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想加入呢,又哪那么容易加入呢。
他始终相信,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个中自有出价,更何况,孟千姿口中,是把它当“坏处”来说的。
孟千姿斟酌了一下:“山鬼呢,很喜欢交朋友,尤其是交身有所长的朋友,我们有个说法:如果这世上所有厉害的人物,都是山鬼的朋友,那山鬼就不会有厉害的对手了。”
神棍猛点头,觉得自己和山鬼真是认知高度一致:这就如同唐太宗的名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把有能耐的人都招揽在侧,足可高枕无忧;还像某些高尖行业的大公司招聘,明明用不到这人,还愿意花大价钱养着,因为把这人放到对手那儿,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
“你们两个,都够得上我们去结交,但朋友只是朋友,可以请来吃饭、聊天,讲讲山肠、避山兽,可涉及到重要的机密,就一句也不能再提了——比如我为什么要下这个崖,崖下有着怎样的秘密,白水潇又为什么起初不杀我、现在追着要杀我。”
江炼的喉结轻滚了一下,他确实对这些都很好奇。
“想从好朋友变成山鬼同僚,那就复杂了,涉及到好多程序,而且,即便成了山鬼,也未必有那个资格接触机密——不过,我毕竟身份特殊,山鬼王座,手中可以有三个名额,又叫三重莲瓣。”
神棍约略明白:这大概就跟选秀似的,其它人要层层筛选、级级淘汰,但孟千姿手里有三张直通车晋级卡。
就是有点想不通……
他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叫三重莲瓣呢?”
孟千姿三言两语给他解了惑。
原来,山鬼的总舵山桂斋,历来位于黄山脚下,而黄山的最高峰是莲花峰,远远望去,群峰簇拥,如新莲绽放,也不知道是哪一任的当家人望峰而悟,觉得最高峰孤峰耸峙,难免寂寥,理当有莲瓣拱卫。
所以开了三重莲瓣之例,坐山鬼王座的人,可以自己选三个人作为心腹,这三个人,可以是山鬼,也可以不是,只要被挑中就可以。
孟千姿的三重莲瓣,有一重已经给了孟劲松,如今恰剩了两个。
江炼笑了笑:“绕了这么久,你还是没说,有什么条件。”
孟千姿说:“条件么,其实也简单,跟古代的死士差不多,无条件听你号令,必要的时候为你去死。”
江炼长吁一口气。
怪不得她先前要强调“听完再说”,她给的这两个选项,哪一个都不好选。-->>
神棍也吓了一跳:“孟……孟小姐,大家都还认识不久,一下子让人家去死……”
孟千姿提醒他:“可以拒绝,看个人意愿。”
神棍不说话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并非不合理:又没拿刀架着你,两厢情愿的事儿,再说了,只剩两个名额了,这么金贵的东西拿给你,不图你钱也不图你的才能,还能图什么,古人那观念,当然是得以命相报了。
无条件听她号令,还得为她去死,算了……古代才流行这种有主无我、尽忠献身,现代人都是追求自由的,看来他是跟山鬼无缘了。
江炼突然说了句:“其实还有一个选项,你急于下崖,所以没想到。”
孟千姿一怔。
“你给我们名额,其实不是你想给,你把它视作‘坏处’,说明你自己也不是很认同这种操作。再说了,即便把这名额看成是奖赏,我刚刚救了你,得个名额还说得过去,但神棍呢,他几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拿个名额呢?”
神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江炼的话挺在理,无从反驳。
“之所以给,是情势所迫,要继续深入,又想确保我们安全——你只考虑到两种情况,带着我们下和不带我们下,但其实还有第三种。”
“你可以选择和我们一起待在山台上等救援,好处是,你不用给出你的名额,我们也不会遭遇凶险,坏处是,你手头上的事要搁置,至少在这儿耗个一天一夜。”
孟千姿半天没吭声。
她确实忘记了还有第三个选项,因为在她心中,只想着早点剖山见胆、尽快搞清楚连日来的谜团,没想过要停、要等,而且是等一日夜那么长。
就她这性子,明明能做却得生生叫停,不啻于被人架在文火上烤。
要不要等呢?
她眼前蓦地掠过江炼被磨得鲜血淋漓的后背,还有那面远得看不见了的、揉掺了血色的崖壁。
“那就……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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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等这种事,本来就难熬,更何况是在这种漆黑荒僻不上不下的山台,分秒都被无限拉升,你觉得已经捱到身心交瘁了,一看时间,一刻钟都还没到。
孟千姿本来就是个不擅长干等的人,在云梦峰时,只是等况美盈画个模拟画像,她就已经如坐针毡,更何况是现在?她已经把她背包里的物件来回翻腾了三次不止,又擦匕首又擦鞋,鞋带都拆过重系,实在找不到事做,把头发捻起,一根根去找是不是有干枯分叉的。
江炼坐在山台另一边,偶尔会回头看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一时又没好的办法:正因为他生来就不自由,所以很讨厌束缚,三重莲瓣,本质还不是抛却自我,为他人而活吗?更何况,他还没法抛却。
神棍跪趴在台面上,研究段文希的留书,据说有一门学科叫笔迹心理学,从人的笔迹,可以推导出这人的性格、品质、能力、适合的职业等等。
看得出是推导得实在无聊了,他叹了口气,过去挨着江炼坐下:“小炼炼,我们这样千辛万苦地下来,就这么干坐二十四小时,明天再被绳子吊上去?”
白来一趟,实在心有不甘。
“要不然,就答应了吧,说句话的事儿。我看孟小姐不像动不动叫人去死的人,至于为她去死嘛,她也不像那么倒霉的人,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遭遇凶险,我们也没那个机会。”
江炼看他:“这是说句话的事儿吗,这是一种承诺,做不到就别乱说。”
说到这儿,他转头看孟千姿,扬声道:“孟小姐,我们可以一起下去、全程跟着你,你无非是觉得山鬼的机密不能外泄,到了下去,但凡涉及到你们的机密,我不看不听可以吗?”
孟千姿摇头:“下去了你就知道了,不可能的。”
神棍病急乱投医:“那……反正天知地知三个人知,没人知道不就行了吗?”
孟千姿没听懂:“什么叫没人知道?”
神棍示意了一下江炼,又指自己:“孟小姐,我们都是好人。你知道的,你在下头出事的时候,小炼炼置生死于度外,想都没想就往下跳……”
江炼皱眉,觉得神棍有点太夸张了:他确实下得很快,但对危险及生死,还是做过衡量,自信自己能应付、才往下跳的。
“下得比谁都快,比那个孟助理也快,他有足够的资格做花瓣。”
江炼不得不纠正他:“莲瓣。”
管它呢,莲也是花,莲瓣也是花瓣。
神棍继续慷慨陈词:“我也是啊,我当时才开始学习S技术,还不熟练,但是看到你出事,我一时关切往前冲,才失足掉下来的……”
说这话时,多少有点心虚,往前冲是真的,不然也不会被动失足,但究竟是出于“关切”还是“看热闹”,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孟小姐,你就不要拘泥于什么规矩了,反正也没人知道,我们跟着你下去,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保证绝口不提,你也不对外说,不就行了吗?”
孟千姿没吭声:说实在的,命都是江炼救的,守着那些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秘密,在她看来,挺没必要的,但是,事涉山鬼,非她个人,规矩就是规矩。
江炼叹气:“你就别为难孟小姐了,这是山鬼的规矩,现在又是在山地,是她历任前辈活动过的地方,你让她在这儿,公然作假弄鬼吗?”
他自幼随况同胜长大,知道那些老派人物,对规矩有多么看重:赶尸匠晚上行路,行到窄路、陡坡和沟涧时,都要撒纸钱,这叫“疏通关卡”,周围并没师父监督,但仍做得一丝不苟,这就是规矩——山鬼这种从没断过代的老式大家族,自然更会对传下来的规矩奉如圭臬,孟千姿是坐王座的,不以身作则也就算了,还带头违反,怎么说得过去呢。
神棍发牢骚:“规矩规矩,很多老派的规矩,真是叫人看不惯,什么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多少精绝秘技,就这样传没了。孟小姐是山鬼的头儿嘛,有些规矩不合理,她就应该勇敢站出来废除!”
江炼说:“人家这规矩挺合理的,她又不是开展览馆的,凭什么敞开家门,什么人都往里放啊……”
说到这儿,蓦地心中一动。
废除?
他站起身,走到孟千姿身边蹲下:“孟小姐,有没有规矩说,三重莲瓣不可以废除呢?”
孟千姿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有,但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废除这种事。”
江炼笑:“没有,说明是可以废除的。人心易变,也许当时他起了誓,是忠于你的,但过了几年,转而谋算你……”
孟千姿回了句:“这种属于违约背誓,天打雷轰,要被清门户的。”
好吧,换个说法:“或者……他行为不端,人品让人不齿,这样的人,虽然没有背誓,但留在身边,不是很不光彩吗,这种人,你都不废除?又或者,你一时被蒙蔽,后来才发现自己当初看走了眼,这样的……也不废除?”
孟千姿的神思忽然恍惚了一下,声音也低下去:“那是得……废除的。”
江炼说:“这就好办了,我知道你急着下崖,想做重要的事,又坚持行事得合乎规矩:这名额,你可以给我们,一天一夜内有效,事情了结,再把我们废除。我们呢,在这一天一夜之内践诺,听你的吩咐,有了危险,也一定会奋不顾身保护你……”
这话,真像占了她的便宜:本来到了下头,为安全计,就得听她的吩咐,而且,谁保护谁啊,是她保护他们吧。
“被你废除了之后呢,也谨守原则,对看到的和听到的,绝口不提,这样总该可以吧?”
他这话,本质只是把神棍的提议,换了种表达而已,但言之成理,既解决了问题,又不破坏规矩。
孟千姿觉得可行:没错啊,这世上难免有看人不准、下错决定这种事,难道不准人弥补吗?反正……她识人的眼光,从来也不怎么好。
她想了想:“那……哪怕只生效一天一夜,也得按规矩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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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莲瓣的仪式原本繁复,但是这山台简陋,只能因陋就简,不过起誓还是要起的。
神棍和江炼在边上背誓词,其实不长,但文言夹白,难免拗口,神棍愁眉苦脸:“她们山鬼,怎么这么多讲究。”
又撺掇江炼:“小炼炼,待会你先上,给我多留点时间。”
……
孟千姿从背包里翻出用来涂抹标记的笔,用较细的那一头,在左手掌心画了朵殷红色的莲花。
江炼先来。
据说解放前,还得行跪拜大礼,他跟孟千姿确认了不用跪,本以为能免除一大尴尬,现在才发现,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也挺尴尬。
他还得起个誓。
孟千姿抬起手,手心朝上,掌内一朵红莲灼灼有光。
江炼先伸出右手,看到缠满绷带,又换了左手过去,和她掌心相覆,只觉得她掌心温热,掌缘处却又凉软,心头一动,忽然就把背下的词给忘了。
孟千姿提醒他:“古语……”
江炼定了定神:“古语有云:峰非水而开莲,峰峙云上,雾绕其间;王座立于寒处,三重拱卫;今血注莲瓣,命作前驱,即日起,不违不背,不离不弃,生随尔身,死伴尔侧,有违此誓,身为兽裂,骨为山碾,天、地、人、神、山鬼,共鉴。”
说到末了,手上微微用力,只觉入手滑腻,她的手似是不经握,白皙的指节顿时便有些泛红。
孟千姿却没发觉,抬头看着他笑,面上带了几分得色:“虽然是假的,听着还是很受用的。”
江炼也笑。
谁说是假的,二十四小时之内,还是有效的。
第51章 【11】
神棍对自己的宣誓很不满意, 因为背到“今血注莲瓣”那一句时, 他直接接的“即日起”,漏了一句。
为表诚意, 他问孟千姿能不能重来一遍,孟千姿回他:“差不多得了, 反正明天就作废了。”
这话说的, 反正今天吃的饭,明天也抵不了饿, 今天是不是就不用吃了?哪怕只做一天和尚, 他也得好好撞钟啊。
神棍颇气了一会,不过他这性子,置不了多久气,很快就忘了,再加上一想到如今身份不同,贵为三重莲瓣, 终于可以探知山胆的秘密了, 离自己梦中的昆仑山之箱又近了一步,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孟千姿和江炼把还能利用的静力绳拖上山台, 忙着拼接打结时,他也在边上帮着打下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你说冼家妹子, 是你的七妈?”
孟千姿手上不停,只嗯了一声。
“是排行第七吗?那她前头, 还有第三四五六吗?”
孟千姿又嗯了一声。
神棍好奇:“这是你们那的叫法吗?把姑婆婶娘什么的,统一叫妈?”
孟千姿懒得解释,又存了三分作弄他的心思:“不是啊,我就是有七个妈。”
江炼随口问了句:“那你的亲妈呢,排行第几?”
本来还想调侃似地问她,一个亲妈,给女儿找了这么多干妈,会不会嫉妒女儿反跟别的妈亲之类的,哪知孟千姿沉默了一会,含糊答了句:“没有。”
江炼于这些细节向来敏锐,见她忽然沉默,已察觉到有些异样,待听到这句“没有”,立刻知道个中有隐情,自己是问得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