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没法指责这位七妈警惕性不高,事实上,山鬼的行话唇典,外人是听不懂的,别说只是打电话,就算在大街上扬着喇叭大吼一声“取山胆”,又有谁能了解是怎么回事?说不定以为是跟海胆一样好吃的玩意儿呢。
所以,确实是很巧,无巧不成书:冼琼花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偏偏边上站着的这个神棍,居然知道剖山取胆。
“你怎么会知道取山胆的?”
神棍的回答堪称石破天惊。
他说:“我不知道啊,我从没听说过这事。但是,冥冥之中吧,我就觉得‘山胆’这两个字,跟我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孟千姿生平头一遭接不住别人的话头,她想骂人。
这就如同——
警察问杀人嫌犯:“你为什么半夜两点钟会出现在受害者家门口?”
嫌犯答:“我不知道啊,就是冥冥之中,我想出去走走,刚好走到了那里。”
当警察傻的吗?信不信削死你?
孟千姿忽然冒出个念头,七妈让她“不要为难这人”,难道是因为这人有精神病?
现今这个社会对精神病患者,那确实是比较宽容的——以至于有些杀人案犯,千方百计想证明自己精神有问题,以逃脱应得的惩戒。
神棍丝毫没留意到孟千姿脸上的微妙变化,犹在侃侃而谈:“所以,我立刻决定,盯着她。”
孟千姿唇角掀起讥诮的笑。
盯梢冼琼花,想什么呢,七妈虽然行末,位次可是山耳,妥妥的高手,就神棍这种、招式都耍不全的,还想玩跟踪呢。
果不其然,据他说,盯了没一条街,就被冼琼花发觉了,还吃了点皮肉苦头,不过,他很快就向冼琼花证明了自己“是个一心一意搞科研的”。
孟千姿不得不再次打断他:“你是搞科研的?什么专业?什么学历?”
科学家确实可能会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怪癖,但这个神棍,通身流露着招摇撞骗的江湖老千气息……
神棍说:“是啊,我从小就有志于研究这世上所有的诡异灵异事件,成年之后,我就付诸行动,跋山涉水、走南闯北、进村穿巷……到今天,走走停停的,快三十年啦。”
他介绍自己绝非以讹传讹、猎奇夸大的好事者,他本着科学研究、实事求是的精神,广泛采访当事人,一字一句做好笔记,亲身考察事件发生地,提出自己的见解理论,这一过程中,他还西为中用,参考牛顿、爱因斯坦、霍金等大拿的研究发现,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学术水平直逼大学系主任,并且他还写了一本书,就是这本书,扭转了冼琼花对他的态度……
孟千姿第三次打断他:“书名是什么?”
她语气缓和不少,想不到这人还是个文化人,和文化人沟通,她是应该文雅一点。
身后的孟劲松已经掏出手机,预备着去搜索简介和书评。
而神棍又一次让人跌破眼镜:“你买不到,我自己印的。”
自己印的,谁特么不能自己印,要不是七妈有一行留言在先,孟千姿真会忍不住一脚过去把他踹翻。
她耐着性子按而不发,想把前后都捋清楚:“然后我七妈就指引你来找我了?”
神棍摇头:“冼家妹妹什么都没说,没鼓励我,也没阻止,她就只说,你硬要去呢也随便你,但山胆这事不可以再对外人嚷嚷。还有就是,我们家姿姐儿是个厉害的,手上没轻重,我给你留句话,你真犯到她,她看我的面子,能对你礼貌点。”
孟千姿嗯了一声,似笑非笑中有几分得色:一是七妈果然守规矩,除了那句无心泄露的话之外,没对这人再说什么;二是七妈夸她是个“厉害的”,谁不爱被人夸呢,这种背后被夸比当面赞扬要实在多了。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呢,你就找到万烽火,打听到我了?他收了多少钱?”
知道她叫孟千姿,再通过万烽火这条线,打听到她的行踪确实不难,她就是好奇自己的身价:万烽火一年三节受山鬼的礼,要是贪个万儿八千就把她给泄了……呵呵,把他连带他的祖师爷清出解放碑都不为过。
然而这神棍,还真是处处给人以惊吓:“没呀,没收钱,小万万是我朋友,很支持我搞科研的,免费。”
万烽火这抠老头还能免费,孟劲松有点愤愤:川渝山户那么积极地维护“双边”关系,托万烽火打听点消息,也最多打个七折。
话到这儿,孟千姿基本捋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神棍跟她的金铃,确实没关系,风牛马不相及。
但对他的动机,孟千姿还是有点不死心:“就因为‘冥冥中’觉得事情跟你有联系,你就这么不辞劳苦地跑来了?”
神棍正色:“不止,怎么跟你说呢……”
他想了想,试图能尽量说得浅显:“我感觉啊,‘山胆’这两个字,像个开关,会开启我一直想不通的事情,比如,我为什么从小就对那些诡异的事那么着迷呢?我花了大半辈子,一直不停地记录、不停地找,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动机和驱动力呢?我很多朋友问过我,还说我是吃饱了撑的——但我没钱吃饭的时候,我也在做这些事啊——完全不符合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嘛。”
马斯洛?马斯洛是干什么的?孟千姿觉得自己似乎学过这理论,就是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助理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孟劲松马上在手机上搜找出了马斯洛理论塔图,递到孟千姿跟前。
这位外国心理学家把人类的需求由低到高、分成五个级别,一级级高上去,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
一般认为,只有低级别的需求被满足,才有精力去追求更高一级,譬如林妹妹如果需要披星戴月下地插秧的话,一般就没那闲情去葬花了——吃饱饭这种,应该属于最低级别的“生理需求”,而他的“科研”,属于自我抱负的实现,那得是最高级别了,饥寒交迫地去寻求自我实现,确实不属于“吃饱了撑的”的范畴,毕竟肚皮还是瘪的。
“而且吧,自从听到那句话之后,我经常做一个梦。”
神棍绘声绘色:“梦的场景不同,但都是我去过的地方,有时在东北的老雪岭,有时在西北的大沙漠,有时在函谷关,有时又在广西的八万大山……”
孟千姿只是听着,不置一词,唯独在听到“八万大山”这几个字时,和孟劲松交换了一个眼神。
八万大山地处广西,是山鬼的“不探山”。
不探山,山如其名,巡山不去,伴山也不去,当它不存在,直接绕过,在山谱里,属于打红叉的禁区,更直白点说,不是山鬼的势力范围。
整个国内,不探山并不多,屈指可数,所以神棍这随口一举例,居然举出了不探山,还真挺巧的。
“但是,不管在哪个地方,梦里,我都急得一头汗,又翻又找,又刨又挖的,在找东西。”
孟千姿眼皮略掀:“找山胆?”
神棍摇头:“不是,始终没找到,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就是清楚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更奇怪的是,不止是我,我有几个最亲近的朋友也梦见过我,梦里,我都跟他们说,我要找一个东西。”
越说越玄乎了,孟千姿没什么兴致跟他绕了,随口问了句:“找什么啊?”
神棍的表情愈发认真:“一口箱子。”
他拿手比划给她看:“一口这么长、这么宽的,被人偷走的箱子。”
“谁偷的啊?箱子什么形制啊?木头的还是铁的?没让万烽火帮你找找?”
神棍茫然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发起自己的呆来。
不知道啊,只知道要找箱子,只知道箱子是被人偷走的,至于箱子长什么样、被谁偷走的、背后又连缀着怎样的故事,一无所知——就像他住的那个有雾镇上,总会起浓而厚重的大雾,那些大雾敛去了镇子周围的群山,只露些峥嵘的块石,谁能只通过那些块石、就完整还原出山的全貌呢?
他沉浸在自己的茫然里,完全没注意到孟千姿已经走了,也没看到她走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像看了场无聊的电影、听了个没劲的故事。
++++
留二沈在门口守着,孟千姿带着孟劲松原路返回。
这走廊真长,尽头处连着大厅——那儿的声浪像长长的触手,往这头拼命招摇,然而鞭长莫及。
孟千姿说了句:“看他像有病吗?”
孟劲松斟酌了一下,没立刻回答:他不像辛辞,可以在孟千姿面前信口开河——本质上说,孟千姿是他的老板,她问的任何问题,都有考察、衡量他的意味。
他摇头:“看上去疯疯癫癫,说的话也颠三倒四,但能让七姑婆留下那一行字、万烽火给他开绿灯,说明这人是有点斤两的。”
孟千姿对这回答挺满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孟劲松对她的心思向来揣摩到位:“但客气归客气,带他去取山胆太儿戏了,咱们自家的事,凭什么带他看戏?他爱做梦随他做,我们没那义务帮他解梦。”
孟千姿点头:“让柳冠国好好招待他,安排人带他去张家界玩一圈吧,逛凤凰也行,要么索性去爬山——总之往远了带,别碍着我们做事。”
不说最后一句还好,“做事”两个字,又把孟劲松打成了愁眉不展的闷葫芦,脑子里绕的全是金铃:这可怎么办啊,全无线索,线索全无,虽说从丢金铃到现在,其实还没满二十四小时,但在他心里,三秋都过了,现在满身心沐浴的,都是凛冬的严寒。
孟千姿见不得他这副丧气样儿:“怕什么,辰字头刚送了辰砂晶来,虎户给了虎爪,大不了我剖山的时候把这两样都背上,辰砂辟邪,虎爪镇兽,四舍五入,也就约等于金铃了。”
孟劲松差点气笑了,哪个数学老师教你的约等于?
正哭笑不得,辛辞从前头转角处跳了出来,满面红光,喜气洋洋:“你们总算结束了,我都过来张望好几回了。”
说着抬起手,哗啦啦抖着手里的一张复印纸,直送到孟千姿面前,那叫一个扬眉吐气:“千姿,该给我加工资啦。”
【第一卷 完】
第14章 【01】
今儿倒没下雨,但前一晚那场雨余威尚在,走的又是偏僻小道,满脚泥泞不说,高处的树冠还时不时往下洒滴子,一个多小时走下来,跟淋了场雨也没什么差别。
带路的老嘎停下脚步,伸手把面前一丛茂密的树枝拨开了些。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下山凹里的叭夯寨——正是暮色四合时分,山里的水汽蒸蒸腾腾,打眼看过去,那一团一团的白色水汽有飘在树顶上的、有紧挨屋后的,安静中透着古怪,还有种静寂的诡异美感。
老嘎指了个向:“喏,就那,二、三楼亮着灯呢,人应该都在。”
都在就好,孟千姿懒得过去看——反正多得是眼睛帮她看——她在一块湿潮的石头上坐下来,拽了两片树叶耐心地擦靴子上的泥渍,辛辞赶紧翻出纸巾上来帮忙。
孟劲松拧着眉头看吊脚楼的灯光,隔得有点远,看不清屋里的情形,即便用上了望远镜,也架不住人家关窗拉帘:亮灯不代表人在,万一人出去了呢,大张旗鼓地扑过去,很可能打草惊蛇。
柳冠国也是这想法:“要么,让刘盛先过去探个道?”
这趟办事,他把嘴皮子利索的沈邦和沈万古留下以绊住神棍,点了刘盛和邱栋随行,这两人里,邱栋稳重,刘盛机变,更擅长做投石问路的打探活。
孟劲松回头看孟千姿等她示下,孟千姿的目光却落到一旁束手站着的老嘎身上:“万一动起手来……你家的亲戚,我们这手能动到几成啊?”
++++
那张符样,即便正戳到眼跟前,孟千姿也没认出来,但辛辞既然言之凿凿的,那多半不会错,她马上让柳冠国把老嘎找来。
老嘎倒没隐瞒,如实倒了前因后果。
说是一个多月前,有两男一女进了叭夯寨,径直找到他,自称是他四阿公那头的亲戚。
老嘎的确是有四阿公的,这位阿公离开叭夯寨时,老嘎的爹都还没讨上婆娘——这叭夯寨,解放前也是个好几百口人的大寨,不过山里生活苦,又加上天灾、兵乱,寨里的人一茬茬出去讨生活,有进省城的、有南下的,还有出洋的,日子好的就落在外头了,日子不好兴许荒在外头了,总之基本没回来的、也基本没信捎回来,他哪能知道那位四阿公娶了谁、生了谁,又发展出多少门子的外姓亲戚呢。
自己一个孤寡老头子,人家千里迢迢过来行骗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三人都好模好样彬彬有礼,说起远年上代的事来头头是道——有好多事,老嘎自己都讲不上来。
所以,应该真的是关系很遥远的那种远房亲戚吧。
据他们说,老人家虽然葬在外头,但至死都惦记着故乡,他们这趟过来,就是想住一阵子,代老人家走一遍这儿的山山水水,拍点照、收集点过去的老物件,带回去以全逝者心愿。
好吧,听起来也很像那么回事,毕竟游子嘛,叶落都没能归根,有这心愿可以理解,再加上三人主动给饭钱房钱,老嘎更觉得整件事合情合理——自己要还是疑神疑鬼,那可真是小鸡心眼小鸡肚肠了。
三个人里,年纪最大的那个男的叫韦彪,三十挂零,高大粗壮,人还行,就是面相凶了点,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在和人置气,另一个叫江炼的跟他正相反,脸上总带着笑,和和气气的,人也谦和有礼,最小的是那个女的,叫况美盈,才二十三四,纤弱文静,人也文艺得很,没事就喜欢摆弄照相机拍照,或者支起画板画山画水,就是身体不大好,三天两头的不舒服,白天也会睡觉静养,而每当她睡下的时候,韦彪就会下楼提醒老嘎“小声点”,害得老嘎剁腊肉的时候,小心翼翼拿刀口来回拉着磨,跟拉小锯似的。
同住了一段时间,老嘎是发现两件蹊跷事儿。
一是这三个人里,他分不出谁是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