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尾鱼
时间:2019-09-20 07:41:37

  其实当地人更习惯把火塘设在屋里,暖和、搪风、挡雨,还方便冬天熏燎腊肉——老嘎屋里也有火塘,但只要天气合适,更偏好在外头起灶,大概是热爱大自然吧。
  江炼叫他:“老嘎!”
  老嘎抬头。
  这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头发还是黑的,都是粗硬的短簇,但满脸黝黑沟壑,穿七八十年代下乡干部爱穿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胳膊,领口纽子扣得整整齐齐,倒是不嫌勒。
  江炼拿手示意了一下屋内:“热水器有一边掉了。”
  老嘎哦了一声:“我明天给它加多根钉。”
  “你干嘛?”
  “吃饭。”
  “半夜吃饭?”
  “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饭。”
  一日本不必拘于三餐,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江炼觉得老嘎说得挺有哲理,一时间竟找不到更绝妙的话来应和,于是走回屋里、墙挂的镜子前。
  这镜子和吊脚楼一样古老,是面长方形的半身镜,金色油漆的木框已经斑驳得差不多了,镜面右下还贴着边角脱胶翘起的浓绿艳红山水画,题词曰“好山好水好时代”。
  好山好水好时代里,清晰地映出江炼的形容。
  年纪不算大,撑死了二十七八,头发因着毛巾的一通猛揉,毫无造型地四面支棱着,脸长得不赖,属于人群中辨识度和回头率双高的那种,眼角略微上扬,据说这种眼型的人,通常都会有点傲气,眼睛就更难形容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透过这扇窗户,你除了能看到点万事都无所谓的松垮,其它的什么都看不到。
  江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连解两颗扣子,把半幅衣襟往一边抹开:脖颈一侧,被节竿抽过的地方,之前还没破的,只是肿得老高,像趴了条肉红色的大虫子——然而现在破了,血流得条条道道,有淡有深,总之有点不忍卒睹。
  江炼抽了纸巾擦拭,顺手抹了点药膏,试探性地往伤口边缘处擦了一下,又痛嘘着缩了回来,喃喃了句:“太狠了。”
  这简直是土匪啊,上来就打,呃……也不是,打之前还嚷了话的,没听真,似乎是什么“狐狸”、“腰子”,大概是黑话。
  干爷说的没错,这湘西的深山老林里,果然出狠辣人物:那女的,招招快准狠,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尤其最初反手那一抽,不夸张地说,那要是把刀,他当场就被摘瓢了,即便如此,那力道还是差点涌上颅骨、把他打出脑震荡来,以至于他打斗全程眼前发黑,脑子都是懵的。
  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江炼撂下药膏瓶子,坐到椅子里,拿起搁在桌上的一条链子细看。
  材质说不清楚,像是合金,呈黄铜色,镣铐一样的细扁螺旋扣环一个扣住一个,每隔几个之间就悬下一个圆的金属片,在古代,这也是铃的一种——数了数,金属片一共有九个,这形制,看起来像是脚链,只是不知道那女的为什么会挂在腰上。
  当然了,入他的手也很莫名:他抓玻璃罐时,一道抓过来的,后来那女的一竿子抽中他的手,指节立马麻僵,半天没法舒伸,他就抓着玻璃盖和这条链子,一口气过了几个山头,想扔时,才发现手里还攥了条链子。
  就着晕黄的灯光,他看出每个金属片上,都凹刻着根本看不懂的痕纹。
  江炼从行李箱里找了枚德制SCH的便携式放大镜出来,这种镜片,一般都是鉴珠宝手表邮票的,用在这似乎有点屈才——他一边细看,一边拿了纸笔在手边,试图照葫芦画瓢,把那些痕纹给复制下来。
  才刚画了两个,楼下传来絮絮的对答声,江炼眸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把链子推到一边,用翻到背面的纸张遮住,做出一副桌面庞杂的乱象,又拿过那瓶药膏,手指探进去,不紧不慢地等。
  很快,门外响起韦彪的声音:“江炼!”
  声音还未落,门已经砰地一声被撞开了。
  江炼心里默念了句“没礼貌”,旋即笑容满面,指头挖了块药膏出来,侧着脖子往伤口边抹:“彪哥。”
  来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身材高大,几近虎背熊腰,脸长得还算周正,但过硬的棱角总往外传达着“剽悍”二字,让人下意识敬而远之,不想与之亲近。
  “老嘎跟我说,炼小爷一身泥一身水的回来了,呦,挂彩了啊?”
  江炼非常大方地向他展示自己的伤口,还举起手给他看肿得如同香肠的两根手指:“天黑,山里又下雨,没留心一头栽下坡,就是这结果了。”
  说话间,眼神向外飘了一下:况美盈也来了,可能是被嘈杂声闹起来的,还穿着睡袍,不过没往里走,只在门边站着,纤纤瘦瘦的,像是刮一阵风,她就要倒了。
  韦彪皮笑肉不笑,两手撑住了桌沿,居高临下:“不过江炼,每次半夜下雨你就往山里跑,跑什么啊?里头是有钱等着你去捡吗?”
  说到末了,眼神渐冷,唇角不自觉地往一边微微吊起,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似的。
 
 
第9章 【08】
  江炼笑了笑:“如果真有钱,我去捡,也是人之常情吧?干爷不是说过吗,老天白送的钱你得收着,不然以后财神爷见了你会绕道走,再也不送钱给你用了。”
  鸡同鸭讲,分明是故意扯开话题,韦彪面色一沉,正想说什么,况美盈叫他:“韦彪。”
  她语气温柔:“人家不想说就算了,你别老是跟江炼过不去。”
  声音不大,还透着几分娇怯和中气不足,韦彪却如奉佛旨纶音,回过头时,不加遮掩的小心关切:“美盈,你怎么下来了?是不是我吵你睡觉了?”
  况美盈向屋内走了两步:“都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睡觉。”
  像是故意要和她作对,楼下传来大爆油锅的声音,应该是在炒腊肉,香气直窜上二楼——有什么晚的,老嘎还在炒菜吃饭呢。
  韦彪素来对她言听计从,下意识抬脚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你不走?”
  “我跟江炼说会话。”
  韦彪面色有点难看,又不好腆着脸也留下,只得甩门出去,不过江炼怀疑,他根本没走远。
  况美盈走到桌边,先看到江炼脖子上的伤口,眉头蹙成了尖:“没事吧?”
  “算不上事。”
  “真是摔的?”
  江炼眼皮微掀:“怎么着?还能有人打我?”
  况美盈没吭声,再开口时,眼圈都红了:“其实我觉得这事没指望,江炼,要么就算了,我看我也……”
  江炼噗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况美盈泪珠子真下来了:“我说真的,你还笑!”
  江炼伸出手,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把眼泪擦干净,就算你对我没信心,对干爷总得有信心吧?干爷一百零六岁了,走过多少路桥,他认为有门的事儿——怎么着,你觉得他是逗你玩?”
  这一句直打靶心,胜过无数宽慰,况美盈一怔,脸色平复不少。
  江炼赶她:“别胡思乱想,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去休息,还有……”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外:“没事别跟我独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眼小,乱飞醋,从小到大,不知往我饭里吐过多少口水——你好意思吗?你喜欢个人,温温吞吞地不挑明,给我的人生增加了多少坎坷?”
  况美盈忍不住笑了起来,旋即脸上飞红:“你别乱讲。”
  她转身欲走,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明天,我还是过来给你打下手?”
  江炼点了点头。
  ++++
  被两人这么一搅,江炼也懒得再誊画那根链子上的痕纹了,他拿着誊好的那两张上了阳台,背倚栏柱,跨坐到吱呀生响的木栏杆上,本想低头往下嘬一记口哨,忽然想起来,当地寨子里的住民很忌讳这个,他们认为夜半吹口哨会招来黑暗中的恶鬼。
  于是咳了几下。
  老嘎正在盛菜,闻声抬头:“炼小爷,你别摔下来。”
  江炼扬了扬手里的纸:“有两张图,看走笔的纹路像是符,你给看看?”
  老嘎是个傩面师。
  湘西有着独特的文化沉积,认为万物皆有神灵,人当然是不能和神灵对话的,只有戴上巫傩面具,才能和这些神秘的力量沟通——现今虽然不信这个了,但傩戏作为一种民俗文化遗产,依然有传承。
  傩面师,就是用刀斧刨凿雕刻琢磨各种巫傩面具的,于一些符样、手诀等,也颇为熟悉。
  老嘎头也不抬:“送下来。”
  江炼伸手在栏柱上摸索了会,从高处的摁钉上解下绳子,一路缓放,檐顶上慢悠悠吊下一个小竹篮来,里头有几颗用来压分量的小石子,江炼把两张纸放进去,拿小石子压好,又一路往下放到地上。
  火塘里柴火还没灭,老嘎从篮子里把纸拿过来,就着锅底的光细看。
  江炼低头看他,目光不觉就移向他的身后——那里有个约莫半米高的大长木架子,架子上搁着老嘎的棺材,大概是怕雨淋,拿破麻席子、塑料布以及麻袋盖了一层又一层。
  刚来那天,江炼就注意到这口棺材了,还问起过,老嘎回答说,是山里人的习惯,到了一定年龄,会先给预备上,还说,反正人人都会有这么一天,都会有这么一口。
  江炼每天就看着老嘎在这口棺材前头炒菜、做饭、剁猪食、拿钉凿雕刻面目狰狞的巫傩面具,看多了,觉得生死这回事,都稀疏平常。
  过了会,老嘎抬起头,冲他摇了摇:“太高深了,不认得。”
  又问:“还要吗?”
  江炼摇头,实物就在桌上,拿相机拍张高清的,比誊画的要精准多了。
  于是老嘎把纸填到了铁锅底下,看着纸边渐渐蜷曲、发黄,烧起的刹那,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快抽出来,拿手将火头打灭。
  再抬头时,还是那副了无生气的调调:“明天有人请我吃饭,那儿有懂行的,帮你问问?”
  ++++
  柳冠国一大早就赶到了县里最大的茂源饭店,从门口的签到安排、大厅的服务人手到包间的布置、厨房的菜蔬,事无巨细,一一确认。
  十点过,沈万古几个到岗,柳冠国按照孟劲松圈画好的区域分派任务:沈万古和沈邦坐接待处,邱栋站大厅,刘盛负责楼梯——楼梯通往大佬的包间,闲人非请不得擅入。
  时间宽裕,正好八卦,沈万古拽着柳冠国不让走:“昨晚真起阴寮了?靠,你不说通知我去看,我爷到我爷的N次方,都没看过这种稀罕。”
  刘盛也向柳冠国打听:“听说大佬的眼睛,被山蜃楼的光给灼伤了?”
  沈邦痛心疾首:“那可不,山蜃楼那光你又不是不知道,嗖嗖的,chua chua的。”
  刘盛半张了嘴:他是不知道啊,没听说过山蜃楼的光还带音效啊。
  沈邦滔滔不绝:“所以我常说,不要羡慕大佬过着奢华的生活,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越高待遇、越大危险,我们之所以能生活顺遂,那是因为大佬,把黑暗挡在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她看似风光,其实压力很大……”
  沈万古觉得沈邦聒噪,拿手拽柳冠国:“哎,柳哥,你再给透点料?”
  柳冠国口风死紧:“只有大佬看见了,孟助理说过一阵子会出通告,你想看,到时候看官方的。”
  沈万古悻悻。
  沈邦啧啧:“柳哥,你这两天有点抖啊,拿腔作调的,还官方……做人能不能朴实点?你看我,惊天大料在手上,我膨胀了吗?嚣张了吗?忘形了吗?”
  一席话,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沈邦洋洋得意,还屈起指头,装腔作势地弹了弹衣服前襟。
  柳冠国半信半疑:“你有料?”
  沈邦嘚瑟:“我妹子在南京上大学,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在南京上大学跟“惊天大料”之间,有关系吗?
  柳冠国茫然。
  刘盛忍不住皱眉:“赶紧的,有料放料,叽叽歪歪半天,扯什么南京北京,没放出一个正经屁。”
  沈邦也不生气:“我给你们提醒一下啊,南京距离哪近?安徽;安徽有什么?山桂斋;我们昨天一直被什么问题困扰?对了,那就是大佬为什么来湘西。”
  几个人中,邱栋话最少,脑子却最快,立马理出了头绪:沈邦的妹子在南京读书,离着山桂斋不远,而山桂斋的门户是对所有山户敞开的,也就是说,她去那走动频繁,有很多机会能听到第一手消息……
  邱栋脱口问了句:“她听到什么了?”
  沈邦向他竖了竖大拇指:“大栋这脑子,杠杠的。我跟你们说啊,昨儿晚上,我就去问她了,她也不知道大佬为什么会来湘西,但她听到过一个事儿,没准两者之间有关联。当然了只是猜测,也不一定……”
  刘盛想捶他:“能不能说重点?”
  沈邦瞥了他一眼:“这不正要说吗?”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是上两个月,水鬼去了山桂斋。”
  这话一出口,每个人脸上最先浮现出,不是惊讶,反以困惑居多。
  刘盛甚至没反应过来:“水……水鬼?”
  柳冠国也有点怔楞。
  水鬼,倒是听说过,这世上有山有水,既然有山鬼,那有水鬼也不稀奇啊。
  据说水鬼是沿大江大河居住的一群人,和山鬼一样,其中的少部分人天赋异禀,与水同脉同息,可以在水底呼吸——柳冠国曾经一度怀疑,《水浒传》里那个可以在水底伏七天七夜的浪里白条张顺,就是以化名出来混江湖的、水鬼的扛把子。
  没错,化名,因为水鬼极其隐秘,山鬼也算低调了,但和水鬼一比,就成了骚包:单看今天这阵仗就知道了,那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广交朋友,不像水鬼,人家关起门来,只和自己玩。
  所以,外界几乎没有水鬼的传闻,就连山鬼里,都有好多人根本不相信水鬼真的存在。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