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创已毕,她预备拿医用强力黏胶黏合伤口,神棍大概是缓过劲来了,忽的又想起那条巨蛇,问她:“孟小姐,那个蛇,你是怎么弄的啊,它就这么走了?”
孟千姿硬邦邦回了句:“术业有专攻。”
这对答提醒了江炼,他问:“刚刚就是‘避山兽’吗?”
孟千姿起先不说话,是不想去打扰他,现在又改了主意,觉得引他不断说话也好,注意力一分散,疼痛也能消减些:“不是,那是‘伏山兽’。”
她细细解释这几类符纹的不同。
“‘动山兽’是引山兽过道,汹汹出巢,横冲直撞。这种非重大紧要场合,我们是不用的,因为声势太大。”
神棍由二沈那,已经听说过孟千姿之前“动山兽”的壮举,他发表意见:“这个比较适用于两军对阵冲杀,我听说当年黄帝和蚩尤大战,用过兽兵,各种熊罴(pi,音皮)貙(chu,音初)虎上战场,哇,好一通冲杀,一下子就把敌兵给冲散了。”
没人接他的话。
孟千姿往下说:“‘避山兽’呢就是让山兽回避,我想要多大的场子,你就得给我挪出多大的场子来,或者你可以待在附近,但见着我就绕道、保持距离,别来妨碍我——我刚刚下崖,就是在‘避山兽’,驱镇沿途的飞狐,那群黑蝙蝠,如果不是着了火失去常性,也会避开我的。不过可惜了,只避了那么一小段,就出事了。”
江炼沉吟:“那‘伏’呢,是驯服的那个意思吗?”
孟千姿点头:“差不多,屈原的《山鬼篇》里,说山鬼‘乘赤豹兮从文狸’,赤豹和毛色有纹的大狸,都是收伏驯服、长期跟在山鬼左右的,不过那都是古早时候了,还生活在山林,可以这么搞,现在么,都搬进城市了……”
做事自然就得低调了。
神棍奇道:“那你收伏了它,它怎么走了?”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那不是走,是我差它办事去了,它会在这一带持续游走,如果出现什么不明来历的人,比如白水潇之流,就别怪蛇不认人了。”
神棍大为叹服。
所以,那条巨蛇,先前还意欲把他吞吃了的,现在弃暗投明,居然成了一道安全障吗?有这么个大家伙在,那可真是什么人都不用怕了。
孟千姿也有点唏嘘:普通人进山,最大的忌惮就是山狼凶兽,但这于山鬼来说,不算什么事;至于危崖峭壁、山高水险,也从来不是问题——在山林里,她们最大的敌手,反而是人。
她从来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谁能知道一个人的皮下头,包着什么形的骨、揣着什么色的心呢?
就好像白水潇,她对你笑,你要防她有刀,她对你说东,你要往西南北观望。
江炼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突然在那洞中出现,会不会这崖壁里有什么密道,可以一路通下来啊?”
有没有可能,她又提前埋伏在了前路,专候着他们?
孟千姿沉吟了会,缓缓摇头。
这崖壁太高了,她不敢说当年那位祖宗奶奶把周围的山全给探过,但至少崖底往上三百米,绝对没有洞、没有密道,也没有大的可供人出入的缝隙——那处蝙蝠洞,很可能是距崖底太远了,祖宗奶奶觉得不甚重要,也可能是与她及段太婆一样,都受了视觉欺骗:当你一眼看到,一整面山壁上都挂满了让人作呕的蝙蝠时,哪会想到其间还有个洞呢?再说了,蝙蝠这玩意儿又脏又臭的,还携带病毒,谁又会想去靠近它呢。
解释起来太过繁琐,她含糊以对:“不会的,下头的生态物种都跟外头不一样,刚那条巨蛇你也看到了,借她个胆子也不敢下来。崖上一直有我们的人,她也不可能是从崖上缀下、然后钻过蝙蝠群进入洞里的,我猜……那个洞,应该属于一截山肠吧。”
山肠?
神棍心头打了个突:山鬼真是好喜欢拿人的器官来起关于山的诨名啊,这肠子……跟山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连江炼都忍不住回头:“山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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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竖现在是安全的,又都在休整,无妨多说会话,江炼背上的黏胶,也好黏合得更牢些。
孟千姿拔出匕首,在台面上横削竖划,一时间石屑纷飞,神棍看得好生羡慕:山鬼的匕首可真好使啊,不敢说削铁如泥,但绝对秒杀一众名牌刀具了,难道段文希的字刻得那么龙飞凤舞,原来跟良器也不无关系……
她刻了个直角梯形,拿匕首尖示意了一下那条竖着的直边:“这个就是这面悬崖。”
又在直边距顶约1/5处刻了个叉:“这个就是崖里的那个蝙蝠洞。”
这示意图很简洁,江炼指顶边:“这是崖顶,山鬼的营地就扎在这里。”
孟千姿点头,又指梯形的那道斜边:“那这呢?”
神棍抢答:“这就是山啊,我们的车子只能开到山脚,后来就这么一路攀爬上来的。”
孟千姿说:“没错,我来之前,看过悬胆峰林一带的山谱,这片山上,确切地说,在中上段,是有不少山洞。”
说到这儿,她运起匕首,在那条梯形斜边的中上部接连打了不少叉:“但是山里有山洞,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除非山洞特别大、深、曲折,否则你是不会注意的——而这些山洞,恰恰都很普通,属于你张望一眼就能看到底的。”
江炼约莫猜到八九分了,他接过孟千姿手中的匕首,从那条斜边的某个叉号处,斜拖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一直连通到那个代表蝙蝠洞的叉号:“两头的高度相差不大,很有可能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山洞里、其中的一个,像肠道一样,可以通往那个蝙蝠洞。”
孟千姿笑了笑:“这就是山肠了,像肠子一样,横亘在山腹之中。”
她先还觉得奇怪:如果那个蝙蝠洞就是白水潇落的洞,她到底是怎么落进去的?毕竟想上那个崖顶已经千难万难,还要突破数以万计令人作呕的黑蝙蝠。
现在就讲得通了:她落的不是蝙蝠洞,而是另一侧的洞,而那个洞是在山间,即便荒僻,偶尔总会有人行路经过,当地有落洞的传说,一般情况下,年轻女子都会尽量避免进洞,但世事无绝对,湘西林深多雨,万一当时,正好下了大雨、需要迫不得已进洞躲避呢?
经孟千姿这么一解释,神棍登时就觉得:“山肠”这两个字真是绝了,表面上看,山就是敦实厚重的一大块,大多数人会想当然地会以为它就是实心的——但如果不是呢,如果它是空腹的呢?如果它腹内也有着九曲回肠呢?
孟千姿收回匕首,把前后面在裤腿上擦了擦,重新插回鞘里,又吩咐江炼:“还有手,拿过来。”
第50章 【10】
手上这点伤, 江炼觉得没太必要, 而且,待会不管是攀上还是爬下, 总还是要用到手的,包成个熊掌似的, 反而不方便。
他把手递了过去。
趁着孟千姿给江炼包扎, 神棍赶紧把自己发现段文希的留书这一节给说了,末了把酒葫芦递给孟千姿。
孟千姿倒不稀罕那酒葫芦, 她擎在手里晃了晃, 又递还给他:“既然是你发现的,那就是太婆请你喝的,你留着吧。”
不过,那几列字,她倒是远近左右地看了好久,她没见过这位段太婆, 但从小听高荆鸿讲过许多关于段文希的事, 对她的学识、为人、胆略还有洒脱的做派都很是心向往之。
江炼低声说了句:“好潇洒的婆婆。”
这话虽是夸段文希的,但听在耳中, 比夸自己都还要中听,有种家里出了了不起的人物,一家人都跟着沾光的成就感。
她纠正江炼:“我段太婆下这崖的时候,应该才只三十多岁, 那时候还不是婆婆呢。”
一时没忍住,把段文希的生平简略说了一遍, 如何在1925年就出洋读书,如何因情感遭受重创心灰意冷,周游世界三年不归。
“我段太婆回国之后,依然辗转各地,可能是想借异地风物遣送心中郁结,加上她又对各种玄异怪事特别有兴趣,也就借机一一寻访……”
神棍脑子里嗡嗡的,激动得手都抖了:“玄异怪事?”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是啊,而且段太婆是个学术派,从不人云亦云,坚持眼见为实,一般都是实地查访,亲自涉险,还总是尝试着用她学到的理论去解释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儿。”
“她有写日记的习惯,随身总带一台照相机,深入常人到不了的偏远秘境,拍过云南山地猎头族的人头桩,也拍过自称是后羿子孙、擅使红弓白箭的革家人……都是很珍贵的资料。”
神棍嘴唇嗫嚅着:“我……我也是啊……”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征途”前无古人、独一无二,注定天涯孤旅,怎么八十多年前,就有人这么做了吗?还是个高知女性……
留洋?他想都不敢想,他连出国都还没出过!
孟千姿说:“我知道啊,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七妈冼琼花听了你的经历,非但不为难你,还让我也尽量给你行方便了吧。”
无非是触景生情,把追思家族先人的那份心,分出了点来便利后来者而已。
神棍不住点头,他紧攥那个酒葫芦:“那,那段小姐,也是一个人,到处寻访吗?”
孟千姿回答:“那怎么可能,那个年代,交通不便,我段太婆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那么多行李,让她一个人手提肩扛吗?”
段文希出行时,习惯雇个身强力壮的脚夫、找个通晓当地土语的向导,再带个助手。
那年头,山鬼还不流行像孟千姿这样、身边配个长期专用助理,段文希一般会雇个识文断字、民俗考察方向的男学生,一来师出有名,以“民俗”为由头,方便雇人,行事也便利;二来她探访奇闻异见时,需要有人在边上做笔头记述,而且男性相对而言,更吃得起这种穿山翻岭之苦,需要做体力活时,又能充作劳力。
只是好的助手难找,很少人能经得住她这样忽南忽北的大切换,所以没法固定,只能临时去聘,而且,常会带来一些麻烦,段文希有时发牢骚,说是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行事来得方便。
神棍奇道:“怎么会给她招麻烦呢?”
孟千姿说:“你想啊,一般接受这种聘用的男学生,年纪都不大,血气方刚的,为异族风情所吸引,很容易对当地姑娘动心,那些少数民族姑娘呢,又天生热情奔放……”
反正,男女情-事,从来就是这么情不知所起,一眼万年,总不能阻止人家男欢女爱吧,但这种邂逅欢好,往往演变成始乱终弃:那个年代,符合她的要求,能读书识字、又去研究民俗这种冷门学科的男学生,家世往往都不错,哪会真的去娶一个一辈子都没出过深山、字都不认识的夷女呢?
他们认为是自由恋爱,来去都该不受束缚,人家姑娘可是奔着过日子去的,于是颇遭遇了一两次鸡飞狗跳,譬如族人追打到住处,又譬如出发时凿船砸车不让走。
最严重的那次,出了人命。
段文希是事后很久才听说的。
只记得那是个瘦瘦高高、斯文白净的男学生,跟她去的苗寨,拜访黑苗蛊王,段文希一再提醒他要和苗女保持距离,他羞赧地笑,不住点头。
段文希还以为他听进去了,离开苗寨时,一切都很顺畅,她给他结清了工钱,在省城昆明分开。
谁知道,他还是招惹了黑苗女人,被落了蛊,苗女的蛊,很少会短时间内发作,一般都给情郎一个宽限的时间,比如一年内回来迎娶、自会帮你解蛊。
那男学生大概是负心背誓,没有回去践约,落了个肠穿肚烂的下场,死得极其痛苦。
事情传到段文希那儿,她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那以后,再也没用过这种助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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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很想再听些关于段文希的事,多多益善,然而孟千姿可没空陪他忆旧,她很快就做出了继续往下的决定。
她本来就是下来办事的,虽然遭受了点挫折,但没大的损伤,自然要接着继续。
至于这两人嘛……
她让他们自己选。
“你们可以待在这山台上,等着山鬼来救,劲松今天是很难安排人下崖了,谁的命都宝贵,他不能不考虑整体伤亡,没人‘避山兽’的话,垂下绳子遭遇飞狐的风险太高——他会向外求助,我五妈仇碧影在湖北,七妈冼琼花在云南,这两个是可能最快赶过来的,但最快也得明天了。”
“好处呢是安稳,不费事,静待救援就可以,坏处呢,是万一出现什么凶禽猛兽,你们自己对付吧,还有那条巨蛇,它认得我,但能不能认得你们,就不好说了。”
她从背包里抓出四根能量棒:“选择留在这山台上的,领粮吧。”
没人伸手去领,江炼苦笑:“你这选项……有意义吗,你看我们的长相,像不怕蛇的吗?”
孟千姿说:“有意义啊,别急把这个选项给否了,听完再说,一切都摆上明面,公平。”
第二个选择就是跟着她继续往下了。
“我们的静力绳只是上半截烧断,下半截都还在,三根拼一拼,下崖不成问题,好处呢是安全,跟着我,不用担心任何动物,管它二十斤的老鼠还是两吨重的蛇。坏处呢……”
她在这儿顿了一下,伸手指向目光穿透不了的黑暗:“那个下面,有我们山鬼的秘密,按照规矩,外人是不可以知道的,也不可以带你们去,除非,你们入山鬼。”
入山鬼,这是……加入山鬼的意思吗?
神棍喜出望外,这还有不愿意的吗,怎么能说是坏处呢:“我可以啊。”
江炼没应声,顿了会才问:“有什么条件?”
自老嘎口中,他知道她们非但不缺钱,还会给山户发薪,各分支遍布山地,能人辈出,守望相助——换句话说,像个顶级的会员俱乐部,一卡在手,享遍福利。
举个简单的例子,只是给杀人嫌犯做个模拟画像,都有专家级人物远程指导、调用专业的人像组合系统和仪器从旁佐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