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尾鱼
时间:2019-09-20 07:41:37

  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事,下头那么泥泞,孟千姿也不准备下去接应他:“那自己上来吧,小心点。”
  说完,退后两步,手电扬高,照向那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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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儿不太对劲。
  景区开发时,出于安全考虑,在核心区域和可能危险的区域之间,会设置很大的一段缓冲过度地带,有些岔路口拿红漆涂着“危险,禁止通行”字样,并不意味着你迈过那道标语就马上危险了,既然能从景区一路走过来,这儿就不算深山老林,一般来说,应该也是被实地考察勘验过的——工作人员就没发现这么显眼的尸体吗?
  退一步说,就算真没发现,从这尸体的穿着打扮来看,年代至少也在晚清或者民国,距今百十年是有的,这么多年风霜雪渥,吊绳没朽烂?衣服还穿得这么囫囵,尸体没被鸟兽什么的糟蹋?
  孟劲松也是这想法:“千姿,帮我打着点光,我上去看看。”
  想近距离观察,粗暴点的做法是开枪打断挂绳让尸体落地,但那样既破坏尸体又破坏痕迹,这具尸体既然挂得古怪,树上、树下,乃至悬尸的那根枝干,都应该仔细查看。
  孟劲松脱掉雨衣,把手电插进腰间,双手在树干上抹了抹,身子一窜爬了上去。
  既是穿林过岭的山鬼,那自然个个都是爬树的好手,但现在不是比谁更快,而是要往细微处找痕迹,反而得放慢速度。
  孟劲松沉住气息,留心观察,很快就发现树身有几块地方的树皮脱落,看断口,不像自然剥落,倒像是有人往上爬时踏脚踩落的,还发现了几处刀子的插痕,痕口还很新鲜,不排除以匕首借力攀爬的可能性——所以,这尸体真是新挂的?
  孟千姿的手电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一直卯定他的身子,直到他在比悬绳高半个身位处停下,骑住最粗的一根树桠。
  坡下,辛辞终于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一瘸一拐地向着孟千姿过来。
  孟千姿的注意力全在树上,也不去管他,只是问孟劲松:“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对?”
  三两句说不清楚,孟千姿的站位,手电光又打不到尸体的脸,孟劲松拔出自己的手电,拧亮了直照过去,定睛看时,心头一寒,额上的大筋都跳了两下。
  真是狰狞的死人脸也就算了,反正上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万万没想到,这脸是假的!
  绝对是假的,是一张硅胶仿真人皮,做成脸的凹凸起伏形状,所以昏暗时看过去,跟人脸无异,眉毛、嘴唇都是画上去的,画工很精细,嘴巴略歪向一边,血红的一圈往右挑着,像诡异的笑。
  孟劲松之所以这么快判定这脸是假的,是因为这张脸的鬓角边,面皮和头发的接合处,支棱出几根湿漉漉的稻草来。
  这稻草,难道是……
  为了应证自己的猜想,孟劲松也顾不上许多了,伸手就过去抓,那假脸粘得并不牢靠,哧啦一声就下来了,露出里头塞得严实的一团稻草。
  这是个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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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劲松觉得好笑,先前的紧张尽数褪去,这才发觉额上后背都凉飕飕的,不知什么时候挂满了冷汗,他把手电往就近的树桠处随意一插,抬手抹了把额头。
  树下,孟千姿似乎也看出事情有了转折:“怎么说?”
  湘西这个地方,尤其是山区,至今还流传着一些诡异的民情风俗,这挂稻草假尸,也许就是其中一种,孟劲松低下头:“假的,可能是为了辟邪或者送晦气,随便把仿制的尸体挂在路边的树上……”
  事实上,说出“假的”那两个字之后,孟劲松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后头的话完全不经大脑,像是喉舌记忆、机械涌出,而脑子里一节一节,仿佛有什么东西连环爆开。
  因为低头的时候,目光自然而然,被下方的两处亮给分了过去。
  一处就是孟千姿,她打着手电,仰头向上,身后站着裹着雨衣、头身挂满泥浆的辛辞。
  另一处,非常巧,来自于他光源斜向下、随意搁插的的那把手电——光柱的尽头恰打在坡底的泥塘子边,照出一个软塌塌趴着的人的上半身。
  趴着的人,自然是看不清面目的,但只看那衣着发型,孟劲松就知道:这个人是辛辞。
  那么,现在站在孟千姿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
  电光石火间,孟劲松反应过来,迅速改口,喝了句:“狐媚子上腰了!”
  话音刚落,孟千姿面色一冷,身子往右前方斜扑,与此同时回首扬腕,节竿甩出近两米长,带着飒飒风响,如同刚劲的软鞭,向着身后那人直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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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前,国内许多老行当,尤其是干没本钱买卖的,都有属于自己的行话切口,又叫唇典,譬如“扯呼”指逃跑,“摘瓢”指割脑袋,“土条子”是蛇,而“海条子”叫龙。
  “狐媚子上腰”,就是属于山鬼的唇典:民间传说中,深山老林里常出狐媚子,也就是狐狸精,吃人害人,最是凶险;而“上腰”指的是“在你背后”,因为蹬腿爬腰自然要从背后上——有个吃人害人的凶险玩意儿在你背后,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了。
  孟千姿是坐王座的,于山鬼唇典滚瓜烂熟,自然是一听就懂:身后来人她是知道的,但一直以为是辛辞,既然不是,这三更半夜的,悄无声息欺近身侧,想来也不是要跟她打招呼,所以一出手就是狠招。
  唇典还有个好处,如果大叫“小心背后”,提醒了孟千姿的同时,也等于是提醒那人已经暴露、给了他防备的时间——但你吼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狐媚子上腰”,那人莫名其妙,一个分神,对战之时,必然失掉先机。
  果然,那人猝不及防,闪避得慢了点,被细韧竿头带到了颈侧,痛得一声闷哼,但他临场反应很快,脑子也灵光,知道一寸长一寸强,自己如果一直被节竿挡在外围,就只有防御和挨抽的份了,必须近身才能攻击,当下临地一个滚翻,避开节竿,向着孟千姿欺身过去。
  节竿可以随心甩长,但没法随意缩短,对手一近身,这玩意儿就累赘了,孟千姿心随念转,马上丢掉节竿改换拳脚,只错身功夫,和那人已经过了两三招。
  孟劲松急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持枪在手,本想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把那人给撂倒,但没想到下头这么快就已经近身搏打了,他枪法一般,怕混战中开枪伤到孟千姿,迅速抱树滑下,准备上去助拳,孟千姿眼角余光瞥到,厉声喝了句:“我能应付,去找辛辞!”
  孟劲松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了她的,转向急冲下坡。
  临场激斗,很忌讳一心二用,孟千姿只这几秒分心,那人拳风已袭向她面门,她侧身欲躲,哪知道这拳是虚招,中途突然变招,改为下抓,向着她腰间悬挂的玻璃罐扯落。
  孟千姿心里一跳:这人是为蜃珠来的!
  这个时候怎么拆招似乎都不合适,孟千姿心念一转,整个人不退反进,身子迎着那人直贴过去,双臂前探,像是要投怀送抱,径直搂他脖颈。
  那人从未见过这种打法,动作微微一滞,但也猜到被她搂住绝没什么好事,立马错步后撤,孟千姿的双手只能探到他的肩——这一来正中下怀,她当即改探为摁,借力纵身,同时一脚踩在他胯骨上,如同蹬梯子上房,身子窜高,瞬间越过那人肩膀。
  那人知道不妙,抬手想抓她下来,孟千姿早有防备,跟体操运动员耍鞍马似的,以他肩膀为支撑,半空中一个旋身翻转,两手死死抓住他的肩井大穴,同时右膝狠撞他背部命门附近:“下去!”
  这一招巧劲和狠劲齐打,又按脉认穴,别说人了,怕是连熊都扛不过,那人一声痛哼,直往前栽倒,落地时还试图翻身起来,孟千姿哪给他这机会,几乎是他刚一翻身,还未及坐起,她已经砸将下来,单腿支在他身侧,另一边膝盖重抵住他胸口,几乎把他抵得一口气没上来,又伸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直摁进泥水里:“你是什么人?”
  说话间,只觉得那人身子一松——似乎是落败认输,卸去力道不再抵抗——打斗中,电筒早不知落哪儿去了,虽然瞧不清面目,但借着远近微光,还是能依稀看到,那人笑了一下。
  这笑让孟千姿心生异样,觉得事情要糟。
  果然,那人身侧的手突然抬起,手里抓了个黑漆漆的物事,直对着她的面门,孟千姿直觉是枪,下意识偏头想躲。
  就听“哧”的一声,大蓬乳白色的刺鼻喷雾刹那间罩住她半边脸,喷头处喷出的最劲烈的那道,恰恰带中了她的左眼。
 
 
第7章 【06】
  那感觉,简直没法形容,孟千姿痛呼一声,左眼瞬间就看不见了,紧接着涌出大量泪液,连带着右眼都糊了,从鼻腔往下直到呼吸道,如同熊熊烈火焚烧——那人趁势把她掀翻,探手往她腰间狠命一扯,拽下那个玻璃罐之后,没有半分迟疑,发足向着一侧的林子疾奔。
  这一带林木密集,山势又难捉摸,真进了林子,估计再没得找了,孟千姿遭此奇耻大辱,又不知道眼睛是不是就此废了,那股子狠劲上来,简直是要咬碎银牙,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她一手捂住左眼,以便右眼还能勉强视物,另一手迅速自湿泥间抓起节竿,一声怒喝,节竿如蛟龙探海,向着那人身侧直抽过去。
  就听一声清脆玻璃裂响,那人手中只抓了个玻璃盖,瓶身破裂的碎渣四下迸溅。
  孟千姿趔趄着站起身,冷笑道:“一颗破珠子,毁了也无所谓。想从我这抢,做梦!”
  那人手上也被抽到,一片钝麻,又听到坡下暴喝,知道是下头的人听到孟千姿痛呼过来救援,再待下去势必吃亏,于是当机立断,几个纵奔,很快窜入林中。
  孟劲松刚跳上来,就见到孟千姿呛咳着摇摇欲坠,又见到黑影消失在林子里,知道追赶不上,心有不甘地胡乱放了一枪,脚下不停,直奔到孟千姿身边,焦急地问她:“你怎么样?”
  孟千姿两只眼睛都已经看不见了,喉间如同火燎,一片辛辣,简直连气息都困难了,半晌才说了句:“我左边这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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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梦峰客栈,三楼。
  房间里的布置还跟临行前一样,燃尽的倒流香也换了枚新的,但气氛,大不相同了。
  孟千姿坐在罗汉榻上,只草草洗了脸,头发边还滴着水珠,左眼处红肿一片,不厚道地说,眼睛都找不着了,右眼稍好一点,但也是血丝密布。
  辛辞半弯着腰,锁着眉头对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一旁的孟劲松按捺不住,催问他:“怎么说?”
  辛辞下结论:“防狼喷雾。”
  孟劲松不相信:“不是毒雾什么的?”
  身为特别助理,孟千姿的事于他,再小都不是小事,上头一追责,头一个就是他的锅,所以不敢托大:虽然现场找到的那罐,看起来像是狼喷,但出于谨慎,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辛辞一脸笃定:“我有两个哥们被喷过,都是我陪着进的医院,我都能治了。幸亏千姿偏了头,眼睛又闭得快,刚用盐水洗过,问题应该不大,不过得用眼药,还有就是用一种眼用凝胶,叫小牛血的,促进角膜上皮生长。让柳冠国赶紧去办呗。”
  说得这么专业,看来是有经验的,孟劲松心定了些:“会不会影响千姿的视力?”
  “不留下瘢痕的话,就不会……肯定不会,我有个哥们肿得比千姿还厉害呢,最后都没事。你要不放心,过几天做个裂隙灯检查。真没必要调医生过来,来了也是这程序,没个三五天好不了的。”
  孟千姿冷哼一声:“两个哥们被喷,你都交的什么朋友。”
  辛辞解释:“我以前那个圈子,不是帅哥靓女比较多嘛,高危人群,包里常揣狼喷小电棍,出入酒吧,喝高了容易闹,难免误伤……哎呦。”
  脑后的钝痛又来了,辛辞拧着眉头伸手去抚。
  孟劲松心一定,脑子就清楚了:“估计没大问题,那人如果是个心黑手毒的,在坡下完全可以直接把辛辞开喉,仅仅打晕,可见行事会留余地,应该也不会用太毒辣的毒剂……”
  辛辞激动了:“仅仅打晕?”
  打晕还不严重吗?他都有心理创伤了: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至多被打哭,打晕这么严重的事,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孟劲松没理他:“……所以这喷雾应该只是防狼喷雾,要真的是什么棘手的,你脸上现在该开始烂了。”
  孟千姿斜眼看孟劲松,她左眼不能睁也不能动,只剩下右眼表达情绪——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左眼衬托的,愈发显得那只活动自如的独眼特别灵气,也特别诡异。
  “我这幅样子,明天请客怎么弄?”
  都半夜了,临时改期肯定不行,而且赴宴的个个有来头,可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主,孟劲松犹豫了一下:“要不你明天戴墨镜?”
  孟千姿笑:“我是露天请客吗?屋里吃饭,我还戴墨镜?”
  那画面,脑补一下也太美了:别人还不知道要说她多装呢,再说了,墨镜只是架在鼻梁上的,人家只要换个角度,照样能看到她左眼的伤,到时候胡乱猜测,还不知道会造出什么难听的。
  孟劲松不吭声了,他做事板正,但于这些抖机灵的事从来不擅长。
  辛辞灵机一动:“要么戴个眼罩?单眼遮盖的那种,我可以帮你做个皮子的,然后明天给你画个相配合的、冷酷的妆,冷色调,非常有气场。”
  听到“有气场”三个字,孟劲松就知道这事有门:孟千姿这个人,还是很有王座包袱的。
  她不喜欢出错,不喜欢别人怀疑她经验不足能力不够,在意自己的举动是否得体、撑场面的时候是否有气场——当然这也没错,姑婆们从小就是这么培养她的,就像她的打斗功夫非常好,然而并不是为了防身,上头的理由是:“你是位次最高的那个,到时候功夫末流,还打不过一些外来的猫猫狗狗,我们山鬼的脸往哪放?”
  ……
  辛辞继续滔滔不绝:“还要安排柳冠国对外放话,就说是今晚有山蜃楼,你进山去观察,非常耗眼睛,尤其是左眼,需要养几天,不宜见光,所以遮着,这样那些人就不会瞎八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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