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尾鱼
时间:2019-09-20 07:41:37

  还没见面,他就夸起路路通来,多半是喜欢这外号:“说是老资历了,对什么桂东南桂西北都熟,广西不是壮族多吗,他连壮语都会讲,多合适的向导啊——我跟你说,到一处地方,能有个当地人领着,至少省一半心。”
  省心?
  江炼不觉得,他用筷子把粉搅了搅,原先那么色香味俱全的一碗粉,被搅得面目全非:“我觉得这趟省不了心,尤其是那个阎罗,这都死了,怎么查?”
  神棍批评他:“小炼炼,你这就有点态度消极了啊,你以为人人都跟你干爷似的那么长寿吗?这阎罗都多大了?即便不出车祸,现在也早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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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罗寄给阎老七的那封信,邮戳属于广西省桂林市。
  江炼汇总了相关消息,甚至借助电脑模拟,将阎罗五十岁、六十岁乃至七十岁时的相貌都印绘了出来,然后在神棍的推荐下,以九折的“友情价”,委托了一个叫万烽火的人。
  据神棍说,万烽火入的是收钱帮人打探消息的行当,甭管消息多隐秘、年代多久远,只要钱给得到位,八百年前的事,都必能帮你挖出碎渣来。
  江炼原本以为,找人是件旷日持久的事儿,然而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两天之后,就收到了第一轮消息:阎罗就住在桂林,化名严四喜,老来当了环卫工,九三年的时候,有一天扫街,躲避不及,叫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给撞死了。
  算算日子,应该是给阎老七寄完信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江炼有点接受不了这结果:阎罗这样的狠人,少时通匪,劫财杀人,壮年时又抛家弃子、只带了口箱子逃亡,前情铺垫得这么满,让人觉得他必会干出一番“大事业”,忽然就这么稀疏平常地死了?而且,他一出手,就“送”了阎老七一箱字画,自己反而去做环卫工?
  还是神棍有经验,撺掇他说:“他们查到的都是表象资料,想透过现象看本质,还得你实地去问。”
  也行,干爷丧礼已毕,事情也该重上正轨了。
  这一次,江炼没让况美盈他们跟着:她的身份诡秘而又重要,经不住再出事了,还是由韦彪陪着、待在老宅比较安稳——反正现代交通发达,有需要她的地方,一个电话,至多一天也就到了。
  临上飞机时,又接到万烽火那头的电话,说是这两天,陆续查到了点新资料,会一起放进资料袋里,面交。
  江炼米粉吃到一半,见识了这面交。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身外卖员工服,腋下夹了个资料袋,上来先验身份证、比对江炼的指纹,资料袋递过来之后,还打开手机现场拍摄视频,说:“以前我们东西交到客户手里,拍照留证就行了,现在得录视频,这是对客户负责。”
  江炼只好对着镜头拆袋,颇不自然。
  神棍跟那小伙子闲聊:“你们现在这么先进啊?”
  小伙子一脸骄傲:“那当然,老板说了,唯有与时俱进,在各个方面增加用户体验,才能把事业做大——我们现在有个全国系统,每一例案子都会上传,各地的同事都可以浏览、点评、提意见。不过你们不用担心隐私泄露,我们很专业的,只会上传目标照片和跟进的步骤流程。”
  边说边拖了张凳子在桌边坐下:“您先看,我再解释,有什么疑问也随时可以提——后面这几张,是我们赠送的,一般来说,查到这个人死也就over了。”
  江炼一张张翻看。
  其实大部分情况,他都已经自电话里听说了,多出来的那几张,都是照片。
  有一半是阎罗的日常照,看年龄,都在六七十岁之间,或是在扫大街,或是拘谨的摆拍,照片边角泛黄,有几张背面还有撕粘的痕迹,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找到拽下来的;另一半,拍的好像是幢烧毁的房子。
  江炼拈起两张人像照片,这两张是抢拍而非摆拍,所以人物表情和动作都更加自然些,江炼看了半晌,问了句:“他的腿……是不是有问题?”
  也不是瘸,总觉得那起步的姿势有些不平衡。
  小伙子点头:“对,对,有条腿冻伤过,据见过的人说,走路一直有点一拖一拖的。”
  “在哪冻伤的?”
  小伙子一愣:“江先生,我们只是负责找人,你问的这个,太细节了吧。”
  让他这么一说,江炼也觉得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了。
  神棍凑过来问:“冻伤又怎么了?”
  江炼说:“就是觉得……奇怪。”
  湖南虽说冬天也挺冷的,但应该不至于把人“冻伤”吧,至于广西,位置更加靠南了,阎罗怎么着都不至于在广西冻伤啊。
  他飞快地翻了一遍那叠资料:“就只知道他九零年前后是当环卫工的,那之前呢?没有吗?”
  小伙子说:“之所以这么快查到这个人,就是因为他当过环卫工,有个用工记录啊,之前就不好查了,一个孤老头子,饥一顿饱一顿的,跟流浪汉有什么区别?而且,你看看他逃亡的那个年代,全国都处在一种无序的状态,确实难查。据跟阎罗打过交道的人说,这老头特孤僻,从来也没向人提过自己的来历——不过你放心,这不才第二轮资料吗,我们会继续想办法的。”
  也只能先这样了,江炼又看另外几张:“这又是什么?阎罗的……住处,被烧了?”
  小伙子摇头:“我刚不是说我们查人,一般只查到人死吗?但是这个阎罗死后,刚好发生了件事,所以顺带着一起放进来了——那年头,死亡程序还不是那么正规,再加上他也没什么亲戚朋友,撞成那样,没有进太平间的必要,直接被拉去火葬场了,排队等火化。”
  江炼隐有不祥预感:“该不会是……火葬场起火了吧?”
  小伙子点头:“就是。当天晚上,火葬场里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值班,结果半夜的时候起了火,把大半个火葬场都给烧没了——事后调查,是那个工作人员放的火,说是跟领导长期不和,事发前还被降了工资,蓄意报复。”
  神棍嘟嚷了句:“跟领导长期不和,烧什么单位啊。”
  小伙子接口:“是啊,要么说有些人的逻辑,让人难以理解呢,而且他这一烧,把自己都给烧死了,你说何必呢。”
  江炼一愣:“自己都烧死在里头了?”
  “是,火葬场虽然位置偏,但附近还是有住户的,赶来救火的时候,听到他在火中嚎救命,可惜火太大,逃不出来了。”
  说到这儿,他添了句:“这事,当时还挺轰动的,新闻都报了,很多人都知道。”
  江炼忽然冒出一句:“那些赶去现场救火的住户,现在还能找得到吗?”
  小伙子猝不及防:“哈?”
  继而口吃:“应该……不难找。但是,不是找阎罗吗?找……找住户,那是另外的事了。”
  江炼说:“没事,钱我照付,你找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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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伙子前脚刚接了新生意走了,路三明后脚就到了。
  店门口的小街太窄,商务车开不进来,他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其实压根没迟到,离两点还差五分钟呢,但他已经一脸的歉意、大老远就冲着神棍检讨:“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这路三明跟柳冠国年纪差不多,矮胖又敦实,脑袋顶儿全谢,亮晃晃如灯泡,满面红光,时常带笑,一看就知道擅长迎来送往,难怪叫“路路通”。
  他一路引着两人往车子去,又跟神棍套近乎:“稀客,稀客,我们广西……唉,太偏了,多少年都没来您这样的vip了。”
  神棍经不住吹捧,又或者是从来没被这么吹捧过,便有点沾沾自喜,还要假装谦虚:“哪里,哪里,我就是跟孟小姐略熟一点。”
  居然也用上“略”字了,江炼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路三明激动:“哪能是略熟啊,三重莲瓣,这么多年也只孟助理一个人,孟助理还是熬了那么多年的,我听老柳说了,说您特有学识——孟小姐还好吗?我好久没见她了,上次见她……”
  他伸手在自己腰那比了个位置:“上次见,她还只……这么高呢。您回去见了她,跟她说说,没事来广西转转,这儿山多,变化也挺大的。”
  也不知为什么,江炼总觉得,这路三明说到后来的时候,有点失落,那种旧式的、不被起用的失落。
  神棍说:“一定,一定。”
  江炼腹诽:大话精。
  神棍这“三重莲瓣”,也就是听上去名号好听,跟孟劲松这种,差得远了:全程对接柳冠国,压根跟孟千姿对不上话。
  想起孟千姿,江炼有点恍惚,觉得她走了之后,像被关进了漂亮的琉璃盒子,忽然就再也没消息了——当然了,也不一定是“关”,也许是她自己住进去的,不愿意开门出来。
  因为,以她那性子,真想做什么事,谁拦得住呢,所以,她一定不会被关,至多,是自己关住自己。
  忽听到神棍问了句:“你是广西这头,管事的?”
  路三明回了句:“哪啊,有六当家的在,哪轮到我啊,可有什么办法,六妹她……万事不管哪,嗐,不说她。到了,上车,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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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岚居的规模比起云梦峰可气派多了,水准直逼五星,足见桂林山水甲天下,人家的基本盘大,设施设备都更胜一筹。
  江炼住了豪华大床间,进屋就看到了迎宾果盘,果盘边还有张卡,他先还以为是迎客卡,细看时才发现是张戏票,粤曲戏票。
  粤曲亦即广东大戏,又叫南戏,属于地方剧种,江炼没听过,但下意识觉得,粤语那种含娇带糯的吐字唱腔,分外好听,他看了眼时间,就是今晚,再看座位,是vip黄金席次。
  不错啊,看来这秀岚居跟附近的粤曲戏院是有对口合作的,会给入住的客人提供戏票福利。
  江炼洗了个澡,小睡了会之后,揣上戏票出来,先去找神棍,想看看他要不要一起。
  刚敲开神棍的门,目光往房间里一,江炼就知道,看戏这事,不指望他了。
  他的房间里床上床下,摊开好多山谱、影集还有书,简直形同杂货铺。
  江炼皱眉:“你这是……”
  神棍满脸放光:“小炼炼,我跟路路通聊了才知道,你知道吗,段小姐,段小姐来过这儿。”
  江炼想了会,才反应过来段小姐是段文希:说来也怪,孟千姿明明一口一个“段太婆”的,但神棍,偏偏要叫她段小姐。
  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段太婆不是周游过全国吗,哪都到过。”
  神棍激动:“那不一样,段小姐来这儿时是七十年代,她那时候都年过古稀了,路路通说,全程都有人陪着,还拍了好多照片,所以我让他都找来给我看。”
  原来如此,又遇到这“无缘会面,有缘对酒”的隔空友人,别说是粤戏,鬼唱戏大概都不可能让神棍挪窝。
  江炼随口问了句:“广西有什么名山吗?段太婆来这……是看桂林山水?”
  神棍说:“名山倒没有,但是有广西弧啊。”
  江炼没听明白:“什么西湖?”
  神棍讲不明白,拉他看山谱。
  有图就方便多了。
  原来,广西境内的山很奇怪,恰能组成四道巨大而又下凹的弧,如同弯弓。
  第一道是:九万大山——大苗山——大南山。
  第二道是:凤凰山——天平山。
  第三道是:都阳山——大明山——镇龙山——莲花山——大瑶山——架桥岭。
  第四道是:大青山——十万大山——六万大山——云开大山。
  其中第三道弧,从地图上看,恰好切于北回归线上,切点便是镇龙山,这道弧,被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命名为广西弧。
  江炼细看那些山名,觉得好笑:“有六万山,九万山,十万山,那其它那几万山呢?”
  神棍摇头:“没有,明面上就只有六、九、十。不过广西的山脉太幽深了,也许有,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也许吧,江炼指了指凤凰山和镇龙山:“这么偏的地方,又是龙又是凤的,声势倒不小。”
  神棍在凤凰山和镇龙山之间那一带画了个圈:“说段小姐当年,就是去的这儿。”
  江炼说:“那我走了,不打扰你和段太婆……隔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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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炼吃了个晚饭,一路溜达过去,刚好赶上开戏。
  这是个小戏院,很陈旧,颇有八-九十年代的感觉,舞台是木制的,幕布是暗红绒的,椅子是红胶皮折叠的,江炼很喜欢这感觉,觉得整个人被沉入到另一个时空中,安然而又静谧。
  但其他人不喜欢,有一部分持票过来的,看到这场合就退了,嘴里骂骂咧咧:“我就知道便宜没好货,酒店不要钱白送的,能好到哪去?”
  开场前,又走了一半,因为报幕员道歉说:“曲小姐今天嗓子不好,不唱了。”
  曲小姐可能是个角,那些人专为捧角来的,江炼看他们三五成群地离去,心说:我今天,还就要专捧配角的场。
  人人都冲主角来,配角该多寂寞啊。
 
 
第77章 【04】
  戏开了场, 也拦不住人走。
  因为布景粗糙, 幕布上画些青山绿水、亭台楼阁,假得不能再假——现在的舞台剧, 讲究与时俱进,各种新技术都可以引入, 实在不该这么敷衍的。
  江炼觉得这剧没什么诚意、不太尊重观众, 既不尊重观众,观众自然也就轻慢舞台。
  他也起了离席的心思, 但是回头一看, 不大的剧场里,居然走得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使他凭白多出不该由他负的责任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酿成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也是结扣解到底的最后那一拉——他这一走,这台戏可就真的崩盘了,再说了,演员该多尴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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