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璇噎住。
他却好似并不觉有什么,径自接道:“往日只当是误传,今日一见,知果真是三人成虎。”
她便又笑起来。
他却接道:“依在下看来,这怕不只是骄纵,实是脑子不大清醒。”
孟璇当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看着院中的照壁,一点点地目视着夕阳西斜。
光影渐黯,天地俱寂。
他淡淡道:“你我立场不同,我为朝廷效命,自有应尽之责。而孟家的倚靠,唯孟世子一人而已。孟二姑娘若当真有心,不如想法子劝劝你那位二哥,从前的战功也够供奉他一辈子为人上人了,务必安生点别越界才好。”
这话说得过于直接了,孟璇方才还差点被他的口不择言气得当场去世,这下却将此前的恼羞成怒忘得一干二净,只怔在原地,细细回想了一遍他这话,睫毛微微颤了下,敛衽还了他一礼以谢这几句提点。
眼见着他要下逐客令了,她赶紧开口:“这琴还是大人留着吧,我不懂南弦,看二嫂这般珍重,必然是把好琴,留给我也是浪费,放在大人这里,也算物尽其用。”
薛敬仪还要推却,她又赶紧道:“二嫂既然听出来我是想借花献佛,最后却也赠了我,薛大人便不必介怀此物还有旧主。”
薛敬仪的注意力再次被“二嫂”这个字眼所吸引住,他垂眸看向她绞在一处的手指,忽地动了旁的心思,道:“劳孟二姑娘等等,在下有一事想请教。”
孟璇不料他竟会主动留她,受宠若惊,忙道:“好。”
薛敬仪回书房取了一张宣纸过来,孟璇看着他一点点地打开宣纸,画像里边是一名女子。
雨夜暗巷,灯火朦胧,出炉银披风的前襟处,纤细睡莲将阖未阖。
她怔在原地,一点点地抬头看向薛敬仪,不可置信地问:“你画她做什么?”
这个“她”字用得好,薛敬仪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她这反应倒省了他许多事,他不必再问也知此人必是她那位二嫂了。
他从前和楚去尘两人,一个被困在都察院出不去,一个则锁在翰林不得升迁,一朝境遇相同,又是同一科出来的进士,同在翰林院待过两年,共同编纂过先皇年间的史书,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私交不少。当日楚去尘送亲来宣府,他还特地去会了会他这位同窗。
如此私交,两人又都是处处护妹子的,令仪的病楚去尘知道不少,楚怀婵之名,他自然也听说过不少,只是毕竟是尚未出阁的女儿家,不曾打过照面罢了。
那日雨夜偶遇,他本就起了几分怀疑,只是国公府如半个铁桶,他一时还没有办法打通找法子查探,没想到孟璇送上门来,倒叫他轻易地探知到了那晚之事的些许破绽。
但他不能如实相告,只得微微闭了眼,撒了个昧心的谎:“孟二姑娘认得?国公府在此地也算神通广大,正想让孟二姑娘帮忙找找此人,当日初初一见便觉……”
他没再往下说,已算是将此事揭过。
孟璇知这后半截话自然是溢美之词,苦笑了下,带几分涩味,也带几分不明的情绪:“我哪认得此等佳人?薛大人自个儿再花心思找找吧。”
她目光落在他正缓缓收起的小像上,眼神定在画中人的眉目间,里头蓄满了诸多情绪,到最后,竟隐隐泛了一丝水光。
她强自笑了下,再抬起头来时,已风轻云淡,客气疏离地冲他道别。
等她走远,薛敬仪这才发觉她竟当真将此琴留在了此处,他看了眼纂刻的江固安三字,摇了摇头,将琴放回琴盒,预备找个时间还给她,但这琴却如何也放不平整,他探手去摸索了会儿,才觉出琴盒底下尚有玄机,里头还藏着一暗盒。
他取出来打开,里头正是刻着“俞”字的那枚佥书玉佩。
第54章 栖月阁夜话
孟璇从庆安巷出来, 路过那日同薛敬仪初见的巷口, 见着那株老槐树, 不自觉地顿住了脚。
她静静立在树荫底下, 任由树冠将她整个人一并覆住, 微微闭眼, 仰头去感受天际仅存的几片残霞的光热。
闭眼的时间久了,她装扮又着实不算普通, 惹得身旁经过的路人都不由得跟着她仰头往上望了望, 也不知是因她的举止奇怪, 还是因为她的身份想来非富即贵。
她却浑然不觉, 只静静感受着枝叶缝隙间倾泻进来的光影。
直至,日头倾倒在远山之后,天际铺染上一块乌沉沉的布,槐树上亦发了寒, 渐渐结了层白霜。
她总算平复下来,没叫车马, 自个儿缓缓往国公府走去。
昭德街上住的大部分都是孟姓子孙, 只是如今一代代下来,大多成了不大来往的偏远旁支, 她路过第二处街口的时候, 总算轻轻叹了口气, 仰头看了眼那块非孟姓的突兀匾额。
那是当年祖母为她父亲择的宅邸,想着分家之后,她大伯为嫡长子必然是得承袭家业的, 也为她这个小儿子尽份心。不料西平侯却大度得很,律法上虽说财产诸子均分,他却半分没要,几代人累积下来的家产外加几代高门贵女的嫁妆就这么全给了她这个不成器的爹,又说他们一家也就回来打仗时会带上孟璟回来住上几日给祖母请个安,国公府空置着也不好,这么好的宅邸不用也可惜,连宅邸也几乎是一并赠予他们了。
但不成器终究是不成器,赌这东西沾不得,况她这个爹还是位专在赌场上做善事的老赌棍,混账兄长更是吃喝嫖赌样样不缺,银子大多捧给了外头的心尖尖儿,她母亲因为是续弦,出身也并不算上乘,打理家产并不见得心应手,却又因小门小户的那点小心眼而不放心交给外人来帮忙,以至于日子竟然一步步愈发惨淡。祖母如今年纪大了也不大管事,不知她这儿孙辈内里的龌龊,直至某日出府进香路过此处,恍然发觉连此处宅邸都换了匾额,一口心血呕出来,从此竟也不大再像以前那般事事照料他们了。
她原本样貌家世样样出挑,就算不是最上乘,但也决计不差,她也不知,竟然为何一步步走到了如此难堪的地步。原本议亲在即,递了名帖的公子哥也不少,但因着父亲突如其来的停职,这事便又耽误了下来。
如今天降一个薛敬仪,当日初初一见,她便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春闺梦里人”,这才厚着脸皮去找楚怀婵要了那把江固安琴。
可如今,一见他那幅小像,他又是那般说辞,她忽然觉出世事竟有几分荒诞的意味来。
她强自苦笑了下,沿着昭德街缓缓往回走,鬼使神差地未走西角门,反倒是从东角门绕了进去,在东池边枯坐了会儿。
将近月中,月圆风冷,秋霜四起。
她静静坐了小半个时辰,等脚上的酸疼都消得差不多时,往西边看了眼那方小院落。
这方院落里灯火通明,楚怀婵正叫人搬了张小几到罗汉床上,随即屏退了下人,只有时夏在旁伺候着,她便也没了规矩,随意盘腿坐了会儿,又觉不舒服,脚斜斜支出榻边,拿脚后跟时不时撞着床沿玩,却一直拿着她手里厚厚的一摞纸细细阅着。
她看一张便往几上放一张,分成两摞,一摞很厚,一摞却只有寥寥几页。
她看得实在是认真,时夏忍不住劝:“小姐明日再看吧,东西在这儿又跑不了,夜里实在伤眼,您也别不在意。”
她自顾自地接过话头:“等日后上了年纪,有得我哭的时候?”
她拿朱笔勾画了几笔,将手头这页放到少的那一摞上面,笑着说:“时夏,你怎么变得和我娘一样?这年纪轻轻的,还没嫁人呢便这样,日后等你到了我娘那个年纪,可还得了?怕不是要将你孩子都念叨得满地打滚了?”
时夏嘴角抽了抽:“小姐您怎么还这样?都嫁人了也不见正经。”
楚怀婵失笑,将手头那沓厚纸往桌上一摔,佯装生气:“我看你才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她这一声装得七分像动怒的样子,时夏一慌就要请罪,她将手一摆:“得了,逗你的。去趟阅微堂,看看扶舟走前配的药还有剩么?有的话拿一服回来。”
“什么药?”
“……小侯爷的。”
她忽然觉着这丫头没有以前那股活泼和灵气了,琢磨了会儿,觉着这怕不是被孟璟吓成了这样?自那日孟璟过来过一次,这丫头便一直呆头呆脑的。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总算明白了为何扶舟出自大师门下还能把神医招牌砸得稀巴烂,连点渣都不剩。
原是被孟璟给吓的。
这丫头风风火火地来回,取了服药过来,说:“那边说小侯爷的药都是每日现配的,这服本是备着给当日晌午用的,但小侯爷当日走得急,也就剩下了,要不够的话劳您派人去知会声,他们再配些简单的。”
她吃吃笑出声来,楚怀婵转头去看她,她总算憋不住,笑道:“那边说,您现在过去,扶舟不在,给您新配的药保证喝了不犯困,请您尽管放心。”
她没忍住跟着笑出声。
阅微堂这些人的嘴上功夫到底跟谁学的啊。
她笑了好一阵子,这才去研究了会儿那服药,越琢磨越觉得那位神医的话不错,扶舟就是块朽木,烂泥就别指望能扶上墙了。
她摁了摁眉心,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要替孟璟换个大夫。
她又拿起那摞纸看了好一阵子,正觉眼睛都有点泛酸准备歇下的时候,眼睛忽地亮了一下。这位佟姓郎中似乎还不错,她正准备细看他家医馆的资料时,小丫鬟忽地进来报说孟璇来了。
孟璇除了当初过来找过她几句嘴上不痛快之外,后来再未来她跟前烦过她,这几日腆着脸过来也是有求于她,态度更是客气,她本也就懒得和这等小丫头计较,虽然不大舍得,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今日还是叫人将琴给她送了过去,后来万叔又派人过来说这丫头竟然还乖乖地送了银子去账房,恍然觉得这丫头倒也还是有点长进。
她没多想,叫人请了进来,见着人进来,甚至没抬头,仍旧在琢磨那张纸,笑道:“又想要什么了?江固安我可没有了,若要别的同敛秋说声就好,她知道办。”
孟璇笑了声:“二嫂这话说得倒是我不是了,这话叫有心人听去了,岂非要说我上门来就是来讨便宜的?”
难道不是?
楚怀婵抬头看她一眼,见她身后的丫鬟捧着一堆匣子,疑惑道:“今儿难道是有好处想着我了不成?”
孟璇挥手,四个丫鬟齐溜地站成一排,动作整齐地将匣子打开来,点翠簪,东珠坠,金钿花……女子名贵饰物一应俱全,映着灯光,精致璀璨,令室内都添了几分珠光宝气之感。
楚怀婵愣住,如今账多交给万叔管着,她偶尔得闲还会去点上一点,再送去给婆母过目,三方盯着,二房手头自不富裕,这想是以前存下的积蓄,今日却送了这般多过来,她眉头不由得蹙起,略带疑惑地看向她:“二姑娘今日碰到了高兴事?”
孟璇不请自来便罢,还不客气地凑上来和她套近乎,径直坐到了她旁边,伸手过来搭住她肩,笑道:“的确是碰见了好事。”
楚怀婵“受宠若惊”,微微坐直了身子,将手头的东西收起来递给时夏,笑说:“有好事倒想得起来我了?”
孟璇目光还落在那摞纸上,将她圈出的“佟记医馆”记在了心里,这才道:“有事向二嫂请教。”
楚怀婵“啧”了两下,挥手叫她带来的丫鬟都下去:“有事说事,礼便免了。”
孟璇抿唇,等人都走了,又看了眼时夏,楚怀婵挥手也让人去了,她这才道:“想向二嫂打听个人。”
楚怀婵愣了会儿,听她接道:“二嫂认得那位巡关御史么?”
薛敬仪。
她眼皮莫名一跳。
这关头谁来同她提这个名字她都是这个反应,况是一直和她没什么往来的孟璇,她迟疑了下,见她这欲语含羞的模样,心下明白了几分,那把江固安琴怕也是被她拿去赠此人了,毕竟此地好南弦者少,她那日又亲眼见薛敬仪随身带着把南弦。
只是么,尚未出阁的姑娘舍得千金求琴赠人,出手如此阔绰,多半是真上心了,她于是半开玩笑地道:“二姑娘这是……心悦此君?”
孟璇见她竟不是先问此人是谁,心中愈发信了几分之前的推测,气不打一处来,面上却还是笑着,以手帕掩面,低声道:“前几日在外头闲逛,见着一位公子,托人问了好半天,才说是巡关御史。”
她絮絮道:“但二嫂也不是不知,这位大人才来宣府不到一年,熟识之人甚少,我只好自个儿查了查,这才发现他和二嫂兄长是同科进士。况逢新皇登基,必然要修先帝朝史书,这查来查去,便发现这次编史是由翰林的几位老大人主持的,其中干活的主力么……恰恰就是二嫂兄长和这位薛大人,说是二人皆学识过人,又性子沉稳,皇上还在国丧期间便特点了下来的呢。”
楚怀婵眼皮于是又跳了跳。
性子沉稳,学识过人?
她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像是在说她那个除了好茶一无是处的亲哥呢?
不过孟璇这话倒也确实没错,他们二人的确是新皇元年的同科进士,又共同编了两年史,有几分交情,薛敬仪有段日子频繁过来拜访她兄长,她机缘巧合之下悄悄见过几次这人,因此那晚才会那般失态。
她想得远,好一会儿没出声,孟璇看向她的目光愈发不明,试探问:“原来二嫂不认得的么?”
楚怀婵迟疑了下,终是没有撒谎:“倒是听说过,你若有想知道的,我也可以告知一二。”
孟璇试探问:“他娶妻了么?”
这么直接的么?
楚怀婵懵了下,老实道:“没吧,我出京前不久还听我哥念叨说他还是孤家寡人呢。”
“那有妾室么?”
“……应该没吧。”
“有外室么?”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不矜持的么?况也不是天下男儿都和她那个整日犯浑的兄长孟琸似的花心罢。
她摇头:“没听说,不清楚。”
孟璇眼睛亮了下,继续问:“那他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楚怀婵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但一转头见她这眼神,确实也和她当年见的那些怀春姐妹没什么区别,于是更加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