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邦】:我是没见着,但大佬是山鬼的门面,能丑吗?太丑的话,祖宗奶奶能答应吗?
就是这句话,开启了祖宗奶奶们的图片刷屏模式,有水墨画、工笔画、油画,甚至精雕油泥捏的手办,料想都是临时百度搜来的。
柳冠国眯着眼睛一张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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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奶奶,亦即山鬼。
山鬼源出《楚辞.九歌》,三闾大夫屈原以浪漫的笔法,勾勒出了一个诡异妖娆媚骨天成的山中女精怪,据说她姿态曼妙,身披藤蔓,骑着黑色的豹子在幽深的山间出没,所到之处,百兽慑服,所以后世创作山鬼图,几乎是清一色的美女与野兽:美女必然纤纤楚楚,穿着风凉,总之不类良家妇女装扮,野兽则非豹即虎,极尽凶悍之能事,务求画面对比强烈,刺激眼球。
柳冠国酌情放料。
【柳冠国】:孟千姿派头很大的,像明星一样,带助理,还有化妆师。
群里本就讨论得热闹,他这一发言,愈发炸了锅。
【沈万古】:大佬真是很朴素了,现在那些明星出门,谁不带五六个助理,我听说有些人还带私教和营养师呢。
【沈邦】:就是,大佬又不是没钱,家里山矿不多,七十七,要不是社会主义国家提倡低调,大佬完全可以搞个私人飞机飞过来。
【邱栋】:@沈邦,没事别提矿,我听说网上聊天,有人监控的。
【刘盛】:没关系,又不是敏感词。
……
柳冠国没发言,他这趟被指派做接待,颇为骄傲膨胀,说话都惜字如金,非常享受这种稍露口风即获追捧的感觉。
孟千姿一行是下午到的。
当时还没有变天,完全没有晚上会下暴雨的迹象,落日熔金,熔进云里、山头、屋顶、街面,恰到好处地烘托出迎接重要人物的应有气氛。
柳冠国攥着手机,在云梦峰门口翘首以待,错认了几辆车、手心汗湿了好几回之后,终于看到一辆黑色的大SUV驶过来。
车子停下,最先下来的是孟千姿的助理孟劲松。
孟劲松三十来岁年纪,肤色偏黑,高瘦,眼尾略略下垂,整个人大多数时候看起来没精神,但只要一抬眸,目光那叫一个精干锐利冷冽森然。
柳冠国激动地屏住呼吸:当助理的都这么有气场,那大佬出场时,天地都该为之失色吧。
……
柳冠国这一片刻晃神,群里的消息再次刷起了屏。
【沈邦】:明天是大佬请客?我们能上桌吗?
【沈万古】:想太多,轮得上你吗?再说了,请客只是形式,本质是湘西的各路好朋友拜会大佬、巩固友谊。
【刘盛】:好朋友们得出血了吧?
【沈邦】:那必须啊,空手上门还蹭饭,好意思吗?
【刘盛】:这礼难送了,毕竟大佬什么都不缺。可别送什么黄金玉石的,太俗!
【沈万古】:俗不可耐!真敢送我们就十倍回赠,羞辱他!
【刘盛】:卧槽我也想要这样的羞辱!
【邱栋】: 1
【沈邦】: 10086……
……
柳冠国不紧不慢,再次加料。
【柳冠国】:孟千姿带的是个男化妆师,挺帅,两人站一起,特别登对。
化妆师叫辛辞,二十六岁,一米八的个头,眼梢细长、鼻梁挺正,留的还是长发,不过还挺阳刚俊朗,有点像九十年代走红的那个古惑仔郑伊健,一身松垮的白色休闲服到了他身上,有模有样有气质,柳冠国当时一个迟疑,还以为是孟千姿的男伴。
果然一料激起千层浪。
【沈万古】:就不能找个同性吗?女化妆师很难请吗?
【沈邦】:不会产生感情吧,这整天化妆,朝夕相对又涂又抹的……我情感上,接受不了大佬和凡人、比她穷的人以及出家人联姻。
【邱栋】:我觉得应该不会,距离产生美,距离太近,彼此没神秘感。
【沈万古】:希望大佬理智、克制、机智,不要被门不当户不对的美色所动。
【刘盛】:看不下去了啊,化妆师怎么了?职业不分贵贱,化妆师配大佬也挺好啊,一个站在背后、默默支撑起了大佬颜值的男人。
……
都说女人八卦,其实男人八起来也不遑多让,柳冠国正看得热闹,邱栋突然冒了句话。
就是这句话,让群里暂时冷了场。
【邱栋】:@柳冠国,柳哥,知道大佬为什么来湘西吗?咱这儿被边缘化,得有两三百年了吧?
这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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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在柳冠国这儿,有广义和狭义两个概念。
广义的,这群里的人,都能称之为山鬼,又叫“山户”、“穿山甲”,顾名思义,穿山走林,祖祖辈辈靠山讨生活,多少有些隐秘的本领,低调行事,安静发财,不向外人道。
而狭义的,只指一小撮真正被山“选中”的人,天赋异禀,和山同脉同息,能够进入常人到不了的山腹幽深之处,采撷不为人知的山矿,这一小撮人,也分等论级,还限人数——一般以人体喻山体,从低到高依次是山肩两位、山耳两位、山眉两位、山髻一位……
山髻还不是最高的,古代髻上有冠,为王为尊者承之,所以山髻之上,还有个坐山鬼王座的,也自然是那一小撮人里最拔尖的。
但那位最早编纂山鬼等级的前人,显然忽略了一件事:山肩山耳等等,都是两个字,念起来利索上口,可位次最高的那位……
称她“坐山鬼王座的那个”,太长太拗口;简称“山鬼王座”,听起来又像椅子成了精,着实难煞了人——没人出来给标准答案,反给了大家自由发挥的机会,比如柳冠国他们,就习惯叫“大佬”。
最新一届的大佬,自然就是前头被叨来念去的孟千姿了。
山鬼究竟缘起哪个朝代,没有确切说法,不过内部习惯奉屈原《楚辞.九歌》中的山鬼为祖宗奶奶,可能正是有了祖宗奶奶的慈爱照拂,历代山鬼阴盛阳衰,位次高的全是女人。
古早的时候,信息闭塞、经济不发达,不知地大几何,只知山外有山,为了摸清山况,大佬们还会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后来民智开了、国界定了、一本《山谱》把华夏诸山列得明明白白——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继任者难免懈怠,湘西这种偏远的深山老林自然淡出视线,加上明朝时,旅行家徐霞客又搞歧视、排三六九等,宣扬什么“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正合了大佬们的心思,好么,直接把常住地安在黄山脚下了,题名“山桂斋”,暗合“山鬼”二字。
邱栋说的还算克制,其实湘西这块被边缘化,哪止两三百年啊。
那么问题来了,孟千姿怎么会毫无征兆的、突然间、亲自、过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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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冠国答不出,索性把手机翻下,重又操刀:微信群聊就是这点好,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来去都飘忽,无需交代。
才刚剁了几下,眼前一暗,大门口闪进一个人来。
那人穿连身带帽的大黑雨衣,脚蹬黑雨靴,从头到脚被雨浇得一身皮亮。
大佬在房,柳冠国异常警惕,两眼一瞪,下意识提刀,那人却在门口忙着脱雨衣,攥起了又甩又抖。
认出来了,是自己的酒友王庆亮,在午陵山景区当保安的。
柳冠国觉得奇怪:“不是早下班了吗?你大半夜跑这来干嘛?”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王庆亮满肚子气,嗓子一亮,跟破锣似的:“还不就是几个游客,傻逼二货!”
第3章 【02】
原来下午的时候变天,说是有大雨,景区在下班前两个小时就安排各处喇叭播报这事,反复强调要注意安全,建议游客提前结束游览。
大多数游客还是惜命的,一拨接一拨地往出口撤,王庆亮还以为不会出什么差错,哪知下班的时候,两个年轻女人找到保安室,哭丧着脸说自己的三个同事联系不上。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三货逞能,进了“禁止通行”的一条未开发岔路,估计是越走越远迷了道,深山里没信号,当然更没可能听到广播。
午陵山区太大,只开发了一小部分,岔道太多,没那个财力造墙围堵,只能在石头上油漆大红色的告示,类似“禁止通行”或者“危险,此路不通”,以期游客们珍爱生命、心存敬畏,哪知隔三差五的,总会出几个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货。
但是又不能放着不管,万一真出什么事,新闻上一报,微博上一转,对景区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王庆亮只好召集了几个人打着手电进山去找,过那个“禁止通行”的口时,觉得这份工作真他妈不值:每个月不到三千的饷,居然还得冒生命危险。
好在还算幸运,里头转悠了约莫两个小时,终于找到那三只迷途的羔羊。
王庆亮拿手摁住剁椒的桌沿,脸涨得跟辣椒一样红:“你说,正常人,这种时候,就算他妈不道谢,也不该讲风凉话吧。”
剁刀声太响不利于倾听,柳冠国已经斯文地改成了缓切,听到这儿,微微点头:“那是。”
王庆亮鼻孔都快往外喷白气了:“你知道那几个傻逼说什么?”
他捏着嗓子学:“我买了票的,我们是纳税人,你们景区都是拿我们纳税人的钱造起来的,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该进来找,这是你们的职责!”
是挺气人的,要么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呢,柳冠国附和了两句,还是觉得纳闷:“那你怎么还不回家啊?过我这来干嘛?”
想发牢骚求安慰,寻摸自己婆娘去啊。
这话把王庆亮给问住了:光顾着生气了,自己原本,是要过来问什么来着?
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断片了,人一有了年纪就会这样,脑子时不时卡壳。
柳冠国也不追问,继续斯文地切椒。
王庆亮终于想起来了,他凑近柳冠国:“哎,上次你跟我讲的那个山蜃楼,又叫阴寮的,真的假的?”
啥?
柳冠国心里一惊,一刀切歪,要不是反应快,差点赔一截手指头进去。
他故作镇定,但还是不免结结巴巴:“什……什么楼?我什么时候讲过?”
开什么玩笑!山鬼戒律第一条就是嘴巴得严,“家事”不能跟外人讲,再说了,他头顶隔一层就是大佬,就算犯事儿,也不能赶这时候啊。
“就是咱俩搞了条老腊肉下酒那次,”王庆亮提醒他,“你喝高了,搂着我脖子说你是山鬼,还说刮风下雨的时候,就跟海市蜃楼似的,这山里会起山蜃楼……”
卧槽卧槽卧槽,柳冠国后脊背上已经滚冷汗了:酒也太他妈误事了,得戒酒,一辈子都不能沾。
王庆亮继续绘声绘色:“山蜃楼起来的时候,冷飕飕的,又叫阴寮,活物都不耐(爱)在里头待,争着抢着往外跑……哎,真的假的啊?”
柳冠国回过神来,紧张地打断他:“我还说什么了?除了楼?”
除了楼啊?那没别的了,王庆亮摇头。
很好,柳冠国定了定神,开始自己的表演:“这你都信?”
“我也没信啊……”
“我那是喝大了,舌头乱鼓捣,胡诌的。咱俩都认识小二十年了,我哪儿看上去像山里的鬼了?是鬼也得是县里的啊,我城镇户口。”
王庆亮人憨,跟被人拿绳穿了鼻子的老牛似的,被柳冠国三两句一绕,就只知道跟着走了:“我就说你是喝高了,说话跟唱戏似的,一套套的,差点把我给唬了。”
很好,看来局势尽在掌握,柳冠国继续追问:“上次喝酒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过这事?”
“我也喝多了,睡一觉起来就忘了呗。”
那怎么偏偏今天想起来了?柳冠国呼吸渐紧。
幸好王庆亮人实在,从不说半截话:“今晚上不是进山找人吗,越走越深,正走着道,我听到嗖嗖的,手电光往那一扫,好家伙,我就看到蛇啊、蛙啊,还有不知道什么虫,一溜烟地又跳又窜,也邪门了,尽往一个地方跑,跟逃命似的。我就奇了,这蛇不是吃蛙的吗,怎么肩并肩跑起来了,再然后,脑壳里打了个亮,一下子想起你那晚的话了,你还说,这叫虫蛇跑……跑……跑什么来着……”
王庆亮越想越纳闷,反正回家时要路过云梦峰,于是顺道进来问了一嘴,不过,既是胡诌说中的,那就没必要寻根究底了,王庆亮东拉西扯了几句之后,悻悻穿上雨衣告辞。
柳冠国送他到门口:“那些山里跑的跳的,都比人机灵,电视上不是说了吗,地震的时候它们先知道,排着队跑——肯定是下大雨,哪里塌了,所以它们着忙乱窜……”
言之有理,王庆亮脸上发热,觉得自己是有点一惊一乍的,很对不住这么多年来受的唯物主义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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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王庆亮走远,柳冠国长舒一口气,拿手扶住门框,又抬眼看向远处的山影。
天黑,大雨,近处的景都有些模糊了,山影倒还隐约可辨,跟耷拉着挂在天边上似的。
什么山蜃楼,那是多古早的传说了,别说他没看过,他爹他爷都没看过。
柳冠国吸了吸鼻子,转身往桌边走,才走了两步,鬼使神差般的,又转了回来。
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他从最右首开始,依次点数大雨中的山头,点完一遍,怔了两秒,又从最左首开始点,点着点着,一股凉气从心头窜起。
这客栈开了有些年头了,他每天从大门进出,那高处的山头,一天少说也要看个二十遍,到底几座,心里门儿清,还很附庸风雅地给起了个别称,叫“十八连峰”。
但是现在,那些憧憧矗立着的黑色山头,居然有……十九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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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峰客栈,三楼。
孟千姿住的是这一层视野最佳的山景房,面山的大露台一敞开,简直是天然的大银幕——不过现在入了夜,雨又急,大落地窗紧闭且不说,连厚厚的帘子也拉得不露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