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唇角没来由地抿了下,捂着身前这杯热茶,轻声问:“你跟了小侯爷多久了啊?”
“自小便跟着的。”他回想了下陈年旧事,没忍住笑了下,“我是侯府里头出生长大的,那会子老侯爷挑了一批与主子年纪相差不大的陪着习武,主子顶嘴说一群庸才哪配同他练武,被老侯爷狠狠揍了一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了两个人。”
他那嘴倒也不是如今才这般臭,楚怀婵听得一笑:“就是你和东流?”
“这倒不是。后来侯爷又说主子寻常练武容易受伤,中途命我出去拜师习医,那几年里,主子开始随侯爷上阵杀敌,另外那位不幸葬身沙场了。”
“东流则是前几年,在卫所里头犯了过错要被杖毙的,主子恰巧下去巡视,听闻他是因抽编入伍后老父突然仙逝、老母又病重无人照看这才临阵叛逃的,从军棍底下救了他半条命,令回去好生给老母送了终。之后恰好碰上主子出事,反正他卫所是回不去了,死皮赖脸地求了主子好些时日,主子把他也留下带回府里来了。”他想了想,乐呵呵地问道,“他名儿还是从我的名儿取的呢,少夫人,您说是不是还挺好听的?”
原来东流这条命都是稀里糊涂捡回来的,难怪时常知足乐呵,但孟璟这人吧,传闻里他对自己人从不留情,倒不料还有这一出。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起了逗趣的心思,问:“你师父是哪位啊?”
“石远山。”
楚怀婵看向他,嘴慢慢合不拢:“那位大名鼎鼎的神医?”
“什么神医,”扶舟不耐地道,“一个死老头罢了,之前骗我拜师时说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结果还没教完就说要去云游远山,我还没回过神来人就不见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到过人。”
楚怀婵笑着点了点头,难怪师从名医,还能把药调成这般难喝的模样,每日孟璟几乎都是皱着眉头一口喝尽的,仿佛若不如此,他怕是还没喝完就能被当场熏晕似的,更连点解药都配不出来,原来果然是学艺不精。
她笑着点头:“原是大师门下,失敬失敬。”
扶舟被她一通好呛,涨红了脸为自己辩解:“我也就学了两年多,死老头便跑了。人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死老头倒好,连庙都一并搬跑了,跑之前还大言不惭地说若不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压根儿就不会收我这块朽木当弟子,气得我自个儿啃完了所有医书,我能学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楚怀婵失笑,兀自点了点头:“是是是,很厉害了。”
扶舟先是“嗯”了声,洋洋自得地点了点头,赞许她还挺有眼光,尔后忽然发现,这人又在变着法地呛他,他悄悄看了她一眼,没再出言争论,而是默默同情了孟璟一小会儿,又来一个嘴上功夫顶厉害的,他们这位爷的日子真是一天天地越过越惨。
她还不知这人想得这般远,心里惦记着孟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问:“他受过的旧伤多吗?”
扶舟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这怎么说呢,习武之人外伤少不了,更何况主子这种惯常跟着侯爷上疆场的,旧伤自是不少的。但是吧,主子这人身子不差,又能扛,向来不吭上一声的,就连之前那几年,那般受罪……都没喊过一句疼。”
他话出口,见楚怀婵正执了只筷子,放在茶杯里搅着茶水玩,筷子时不时撞在茶杯壁上,惊起一声轻响,她玩了一会儿,似是觉着累了,拿了方巾垫在桌上,手肘轻轻靠上去,另一只手挽过袖摆,将脑袋往手上一撑,偏着头继续拿茶水画着玩。
他跟在孟璟身边这么多年,见过的大家闺秀虽不多,但各个身份尊贵出自名门,倒没见过哪位在外头敢这般行事的,但他也不敢出声扰她,只好就这么静静看着,好半晌,他发现茶水在桌上聚成了一只松鼠模样。松鼠憨态可掬,短短的前爪正抱着一团玩意儿往嘴里塞,他看了半晌,辨出来她画的是孟璟方才给她挑的耳坠子上的图样。
楚怀婵停了动作,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在上方添了一轮弯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下,画蛇添足地补了句:“少夫人,您也别怪我多嘴,毕竟我是陪着主子长大的,凭良心说,主子这人真的挺好的,外头的风言风语您听听就罢,主子这人啊……”
楚怀婵筷子戳在那轮月亮正中,她透过雨幕看向孟璟方才消失的巷角,不自觉地弯了下唇:“我省得的,不必同他一样,真把我当呆子。”
扶舟噤了声,她就这么静静望着那头,眼见着雨幕渐渐变密,忽地想起孟璟那身单薄衣裳,蓦然觉着遍体寒凉。
而她所挂念着的人,这会子正垂眸睨着孙南义,他身量高,看谁几乎都是这般俯视,神情漫不经心,却偏偏能带给人一种没来由的压迫感。
孙南义垂首,弓身将整个身子缩到他的阴影之下,低声道:“属下受世子照拂多年,少不得要劝您一句,当年先帝和都督惨败,后军都督府中坚力量几乎被摧毁大半,幸得中右两军都督府及时驰援,这才没叫鞑靼破了紫荆关。如今除了都督副将曾缙领了左都督之职外,当年的大将死的死残的残,纵有留下的,也多因当年的惨败而久不能升迁,咱们后军都督府……早就今时不复往日了啊。况且,如今楚阁老牵头,兵部发力,派巡抚和总督到各边镇领兵,日后必然一步步发展为侵吞各大都司,别说咱们后军都督府,便是整个五军都督府,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的肥肉罢了。”
“我知道。怎么了?”
孟璟往巷尾看了一眼,楚怀婵所在的角度看不见他,他倒可以勉强看清靠窗的那抹剪影,他收回目光,引孙南义拐过拐角,向巷子深处走去。
雨巷幽深,彻底隔绝了人声,只有秋雨淅沥,轻轻打在青石板上,惊起滴答声响。
“属下不知世子想要彻查当年之事的缘由到底是什么,但如今形势比之当年多有变化,属下又身处都司要职,都司一日未被兵部接管,属下便一日少不得要为治下百姓说句话。”秋雨寒凉,他手心却出了一层汗,“鞑靼当年差点踏破国门,临到最后关头却功亏一篑,这五年来一直反扑得厉害,边镇多受其扰,宣府和靖远尤甚。”
孟璟淡淡觑他一眼,没接话。
他接道:“只要您发句话,当年的兄弟自然还是会跟着您走,绝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如今练兵和防守之务日重,旧事烟消云散,新人却还需仰仗将士护佑啊。”
孟璟轻轻笑了声,微微上扬的尾音伴着雨声淅沥:“怎么……你以为我要造反么?”
孙南义到底没料到此人竟然能将此话如此直白地点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甚至犹豫了下要不要就此告辞,最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接道:“不敢,您乃镇国公之后,孟家世代英烈,属下岂敢怀疑您有不臣之心?”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可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可属下还是觉着俞信衡这人的消息不可靠,若段阔当年当真敢行如此不忠之事,又如何还敢藏身于五军都督府中,更敢一步步爬上高位做到一方总兵官,也不怕终有一日会被您火眼金睛揪出来要他偿命么?您若此刻前往靖远,那不就是给锦衣卫设的活靶子吗?”
“没人觉得我这辈子还能站起来。”孟璟慢条斯理地理了下沾了些雨珠的袍袖,缓缓道,“若非如此,我这条命,也不会被留到现在。”
他尚且淋着雨,孙南义自然不敢逾矩,早将斗笠取了下来,雨水灌进他脖子,惹得他遍体生凉,打了个寒战,这才道:“您说笑了,属下们都等着这一日呢。”
孟璟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你们都是念着家父的面子才对我这般客气,但其实我如今无官无爵,比不上你们这些人手握重兵,若有人有些什么坏心思,倒也不奇怪。”他顿了顿,讥诮道,“只是,总有些蠢货喜欢在我面前自作聪明,怎么着……以为我残了几年,脑子也变蠢了么?”
雨水一股脑地顺着脊背往下滑,渐渐将他蓑衣之下的里衣和外衫一并湿了个透,孙南义有些哆嗦,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又怕惹恼孟璟,赶紧退开一步赔了个不是,又替自己辩解道:“您多心了,属下只是想着,您身子将将才好了些,眼下还是少操些心,多将养着才是。属下跟您多年,便是当年都督领兵之时,属下也是直接听命于您,同您一并深入过敌军腹部的,岂敢对您打什么马虎眼?”
“是么?”孟璟笑了声,“你从西边过来,放着好好的大新门不走,跑去绕清远门,还同我扯什么昌平门已关的由头?”
他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个跟他多年随他打先锋的部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当年也是可以放心将自个儿背后空门放心交给对方的人,如今竟也走到了这地步,他冷冷重复了一遍之前在画舫上的问题:“薛敬仪当真不认得你?你是不是打算来见过我之后,马上去找他?”
孙南义诧异了一瞬,他倒不至于胆大到敢将别的探子放到方才的画舫之上,薛敬仪方才亲去碧宁居抓现行,而他也被同行人盯着,两人碰不了面。等他千辛万苦地甩掉同行的一众人,正准备来此地告知薛敬仪孟璟接下来可能会打靖虏卫景宁的主意,但才方到此地,就见孟璟的车马恰巧经过,隐隐觉得是天意,鬼使神差地拦停了马车,准备再劝劝孟璟安分些才好。
眼下,他却觉得自个儿实在是犯蠢。
这人根本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他此刻跑过来,分明就是送死。
他想明白这人的行事风格,迅疾往后一退,孟璟却已快他一步动了手,匕首出鞘,孙南义亦有备而来,短刀迎上,利刃相击声在这般雨夜格外刺耳,孟璟本就先发制人,又想着速战速决,下手没留情,不过半盏茶功夫,他的刀已架上了孙南义的脖子。
他收了匕首,卡上此人的脖子,径直将人整个提起来压上墙壁:“这匕首是都督赠的,你不配。”
他虎口一点点用力,孙南义涨得满脸通红,孟璟手上的力道正要加大,忽地听见了脚步声。
他忽然发现他竟然可以通过这脚步声辨别出来人是谁,甚至竟然可以隔着雨水的腥味闻到那点淡淡的甘松味,但他没太犹豫,只是笑了笑,淡淡道:“孙南义,当日长驱北上入鞑靼腹部,你被敌将一箭射中腹部要害,是我把你从尸圈里拖回来的。”
脚步声停在三尺开外,他没转身,手上力道一点点加重:“要不是这点旧情,方才在碧宁居,你便不会有机会踏上阳河岸。”
孙南义手腕陡然一转,一柄飞刀横在指间,眼见着这柄飞刀就要向刚奔至巷口的人而去,孟璟没再留情,抢在他发力之前,迅疾折断了这位孔武有力的大将的颈骨,尔后缓缓松开手,将人扔进了积水里。
他垂眸看了眼颓然掉落在地上的飞刀,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楚怀婵还不知自个儿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道,目光凝在这人身上,他倒下时压碎了他方才所戴的斗笠,竹篾瞬间四散,零零散散地落入四下的低洼地里。
借着远处朦胧的灯火,她看清这人胀得满脸紫红,目眦欲裂,面相极为难看。
她不用问也明白,这人死了。
而两个时辰前,他们刚登上画舫时,这人正满脸谄媚地出来迎接孟璟。
她身子不自觉地缩了下,恐惧慢慢爬上脊背,遍体生寒。
可她抬眼看向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提醒:“薛敬仪在这儿。”
第43章
孟璟神色凛了一瞬, 他原以为这叛徒是要直接去找薛敬仪, 一早派了人跟着, 随时准备料理此人, 却不料这人先来找了他, 又觉此人是先来套他的话, 再去找薛敬仪卖情报邀功,眼下看这阵势, 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人竟然是来找薛敬仪的, 只是恰巧遇见了他, 半道良心发现拦停了他的马车。
他迟疑了下,若孙南义本就是来和薛敬仪碰面的,那薛敬仪一早便知这叛徒身份,而他, 就这么在这铁钉子眼皮底下料理了这人。
虽然薛敬仪方才莫名其妙出现在碧宁居已足够让他生疑了,但他到底没想到, 薛敬仪竟然就在此处。
楚怀婵也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薛敬仪不是善茬,他在做的事大抵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虽什么都蒙在鼓里, 但这点形势还是看得明白的, 她心下焦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保持沉默。
扶舟追上来, 见他俩对峙着并不说话,中间又横陈着孙南义的尸体,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乱动。
一时之间,这条狭窄的小巷子里,气氛颇为诡异。
孟璟也暂时没反应过来楚怀婵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毕竟以扶舟的身手,倒还不至于看不住她一个弱女子。
他沉默了会儿,终是对扶舟道:“赶紧料理了,若避不过薛敬仪,认下是我做的即可,他若要问罪,叫他到府上来找我便是。”
“这可是一大行都司的佥事,就这么认下?”
扶舟这话一出口,楚怀婵身子又颤了下,孙南义为武将,长年居于边地,她并不认识此人,当时初初看了一眼,只当是当日敛秋所说的孟璟在卫所里的旧友。可如今听得这话,她默默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方才急急忙忙奔过来报信时溅湿的绣鞋,不再去看跟前这人,以及他脚下那具已被雨水冲刷得渐渐冰凉的躯体。
他这话问得焦急,被问话的人却浑然不觉。
孟璟没答话,向楚怀婵走过去,停在她身前一步开外,因淋了雨,哑着声问:“吓着了?”
他这声问得柔,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不是没见过他杀人,新婚当夜他下手便没留情,生生将那意义不同寻常的一夜染上血色,眼下,孙南义明明一滴血也未留,除了死相难看些,近乎看不出来有这么一遭猝然横死的遭遇。
但那晚到底形势紧急,同今夜他这般轻飘飘地随意取人性命并不相同。更何况,这人还是位都司佥事,薛敬仪方才无故出现在碧宁居又匆匆离去,自然也是听到了些许风声,而他眼下竟然还敢如此下手,想是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孙南义活着离开这里。
她想得远,久未应声。
扶舟在旁怔愣了半晌,这会子总算想起来正事,正要上前行事,巷口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大,来人走得不算快,一步步往巷子这头走来,皂靴踩上积水潭,惊起一声声闷响,他和孟璟对视一眼,略微点了下头。
楚怀婵耳力不及他俩,没听见这刻意压制过的脚步声,但见他俩这阵势,也大概明白过来是个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