:“祖宗显灵!”
岳一崧自然不信什么祖宗显现,只当是这屋中有人捣鬼,长鞭又出,这一下鞭子不曾击空,刚要打到孩子身上,便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甩了出去,却收不回来。
岳一崧心中暗惊,扫视这群妇嬬,她们被关了这么久,确实半点都不通道术,他自然不信什么祖宗显灵。
商家祖宗若能显灵,早十六年前便显灵了。
岳一崧一面暗暗用劲,一面放声道:“尊驾是谁?敢到紫微宫来显身手?”
谢玄以柱挡身,从房顶滑了下来,听见老妇的痛骂声,干脆将计就计,从怀中掏出纸人,遍散出去,随风吹到殿中各个角落。
烛影一恍,就见一人影立在角落。
谢玄故意嗡声一笑,松开劲道,岳一崧猛然转身,长鞭又出,眼看就要击中,那人影倏地不见,又现身在殿宇另一面墙上。
“装神弄鬼!”岳一崧自然不惧,可满殿妇人都下拜磕头,一声声祖宗显灵,让他不胜其扰。
回头喝骂:“蠢妇闭嘴!”
话音未落,耳边便被人吹了口气,他猝然回身,身后半个鬼影也无。
谢玄操控纸人,轻轻贴在岳一崧的背上,趁他不防,便在他颈后扇风,不管他如何转身躲避,纸人都紧紧贴着,怎么看都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几次之后岳一崧心中暗怵,若非鬼魅,什么人能这样快。
疑心一起,心头便怯,商家人也死了几个人,难道是他们死后化鬼?
他从怀中掏出光明符,甩了出去,符咒刚点,便似有一只手将黄纸符咒捏在掌中,一寸一寸,捏碎了。
黄纸屑随风吹到他脸上。
符咒一灭,刹时满殿都是人影,黑影幢幢而来,围成个圈子,一步一步迈向岳一崧。
他见符咒被灭,心中更惧,张嘴想喊帮手进来,却被纸人从身后扼住了喉咙。
谢玄一鞭子抽在岳一崧脸上。
岳一崧痛叫一声,他眼下那颗瘤子被抽得裂开,刹时间满面是血,捂着眼睛滚倒在地,哀叫不止。
守在门外那几个道士,还当是商家人在哀叫,岳一崧脾气暴烈,商家人又不听话,每每取血,总会惨叫上那么几声。
纷纷背过身去,只当听不见,哪里知道这是他们师父嘴里发出的惨叫。
谢玄到此时才现出身形来,殿中一点烛影,照在他半边脸上,老妇人眯眼看了片刻,目中落泪,喃喃出声:“将军……”
岳一崧目中血流不止,隔着血色看去,只能见到谢玄的背影,听见那声将军,还当真是商将军显灵,不由心中大骇。
谢玄一拳把岳一崧揍晕了过去。
等谢玄再走得近些,几人才看清楚他的容貌,他这样年轻,自然不是商将军显灵。
可他眉目之间与她们的丈夫、父亲又颇多相似之处,不知他是什么来路,心中却又升起亲近感。
谢玄指尖一动,浮在半空的婴孩缓缓落到妇人怀中。
刚才那个用银钗攻击岳一崧的妇人抱起孩子,交到谢玄手里:“英雄,求你将这孩子带出宫去,留他一条性命。”
他们一家困在此处,外面守卫重重,谢玄一人救不了他们这么多人,但总能把这个孩子带出去。
谢玄望着这些妇人,她们有些是商家的女儿,有些是商家的媳妇,都是他的血亲。
若是平时必要想办法将她们带走的,可小小还在等他,他伸手接过孩子,把孩子捆在背上。
看着地上的岳一崧,皱了皱眉头,不能把他留在这里,等他醒过来了,这些人也就活不成了。
谢玄指尖一动,岳一崧腾空而起,殿顶瓦片层层分开,谢玄抱着孩子就要走,走之前许诺这些妇人:“我会回来救你们的。”
老妇人到此时终于回神,问他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姓商?”
谢玄看了她一眼,微一颔首,凌空而去。
老妇跪倒在地,身后女儿儿媳簇拥着将她扶起,她一把抹掉眼泪,笑了起来:“老天有眼,不绝商家。”
谢玄带着孩子和岳一崧,回到方才那个院落。
前面闹声不绝,这里依旧安静,谢玄一进屋,就见那满面刀疤的女人,不知何时挣开了绳索,正坐在床沿。
他一剑挑去,那女人侧头微避,手上的茶差点儿翻倒在被子上。
谢玄这才看见床边摆着盆和毛巾,小小面颊发红,额头滚烫,女人是在替她擦汗。
他把岳一松的嘴堵上,扔在一边,又把孩子放在床上,伏身去看小小。
女人似乎有些吃惊谢玄出去一趟带了两个人回来,她低头看看孩子,见那孩子在谢玄怀里睡得极香,这会儿被搁在床上,鼻子一皱,眼看要哭。
女人赶紧把孩子抱起来,拍哄着他。
谢玄解开小小的衣衫,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怕,师兄来了。”
小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谢玄在她身边,含含浑浑说道:“不要……不要……报仇。”她烧得糊涂,却牢牢记得商云萝的话,谢玄若是报仇,因果承负他担不起。
谢玄还以为她在说师父的事,摸摸她的头:“你放心,师父的仇,咱们一起报!”
手刃仇人,方才痛快,最后一刀就留给小小。
谢玄把巾帕叠起来塞到小小口边:“你忍耐些,我替你拔针。”
小小张开嘴,一口中咬住巾帕,汗水打湿了发丝,一缕一缕贴在额上。
谢玄取出银刀和磁石,刀尖用火烧过,须得割开皮肉,见到针尖,才能吸出银针。
可他半晌都下不了手,这刀还不如割在自己身上。
小小闭眼等了片刻,睁开眼睛看他,迷迷糊糊间对他点了点头。
银刀割肉,血丝浸透胸前肌肤,似在冰雪间开了一朵红花,谢玄咬紧牙根,磁石稳稳吸住银针,快速拔出。
小小闷哼一声,疼得晕了过去。
紫微真人下手极重,这三根针有两根打进了骨头里,就算拔出针来,小小的左手一时也不能动弹。
银针扔进盆中,浸了一盆的血水。
虽伤了骨头,但没伤到筋脉,谢玄松了口气,上药包扎,让小小躺在被子里养精神,转身看向岳一崧。
目光扫来,岳一崧一动不动,谢玄一脚上去:“你都醒了,还装什么?”
岳一崧方才是怕商将军的鬼魂,知道是人,反而不怕了,他瞎了那只眼睛不住流着血,只能张着另一只眼睛盯着谢玄。
谢玄手掌一抬,岳一崧被扶了起来,他到这时也已经知道谢玄是谁了:“玉虚师伯就是这么教导徒弟为难本门师兄的?”
谢玄隔空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我师父在哪儿?”
岳一崧狐疑道:“玉虚师伯云游天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心中又禁不住猜测,难道是师父与师伯又起了纷争?这小子是来找师伯的?
谢玄又是一巴掌,抽得屋中一声脆响,岳一崧嘴角鲜血涌出,半颗牙给谢玄打掉了。
不等岳一崧暴怒,谢玄便道:“卓一仁在哪儿?”
岳一崧恍然大悟,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却尽力睁开,灼灼盯住谢玄:“你就是他带走的东西?”
他们追捕卓一仁时,并不知道他带走了什么,只以为抓到了他,就能给师父交差。
谁知师父见到卓一仁,并不欣喜,审讯他多日,脸上也一丝喜色都无。
等将商家人陆续抓进京城来,取血炼药,师父才透露口风,当年卓一仁带走的是圣上的药人。
十六年了,这个药人该长大了。
谢玄脸色大变,他侧目望了望他刚刚带回来的孩子,到得此时终于明白,他本该是药,师父当年做了跟他一样的事。
岳一崧方才还深觉受辱,此时看着谢玄的脸色哈哈大笑,“噗”一声,冲着他吐出一口血沫:“他死了。”
谢玄蹲在岳一崧身前,一动不动,血沫被弹回到岳一崧的脸上。
谢玄眉目半抬:“什么?”
岳一崧自知自己是活不了,这小子眼中凶光暗涌,干脆死前讨个痛快:“同门二十年,他不过是个仆役,什么也学不成,什么也学不会,就是个废物。”
可这个废物,摆了紫微宫一道,让紫微宫十六年来渐渐被圣人厌弃,不再被重用。
岳一崧依旧在笑:“我还当他得了商家什么好处,学了商家的道术,可他还是这么废物,他竟然根本就不认识商家人。”
所以他们追查了十多年,以为卓一仁一定会联系商家人,可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别说商皇后,卓一仁半个姓商的都不识得,直到他死前,方才知道谢玄是商皇后的孩子,圣人的亲生子。
谢玄眼中一热,滴下泪来。
他救那个孩子,总有些是因为这孩子跟他是血亲,可师父救他全无理由,不过是发自一点仁心。
岳一崧眼见谢玄落泪,笑得愈加畅快:“他活着稀里糊涂,死也稀里糊涂,这样的蠢人岂配与紫微宫为敌……”
笑声戛然而止,岳一崧低下头去,钢刀穿胸而过,在他胸口捅了个血窟窿。
第106章 天雷劈
袁一溟步履匆匆,行到药宫内殿,在殿门前躬身行礼:“参见娘娘。”
“进前来罢。”
殿中一股药味,贵妃躺在榻上,脸色煞白,娥眉微蹙,望着袁一溟道:“圣人在何处?”
袁一溟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不仅圣人不见了,连紫微真人也没有踪影。
宁王的人和紫微宫人都在找紫微真人,紫微宫有太孙在手,宁王以宫变生事,各赢一半,谁先找到圣人,谁就赢了那另一半。
“你……”贵妃撑坐起来,望了望左右:“你们退下,我与袁大人有要事相商。”
他们从玉台上退至药宫,死的死,伤的伤,贵妃的心腹没了一半,殿里只余下寥寥几人,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落人口舌。
等人一退出去,殿门紧紧阖上,袁一溟便坐到榻上,两条软臂搭上他的项颈,软香投怀,贵妃先是啜泣几声,跟着一把抓住袁一溟的手。
将他的掌心贴到胸口:“可吓死我了,你摸摸。”
袁一溟到底还有些顾忌,缩回手来,转势拍了拍她的背,贵妃把脸靠在他怀中:“圣人究竟怎么了?那俱木偶是不是他?”
若真是圣人,倒好办了,立刻就扶太孙登基,以皇太后的名义发布诏书。
袁一溟摇头否认:“不是。”可更多的却不愿意告诉贵妃。
贵妃目光微沉,她在袁一溟身上下足了功夫,便宜全叫他占了,可要紧事却一句都不松口,忍得多时,不能功亏一篑。
她咬唇轻问:“是不是奉天观捣鬼?宁王如今扣着几个藩王,又手握大队禁军,会不会打过来?”
一边说一边轻轻发抖。
袁一溟将她搂住:“放心罢,宁王打不过来。”
贵妃眸色一转,看来不下狠药是不成了,伸手扒住他的胳膊,又是惶急又是茫然:“我……身上该来的,没来。”
袁一溟一惊,贵妃抬头看他:“我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还该确实了再说,可我害怕出什么变故。”
觑着袁一溟的脸色,她蹙眉忧道:“本来圣人病重,太孙即位,就算圣人不封你,我也能封你,偏偏半路杀了个宁王出来,若好,咱们一起好,若歹,你们有办法保全自身,我……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