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二字惹得楚怀婵抬眼看过来,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这道目光。
薛敬仪一见这些女人间争来斗去的事便头疼,已经缩在角落里巴巴念了好一会儿“南无阿弥陀佛”,巴不得有位活菩萨来渡他出苦海,听得这话,懒得和孟璟这落井下石看他笑话的狂妄小人逞口舌之快,赶紧行礼告退:“孟世子家事,自然。”
他话说得太过简短,说完便提脚往门口去,长袍无意间被那把残存的乌木琴头勾住,他竟是连头也没回,由着长袍被撕下一角,径直往外溜,倒像是在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这阵势简直是落荒而逃,和那日在茶楼中暗藏机锋咄咄逼人的气势差了十万八千里。
孟璟看了好一阵子,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愈盛。
薛敬仪他居然怕这个?
堂堂七尺男儿,最怕的居然是女人堆?
难怪那晚他一提说要给他送几位美人,他脸色便如此怪异。
孟璟越看越觉好笑。
等人走远了,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扫了一眼孟璇,嘴角的笑意缓缓收起。
孟璇忽觉脊背生寒。
他给时夏递了个眼神:“扶去后边坐会儿。”
时夏忙不迭将楚怀婵带走了。
一时厅中便只剩了孟璟的人,孟璇强自镇定地唤了声:“二哥。”
孟璟点头应下,淡淡道:“过来。”
她犹豫着走近了两步。
孟璟就这么看着她,她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前走,直到停在他一步开外。
她本想解释几句什么,孟璟却压根儿不打算听她胡扯,她方立定身形,便觉右臂“咔嚓”一声响,尔后听见他问:“是这只手给的银票收买的人么?”
她在意识到痛感之前便先一步哭了出来,她泪眼婆娑地抬头看向他,不可置信地唤了声:“二哥?”
孟璟没理她,径直吩咐东流:“送官。”
东流知他懒得脏手料理这些人,立时叫人过来将医馆三人和那醉汉一并捆了带走。
孟璟下巴抬了抬:“这儿还有一个。”
东流看向孟璇,呆楞了下,又听他道:“顺便告诉臬司衙门一声,说孟淳老爷歇得也够久了,该复职了。”
孟璇双腿一软,一时间顾不得痛手,赶紧求饶:“二哥,你放我一马吧。”
毕竟没成事,就算报官也未必见会有多重的惩罚,但是污人声誉这种事毕竟不好听,况且……虽然审案有亲属回避的规矩,但孟璟发了话,若臬司衙门当真不敢逆他的意思,要将这案交由自个儿父亲来审,这传出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只怕他们家都会成为全宣府的笑柄,她这辈子更算彻底完了。
她哭得伤心,东流一时也犯了难,看向孟璟。
孟璟看也没看她一眼,淡淡道:“照做。”
孟璇不敢相信他当真这般不顾及整个国公府的面子,一时间有些口齿不清地道:“二哥……我好歹是你妹子……”
孟璟没出声,东流只好强行将人往外带,她快被拖至门口时才忽地想起一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责问过一声楚怀婵。
她到底不明白为何薛敬仪会画楚怀婵的像,更不明白她这位哪哪都不近人情的二哥为何会这般相信这个一看便不是什么善茬的女人。
妒忌这种情绪一旦开始在心里滋长,但凡有了黑暗土壤,便只会一点点地侵蚀掉人内心最后的良知与理智。
是以,她选择了最愚蠢的法子,只想毁了她而已,哪怕损人不利己。毕竟,只要孟璟厌她,她余生都不会好过。
她苦笑了下,讥诮道:“二哥你连问都不问一句便能定我的罪,却能如此相信二嫂?”
她笑出声:“薛大人方才也还在此处呢。”
孟璟闻言,总算抬眼看向她,
她见他这反应,嘲讽地笑了笑:“那二哥知不知道……薛大人府里可藏着二嫂的小像呢。”
她话音刚落,便被东流强行拖了出去。
扶舟这才敢去看孟璟,见他正负手而立,凝神盯着那把乌木琴头,那上头还挂着薛敬仪的一角袍子,身后的手已微微握成了拳。
他有些不大放心地看了眼后院方向,毕竟他们的人盯梢了薛敬仪好几日,孟璟自然知道孟璇去找过薛敬仪两次的事,未必没在薛敬仪那儿看到什么隐秘之事。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那晚楚怀婵又确实先是莫名其妙说要喝别的茶支开了他,后便撞见了孙南义的事,薛敬仪又紧跟着杀至……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别说是孟璟,连他都觉得确实蹊跷。
再说今日这事,如今看起来的确是二姑娘在捣鬼,但细究下来,若说是二人约好碰面,被孟璇临时插了一脚也未必不可能。
这事到底会怎么收场,他一时也说不好。
他还在发怔,孟璟已自个儿进了后院,时夏正扶着楚怀婵随意坐在井沿边,见他进来忙要行礼,他径直摆手让人出去,时夏悄悄觑他一眼,见他面色并不好看,迟疑了下,他已不耐地扫了她一眼,她无法,只得乖乖退下。
后院顿时只剩了二人。
她见他如此不悦,先一步出声,语气平静:“小侯爷要问责么?说过要禁足,我又犯了戒,况薛敬仪也在此地。”
他听得“禁足”二字,轻轻嗤笑了下。
她不由得抬眼看向他,他却只是缓缓蹲下身来,拉过她手,看了眼她方才被地面蹭破皮的手掌心,微微叹了口气。
她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他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手掌强行摊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药瓶,替她上起了药。
落日余晖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光晕,她低头去看他,见他神情专注,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方才还想着他若一来便要给她定罪,她便死活不会开口替自己解释一句,这会子却不自觉地动了下唇。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他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被孟璇这蠢货给气的,使坏都学不聪明点。”
他耐着性子说了到这儿之后最长的一句话:“其次,我既没有派人看着你,也没有叫人跟着你,别误会。是盯着薛敬仪的人说见着了你和祖母,说事情看着不大对,叫我过来看看。”
她愣住,鼻尖不知为何莫名发酸。
他淡淡道:“来晚了,别生气。”
第56章 深渊止步
楚怀婵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想说的话都到嘴边了, 又噤了声。
他垂眸静静看着她的掌心, 两手掌心擦破了几道大口子, 里头暗暗渗着血珠, 他看了好一会儿, 认真细致地上好药,本就是在医馆, 倒也方便, 扶舟翻箱倒柜给他递了纱布, 他右腿难以维持半蹲的姿势, 干脆单膝跪了下来,徒手撕下一截纱布。
“嘶拉”一声,惊得一旁木芙蓉上停留的麻雀倏地飞远。
他左膝上的伤口并未好全,楚怀婵忙伸手去拉他起来, 但她手刚微微动了动,孟璟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
他从出现到现在也没说多少话, 便是连这二字都透着股子冷淡。
但她却轻轻笑了笑, 接了他此前的话:“不晚的,也不生气。”
他手顿了顿, 她又补道:“探子回禀也要些时间, 你这般快便到了, 哪里晚了?”
他继续替她包扎,缓缓道:“祖母只是规矩严,不是针对你, 你别怪她。”
“我知道的。”她乖顺地点了下头,“若针对我,便不会只拿时夏开刀了,这丫头确实脾气冲。”
他抿唇轻笑了下。
良久,她又问道:“但你生气么?”
“我气什么?”
“当着那么多下人,我没给祖母面子,你其实很尊重祖母的吧,毕竟祖母一人将父亲带大,想必很不容易……但重来一次,我也不会让步的。”她声音渐渐低下去,赌气似的点了点头,又提高了声音兀自接道,“你生气便生气罢,关我什么事。”
孟璟失笑,摇头道:“我生什么气,你若让步了倒不像你了。”
他笑了一会儿,道:“孟璇我替你教训过了,别放在心上。”
“没事。”她侧头看了眼院墙,方才飞走的麻雀这会儿正栖在院墙上,叽叽喳喳不知在和同伴说些什么,时不时地探头啄一下脚下。
她看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二姑娘其实不大有心计,就是骄纵了点,和你差不多。”
孟璟手一顿,她瞬间疼得“嘶”了声。
他没出声,接着忙活手上的活计。
她乐了会儿,笑着说:“孟璟你要不要这么小气啊?”
尾音轻轻扬起,似片羽在他心尖轻轻勾起一阵痒。
他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你想说她蠢学坏都学不会法子太拙劣就直说,别指桑骂槐行么?”
他松开她已经包扎好的右手,又去捉她左手,哪知她冷不丁地道:“我没指桑骂槐啊。”
她右手食指指着将要落下的夕阳,闭着眼仰头,迎着日光笑起来:“我就是在骂你脾气臭啊。”
孟璟指骨忽地响了声。
她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之间没想到化解之法,继续闭着眼装死。
他抬头看她一眼,本欲发作,却看见了她这个已经快要僵住的笑容。
他第一次知道,清丽婉约亦可用姿容甚美来形容。
他被微微晃了心神,好一阵子才低下头去,继续替她上药。
楚怀婵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他发作,知这人又默默将怒火憋了回去,忽地觉着他这日子过得也还蛮凄惨的,有火不能发的滋味着实不算好受,一时之间竟然颇有些心疼。但她想着想着,还是幸灾乐祸胜过了心疼,于是又低低笑出声来。
这一出声便怕孟璟又想折断她脖子,赶紧用被他包成猪蹄的手摸出了手帕,将帕子覆在脸上。
斜阳脉脉,她在日光里仰头,径自笑开。
孟璟被她这愈来愈不收敛的蹬鼻子上脸的做派扰得怒气上头,准备训她几句,一仰头却看见这样一幅画面——金色斜阳洒下,她迎着暖阳笑开,绣工精致的手帕覆住了佳人大半脸颊,独留右边梨涡浅浅,一旁一朵玉兰将绽未绽,雅致风流。
甘松味淡淡萦在她身侧,孟璟就这么看失了神。
好一阵子,他才低下头去,边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边道:“我让你好生在府里待着,不是要你禁足的意思。我若当真要软禁你,你今日哪能出得了府门?”
他很认真地接道:“我说过让我试试,我便会认真试试,但你得给我时间。我只是想着,带你出来一次便生了这许多乱子,你又受了寒,好生在府里待着不要出来乱跑也好,好好养养身子,也给我点时间。这事上,我连对母亲都没怎么说过实话,总要慢慢来。”
楚怀婵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住。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一串话,惯常一句两句敷衍便已算是很给面子了,今日这番话倒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意思。
她揭下手帕,低头去看他,他正专注地替她缠了一层又一层纱布,活要将她这只手也缠成猪蹄。
她哽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说的话全数忘在了脑后。
孟璟一抬眼便见她这生无可恋的眼神,以为她不信他说的话,他还从来没对人这般推心置腹过,这呆子居然还敢怀疑他,他心里腾地蹿起一阵火,正要发作,忽然听见她说:“孟璟,我没有很在意的。”
“什么?”
她笑笑:“我没有很在意你怀疑我。”
他手上力道没控制好,她疼得咬到了唇。
“若我是你,也定然会起疑,将心比心,我真的没有很介意你怀疑我。你我都不是圣贤,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她又仰头看了眼太阳,迎着斜阳笑起来,“但是吧,孟璟……”
她声音轻飘飘的:“你既然愿意试试,那便不必先在心里给我判个死刑,再一点点地说服自己,说她其实不是这样的,再慢慢减成流放,那流多少呢,三千里还是一千里,永世呢还是三年。”
他抬眸看向她。
“这样的话……”她低低叹了口气,“你心里该多难受啊。”
他怔住。
“你心里这样磋磨,实在太苦了啊。”
他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只觉一股苦涩缓缓蔓延而上,包裹全身。
他终是没有应和她的话,只是重新低下头去的时候,替她包扎的力道又轻了几分。
他缓缓放下她手,楚怀婵垂眸看了眼这两只猪蹄,没忍住笑了笑,温声道:“你有怀疑,你要问我啊,别憋着。”
她就坐在井沿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井口旁边的木芙蓉斜支过来一朵,衬在她脖颈后方,愈发衬得人比花娇。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你不怕……我拉你下深渊么?”
竟只想着要如何打消他的疑虑,却从未问过一句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仰头浅浅笑开,右手摸索着探过去,握住他手往上一拉,他借力起身,见她拍了拍井沿,他看着井沿边缘的细小青苔,犹豫了下,觉着这地儿实在是坐不下去,但她不肯罢休,又拍了两三下,嘴角梨涡愈盛。
他叹了口气,掀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这才罢休,但也不肯收回手,闭着眼摸过去,将他右手拉过来,扒拉着手指数:“首先呢,见字如面,你的字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的字。其次呢,你很好的呀,你看,你肯纵猫爷撒野这么多年,还能容扶舟犯这么多年的糊涂,嗯……我嫁过来之前呢,我哥很是高兴,每次醉了茶便拉着我同我讲,说你十六岁那年就在长城塞请镇朔将军印斩了一名临阵退缩导致错失战机的都指挥使,二品大员呐,还是远支宗室,十六岁……”
她“啧”了两声:“听说把先帝怄得五六日食不下咽,最后派钦差到长城塞赐了你一把宝刀……刀呢,是书房里那把吗?很威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