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尾鱼
时间:2019-09-20 07:41:37

  ……
  沈万古第一个反应过来,双眼放光:“水鬼,卧槽,听说他们个个都长得很难看,全身浮肿,肤色惨白惨白的。”
  刘盛莫名:“是吗?”
  沈万古煞有介事点头:“你想啊,天天在水里泡,能不肿?”
  刘盛觉得这话颇有道理:“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啊?”
  沈邦也不知道:“抓鱼吧,八成是搞水产的,挺穷。”
  说完这话,鼻翼夸张地翕动两下,似乎真有水腥穷酸气扑面而来。
  柳冠国持反对意见:“水里能淘金吧,听说早些年,金沙江边都是淘金客。”
  沈万古嗤之以鼻:“金沙,还没米粒大,能有多少钱?我就算它有个金矿,一比七十七,谁赢?”
  几人互相对视,均油然而生无上之自豪感,就跟那七十七个山矿是掖在他们枕头底下似的。
  只邱栋没参与这调侃,他眉头微拧,喃喃说了句:“他们怎么来了啊,不是说,山水不相逢吗?”
  ……
  按理说,山连着水,水接着山,“山水有相逢”是再自然不过了,但山鬼这头,但凡说起水鬼来,必然会提到一句“山水不相逢”,原因不明,似乎两家都认为,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一旦往来,准没好事。
  沈邦也说不清楚,含糊其辞又大肆渲染:“这哪能知道,我妹子也就听到点边角料,说是水鬼家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太婆,还有个不男不女扎小辫的,两人都全身浮肿,脸色惨白,进山桂斋的时候,全身上下还在滴里搭拉往下滴水……”
  我去,太有画面感了,听起来跟池塘里的死人诈了尸出水似的,刘盛抚着胳膊上一粒粒奓起的鸡皮疙瘩:“然后呢?”
  没然后了,沈邦说:“然后……你就要问大佬了。不过,据我推测吧,他们可能是来借钱的。”
  因为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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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点过,客人陆续到达,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穷富美丑,那真是跨度巨大,连饭店经理都跑来跟接待台的二沈咬耳朵:“你们家这些亲戚,还真是什么样的都有。”
  沈万古还没来得及答话,手机屏上跳出一条群消息,刘盛发的,迫切之意直欲突破屏幕:“快快快,要看大佬的,后门!”
  沈万古拔腿就跑,沈邦迟了一步,又不敢让接待台放空,只能眼睁睁看他背影,抓心挠肝。
  运气不赖,沈万古拐过墙角时,正赶上孟千姿一脚跨进门去,惊鸿一瞥。
  许是察觉近侧有人,她还朝沈万古的方向偏了一下头。
  沈万古只看见她一身都是黑,里头紧身,外头风衣,中筒马靴,一头长发散成波浪——他当然不知道那是辛辞早上拿卷发棒现卷的,说是为了增加气场,如果知道了,他一定会发表意见说秃头才是最有气场的,因为无招胜有招,无毛胜有毛——侧头时,许是黑色眼罩映衬,一张脸精致与悍戾并举,脖子上一根极细的绞丝贴颈项圈,上头栖一只硕大的老银蜘蛛,蜘蛛极逼真,肚腹是一块上好老南红,步足根根扒张,就跟趴在颈上吸她的血似的。
  ……
  回到接待台,沈邦急不可耐:“怎么样?看到了?”
  沈万古握住沈邦的手,激动地往死里攥:“跟我想的一样一样的,没丢我的人!”
  他自己样貌稀疏平常,三十刚过头发就脱得遮不住脑袋了,对孟千姿的要求倒还挺高,觉得她但凡有一处不到位,都是不可原谅。
  沈邦与有荣焉,用力回握:“我早说了,大佬要是不行,祖宗奶奶都不会答应的。”
  两人正忘情,不远处一声咳嗽。
  卧槽,来客了,二沈瞬间正常,沈万古咳嗽着拿过边上的签到簿,沈邦清着嗓子捧起IPAD。
  抬头一看,还排了两,打头的那个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穿干净笔挺的蓝布褂子,斜背洗得泛白的绿军包,正往前递请帖:“叭夯寨,马二嘎。”
  沈万古验了帖子,为表礼貌,站起身子双手奉还,满脸堆笑往里请:“直走,右转,进大厅就是,按号入座就行。”
  说完,转向下一个。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头糟糟卷发,还架了副黑框眼镜,喜笑颜开地往前递请帖:“辰字头的,李长年。”
 
 
第10章 【09】
  前头的马二嘎正上台阶,听到“辰字头”三个字,不觉放慢脚步:在湘西,辰字头意指“辰州符一派的”,个中高手尤为擅长画符制符,他觉得,也许可以向这个人请教一下。
  帖子没问题,沈万古同样把人往里请,又朝大路看看,确信一时半会不会再来客,这才一屁股坐下,正要继续摆忽孟千姿的事,沈邦说了句:“你守着,我去找孟助理汇报情况。”
  沈万古莫名:“汇报什么情况?”
  沈邦把开了屏的IPAD朝他脸前一戳。
  是张中年男人的大照片,照片下方接一块白色-区域,是个人介绍。
  沈万古默念:“李长年,1969年生,三石寨条头坡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
  看明白了,重要的不是个人介绍,而是那张照片,跟刚刚过去的那个,能是一个人吗?
  沈邦冷笑:“真当我们是做事随便、好糊弄的山巴佬呢,搞张帖子来就能冒名顶替?我要让这行骗的孙子晓得晓得,今儿个是犯到哪个爷爷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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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昨晚定得好好的,但是一早起来,戴上眼罩,孟千姿还是觉得这形象太另类,真跟十好几个人同桌共饭……
  所以临时调整,她单独坐包房,这包房位置很好,居高临下,向着大厅的那一面是玻璃墙,窗帘一拉,要多私密有多私密。有重要的好朋友,就一一会面、互话短长,这样对方不觉得被怠慢,她也自在,双赢。
  如同预料的那样,刚一坐定,访客就来了,好在都是场面话,送上礼物寒暄几句也就结束了,所以虽然一个接着一个,倒是不累。
  好不容易打发完毕,孟劲松下楼招呼客人,辛辞陪着孟千姿拆看半屋子的礼物。
  大多是山货特产,并不入孟千姿的眼,还有些价值不菲的首饰,但她有不止一箱的硬货,也很难瞧得上,辰字头是辰州符一派的代称,擅用朱砂画符,推领头的送了块长在一簇水晶上的天然辰砂晶体宝石,出手不可谓不阔绰,至少得十好几万,但孟千姿盯着看了半天,问辛辞:“你觉得这颜色像不像猪肝?”
  ……
  她最喜欢的,反而是虎户送的礼物。
  解放前,湘西一带,山广林密,几乎每座山上都有老虎,窜下山来叼狗吃牛甚至伤人是常有的事,于是猎虎的虎户应运而生——但他们并非只是普通的猎人,一身技艺外,还要供奉梅山菩萨、佐符咒以猎虎,又被称作“梅山虎匠”,并且有明确分支,曰 “三峒梅山”,依照捕猎方式的不同,弓-弩射猎为上峒,赶山行猎为中峒,装山套猎为下峒。
  而今这一带,已经分得没那么清楚了,总称虎户,送来的礼物是一只风干的虎爪,足有人的脑袋那么大,五根勾弯的趾爪黑亮,干肉上皮毛俨然,虎户说,这虎爪晾了有三百年了,能够祛除邪祟,保进山平安。
  只一只虎爪,居然虎威尚存,辛辞拿过来看,沉甸甸的颇有分量,但他觉得这玩意儿没什么用,存着还占地方:“也就拿来做个痒痒挠吧。”
  说完,还作势去挠背。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人家生前毕竟是虎,你这么拿它耍,就不怕……”
  她话里有话,辛辞一阵发寒,赶紧把虎爪送回礼盒里,嘴上却不认输:“什么祛除邪祟,抵不上咱们伏兽金铃一个小脚趾……”
  糟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滑了嘴了。
  辛辞怕自己要挨削,借口要上厕所,赶紧溜了出来。
  一出门,场面就松泛了,一大厅子人,推杯过盏吆五喝六,那叫一个热闹,辛辞吁了口气,横穿大厅去洗手间。
  经过一张圆桌时,看到一个卷头发戴眼镜的大叔,手里捏着一张画了图样的纸,说得慷慨激昂:“这符样,我确实不认识,所谓‘苍颉造字一担粟,传于孔子九斗六,还有四升不外传,留给术士画符咒’,这四升字,又没个字典,想个个都认识,谈何容易!”
  他边上坐了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似乎是觉得此人言之有理,不住点头。
  又绕过一张桌子,一侧低头喝酒的年轻女人恰抬起头来。
  辛辞不觉一怔。
  要说辛辞,入职前混模特化妆圈,美女见了无数,现在又整天跟在孟千姿身边,这是个“不好看祖宗奶奶都不答应的主”,所以他对寻常脂粉,早没什么感觉了,可这女人不同:倒不是她长得如何出色,其实也就中人以上,但一张脸清秀白净,长细眉,眼神极清亮,坐在那儿,自带柔和气场,安静纯正,让人一眼就看得到,还挪不开眼。
  见辛辞看她,那女人落落大方,微微一笑。
  辛辞面上一窘,赶紧移开目光,却正看到孟劲松脸色肃然,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向通往包房的楼梯走去。
  那男人缩肩塌腰,形貌萎缩,不平整的牙齿外翻,嘴唇根本遮不住,称得上奇丑……
  辛辞心里一动,几步过去撵上孟劲松:“他……”
  孟劲松嗯了一声:“他知道假尸的事。”
  辛辞压低声音:“他是……走脚的?”
  即便刻意低声,那人还是听见了,咧嘴一乐,大蒜鼻头一耸一耸的:“呦,兄弟,懂行啊。”
  辛辞心里擂鼓一样,咚咚跳起来。
  他懂个屁行啊,只是昨天晚上去翻山典查赶尸,知道赶尸的人很忌讳“赶尸”这种说法,一律以“走脚”代之,还知道赶尸的人相貌得丑,越丑越好,似乎唯有如此,才镇得住深山魍魉、背后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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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姓娄,单名一个洪字。
  尽管他一路上大大咧咧,进屋见到孟千姿,还是免不了拘谨,束手束脚在她面前坐下,眼神也不敢往她脸上飘,多数时候,都只栖在她脖颈那只蜘蛛、或她手边把玩的那只虎爪上。
  辛辞关上门,迫不及待想听来龙去脉。
  孟千姿居然还有闲情去寒暄:“娄家的……我记得我们山鬼段太婆那一辈,跟娄家的人照过面啊。”
  娄洪赶紧点头:“是,是,那时候还不是在湘西,我太师父在贵州那块走脚,撞见段小姐……”
  当年,太婆段文希还只二十来岁,料想娄家人对小字辈提起时,都是以“段小姐”称之的。
  “当年,我们这块,秀才都不多,段小姐已经是留洋回来的女先生了,厉害的。”
  辛辞瞪大眼睛,冲孟劲松以口型无声示意:“留洋?”
  孟劲松当没看见:辛辞是外来客,老当山鬼是因循守旧的隐秘家族,这回好叫他知道知道,山髻段文希,可是1925年去英国留洋的女学生呢,远远走在了时代和女性教育的前端。
  孟千姿话锋一转,进了正题:“既然是老交情,眼前这事,还要请你多帮忙了。”
  娄洪诚惶诚恐,身子欠起,连屁股都离了凳面:“谈不上谈不上……孟助理问的这事,确实只我们这一派才知道。你们叫山蜃楼,我们叫‘提灯画子’,只有亮灯才能看见的鬼画画儿。”
  辛辞心说,还是山鬼有文化一点,叫“山蜃楼”,一听就很科学,不过“提灯画子”嘛,透着一股子乡土朴实,旧社会山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不就以为那是提灯才能照见的、鬼画的画嘛。
  娄洪知无不言:“我爷跟我说过,提灯画子只有雨天才出,但很稀罕,十年都撞不上一次,有些聪明的,就想了点子,钓鬼画,钓鱼的那个钓。”
  钓鬼画……
  孟千姿若有所思:“钓鱼的钓……也就是说,那具假尸,是个鱼饵?”
  娄洪一拍大腿:“要么说山鬼家的女……小姐就是聪明呢,没错,就跟钓鱼似的,提灯画子就是那条鱼,得下饵引逗它,把它给钓出来。”
  辛辞听得咋舌:这还真是异曲同工,两家都跟“钓”字卯上了,只不过山鬼是用抱蛛钓蜃珠,娄洪说的,是用饵去钓出整个蜃景。
  “那饵,不是随便下的吧?”
  娄洪点头如鸡啄米:“没错,饵取自于画,得有人曾经见过画子里的景,才能下得了饵。”
  “比方说,你在上一个雨天看过那幅画子,画子里有人吊在树上,有只狼趴在树下。那你下次下饵的时候,可以下一个吊着的人,也可以下一只趴着的狼。”
  “但不管下哪个饵,都得尽量跟画子里的那个一样,就拿吊人来说,吊的位置、穿的衣服、甚至挂的姿势、面貌长相……总之越像越好,这个叫抛……抛砖引玉。”
  孟千姿嗯了一声,身子后倚,指尖一下下点着虎爪锃亮而又锋利的趾勾。
  这事倒不难理解,山里出现虚幻的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知:山鬼叫它山蜃楼,并且知道蜃珠才是本源;娄洪这一派则觉得这是个画子,可以在天时地利的条件下,以部分引整体,再把当时的情境给“钓”出来。
  怪不得那是具假尸,尸体的装扮是清末民初,因为真身早没了,所以得弄个高仿的:盘辫子头、扎裤管、套草鞋,连一张脸都得蒙上皮,画上口鼻。
  孟劲松则有点发怔:昨晚到现在,他一直思谋着这是个阴谋、是个局,现在看来,好像完全错了路子——蜃景昨晚出现,根本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在那“垂钓”,山鬼才是后到的那个,难怪那人会出手就抢蜃珠,蜃珠没了,再下百八千的饵,都钓不出画子来了。
  孟千姿有点不明白:“钓那东西,有什么用吗?”
  蜃珠至少是实实在在的,蜃景可是虚无缥缈、过目即没——更何况昨晚见到的景象,不管是假尸,还是那个横死前不甘爬行的女人,至少也得是七八十年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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