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吧,多一双眼睛盯着,万岁爷便要多顾忌一分。有薛敬仪这一道奏本先行,才会有诏令进京的诏书,可皇上随后便知道了老侯爷的事。若今日不认,侯府世子自然不得草草定罪,到底怎么处置这事,皇上估计也还没想好,但万一一个不忍,直接派锦衣卫下杀手也不是没可能,若直接认下,三司会审都察院复核的流程得走,这段时日内任何人都没法玩阴招,皇上便是要如何,都只能光明正大地召见主子,也好谈谈条件。”
“父亲昏迷多年,根本不可能再号令得动昔日麾下的事么?”
当日进京路上,孟璟主动对她摊牌此等秘密,她彼时还未意识到此事的干系竟然如此重大,如今想来才觉后怕,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扶舟点头,又道:“主子交代您务必别轻举妄动,安心回府等他回来便是。”
他重音落在“务必”两字上,楚怀婵几乎都能想到,如果这话是孟璟自个儿来说,大概就是满脸轻蔑地说“蠢货给我好好待着别坏我事”了,但她犹豫了下,有些自责地道:“可我想见见他……若我那日不发酒疯,他便不会旧伤复发,刑部的日子……不大好过吧?这些流程走下来,得要些时日吧?这几日又阴雨连天的。”
扶舟点头,也有些不忍,但最后只是说:“只能劳主子忍忍了。没办法的事,这事人尽皆知不说,主子身份地位特殊,都专派一个刑科给事中守着了,便是要疏通也是几百双眼睛盯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楚怀婵神色黯淡下来,虽知他还有后招之后,便没有方才得知消息时的那般恐慌,但也不可能高兴,尤其是想到当晚自个儿犯浑,惹得他如今又要多受些伤痛,便更自责。
扶舟见她不说话,行礼告退:“话我已转达完了,请少夫人回府等着便是。陈景元如今围着侯府,只进不出,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便不陪少夫人回去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楚怀婵犹豫了下,唤住他,迟疑了好一阵,才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当初杀孙俞二人时,绝不可能是想着要进京来认罪和皇上谈条件吧?”
不然当晚也不必避薛敬仪,更不必怀疑她。
扶舟怔在原地,犹豫许久,终是道:“少夫人您别介意,我多嘴说句实话,今日楚阁老牵头弹劾,想必多多少少寒了主子的心,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也知道,主子肯定也能理解。但是……主子一开始走的路本是完完全全控住后军都督府,再拿实打实的兵权和皇上对抗,有几十万大军在手,暂且不说别的,起码皇上威胁不到主子的性命,若有朝一日,实在被逼无奈无路可走,走上仅剩的一条反路也无不可。”
“但若如此,等直面迎上的那一日,您随主子在边地,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您的爹娘兄长乃至外祖族人必被牵连无一善终。主子不想让您背着上百条人命,永生愧疚悔恨,这才弃暗投明。可这条明路,前路莫测啊。”
“这些话依主子的性子,这辈子都绝不可能对您提起半句,但我实在是忍不住要多几句嘴,毕竟我眼睁睁地看着主子图谋多年,眼见着只要再多剔掉几颗老鼠屎便胜利在望,却忽然功亏一篑,实在是心有不忍,更不甘。”
“还请您务必不要辜负主子。”
他叹了口气:“毕竟,主子是为了您……才把自个儿的脖子递到了皇上的铡刀之下啊。”
第64章 刑部一日游
楚怀婵怔在原地, 眼睁睁地看着扶舟在雨幕里走远, 这才失魂落魄地提脚往回走, 马车驶往西平侯府的路上, 她不受克制地想起过往种种, 譬如云台上那杯加了姜汁的酒, 大婚当日亲到昌平门下迎她车轿的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譬如他以一管羊毫在她前襟上添上的暮色睡莲, 又或者他在栖月阁里为她剥下的两盘莲子……
她从没想过, 他们两人能走到今日这地步, 更没想过, 她当日还说想试试在深渊前拽住他,他却已经先一步,为她渊前止步了。
马车拐过街口时,她忽地叫停, 尔后便在里头坐了两个时辰,一点点地看着夜色越来越沉, 也一点点地看着雨势越来越大, 空气中的阴冷湿寒一步步增重。
她终究无人可找,爹娘不会帮忙, 兄长官阶太低办不到, 后军都督府大将如今身处刀尖, 偌大一个京师,独留她一人孤零零飘忽在夜雨中,无人可依靠。
马车在入夜时分驶入了翠微观, 本已闭观,道长却亲自来迎她入观,语气疏离地寒暄:“善士从前每月都会过来,如今却许久不见了。”
“嫁人了,不在京师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尔后又淡淡笑开。
道长见她发髻,倒也不奇怪,只是没头没脑地回了句:“也是。”
他又问:“善士今日进香么?”
她摇头,道:“想听道长念段《淮南子》。”
道长难得笑了笑,净手焚香,于雨夜悠悠里,轻声颂念起来。
伴着夜雨淅沥,经文声响起,她的心慢慢也沉静了下来。
她低头,缓缓抚过手上的籽玉镯,这还是临行前赵氏特地交代的,说是既是要补回门礼,自然该有新妇样,况西平侯府已经整整五年不曾见过它的女主人了,女主人当有女主人的样,她今日这才第一次戴上。
她长久地发怔,久到经文声停下,道长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道长目光落在她腕上的镯子上,忽然开了口:“夫人嫁去的是镇国公府?”
她愣了下,道长为世外人,从前知她的身份无非是因为她娘亲每月都来,自然清楚,而今她已经久不来了,娘亲念经祈福都不出声,道长这种人应该很难得知此事,她问:“道长如何得知?”
“这镯子贫道见过。”道长笑笑,“五年前,西平侯夫人急急搬回宣府,自此再未回过京师,却没忘记贫道这个老熟人,遣人送了串念珠和一只镯子过来开光,说是为子祈福,也为未来儿媳备着。贫道开过光的东西,留有印记。”
楚怀婵愕然,当日赵氏赠镯子时欲言又止,只说日后便知道了,原和孟璟那手串还有这般渊源。
她没出声,道长又接道:“说起来,翠微观与善士还算有缘,令堂五年前始信道,此后每月都来,至于再之前么,便是西平侯夫人来得最勤,您的夫婿贫道也还认得,虽不耐烦,但只要在京师,也肯经常陪自己母亲过来的。”
楚怀婵倏然笑了笑,原是这般,荣禄堂里的温天君想是赵氏供奉的,难怪孟璟一次没去过,用来打发时间磨练性子的也是禅宗的《宗镜录》。但毕竟是赵氏的心意,他便也没拒绝那串手串。
至于她和孟璟第一次碰面,大抵也是在此处吧。
她这笑内敛,但道长却看了好一会子,尔后问:“夫人这般晚来,是有心事?”
楚怀婵摇头:“是有所求。十方观为皇家道观,我进不去,想问问……道长有没有办法?听闻二位道长出世之前曾有旧交。”
道长没出声,她艰难接道:“我想见见持盈居士。”
这次回京,京师里头街头巷尾都在流传一个消息,说是当初孟璟的指婚诏书一下,闻覃一心求死绝不妥协,总算逼得长公主让步,将她送到十方观做女冠去了。
道长目光锁在她眉目间,许久,点了点头。
她在十方观外候了快一天一夜,第二日入夜,总算有人来引她进去。山路泥泞,她的绣鞋早辨不出轮廓,又被飞溅进檐下的雨水冲刷了一整日,早已湿透,连走路似乎都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
女冠径自引她往后院去,她方穿过月洞门,见闻覃立在一株焦萼白宝珠下,静静看着雨幕失了神。
闻覃见她来也不意外,只是淡淡道:“你来了。”
倒像是一早便料定她会来似的。
见她疑惑,闻覃接道:“既是楚阁老牵头,想必娘家无人会助你。他的外家么,和你关系又太远了,况且他舅舅掌着都察院,合该避嫌。至于后军都督府么,你更不敢用,生怕弄巧成拙坏他的事。”
“你只能来找我。”她笑起来,比一旁的白宝珠还要灿烂上几分,“从这点上看,我总算胜过你几分。”
“闻小姐自是牡丹真国色……”
她话没说完便被打断,闻覃淡淡道:“我号持盈。”
楚怀婵便没再说恭维话,闻覃自行接道:“当日舅舅赐婚圣旨一下,我先是大闹了一场,尔后便觉也没什么关系嘛,他那臭脾气,想必不会给舅舅塞给他的人好脸色。不过么,这臭脾气也是听人说的,没出事之前……他性格很好的。但今日你肯来,想必他待你还是不错的吧。”
“不错的。”
闻覃轻轻笑起来,问:“所以都是假的咯?”
“半真半假吧,说坏也不见得,好起来的时候是真好,不过坏起来的时候么,也是动不动就要赏人板子的臭脾气。”
“也是,那日在谨身殿和云台,他还凶我来着,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探手取下一枝白宝珠,看着上边的雨水,眼神飘忽,“那日你也在的吧,若早知那日会有这么一纸诏书,我便如何也不肯向母亲妥协先走的。”
楚怀婵没应声。
她看向她已经湿透的风衣,拖着调子缓缓道:“不过你放心,他既然已娶了你为妻,我便不会再让他为难,自然也不会让你为难。这几日雨大,我就是想看看,万一你连一场雨都不愿为他等呢?”
“你肯为他来,便还是不错的。”她说完这话,又道,“不过我信他,他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来不来,其实都一样。”
楚怀婵颔首:“我也信的,但我还是想去看看他。”
闻覃没接话,转身吩咐一旁的女冠带人出去,说自有人安排,便不肯再看她一眼了。
她道过谢,跟着女冠走远,到月洞门下,又转回头,很平静地道:“他不是厌你,只是有时候……形势所迫,兼阴差阳错罢了。浮尘俗世,很多东西,咱们都说不清楚的。”
闻覃冲她笑了笑,扬手将手里的白宝珠往庭院里一扔,大雨滂沱,方才还兀自盛放的花朵顷刻间便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芬芳不再。
她被带进刑部大牢时已到申时,孟璟正躺在床上给自个儿念催眠咒,妄图将旁边一直嗡嗡嗡的噪音隔绝开去,偏那个没眼色的刑科给事中没完没了,罗里吧嗦个不停:“我说孟璟你小子,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小时候打架打不赢你天天被你揍个鼻青脸肿没地儿哭便算了,后来你个混蛋跟着你老爹去逞威风,我爹便天天念叨我说什么你看看人家孟家那小子多成器哪像你一事无成。再后来,老子这辈子头一次去青楼啊,我爹叫你来把我揪回去,你个混蛋还真提着大刀上青楼,吓得老子差点连裤子都提不起来,这辈子差点就这么完了……”
“你个杀千刀的,总算遭报应了吧,活该废了一双腿,老子最怕不得善终的人的尸体了,还得劳老子去死人堆里把你翻出来扛回你家。这好不容易你都夹着尾巴滚回宣府去了,我以为我的厄运总算到头了,这辈子就该只剩阳光灿烂了,你说你个混蛋怎么又回来了,我前日输的钱还等着我去赢回来呢,我从昨儿早上入宫开始便在掰着指头等大朝毕,结果你个王八羔子又犯事,犯事便犯事吧,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右侍郎大人怎么明明知道你差点让老子断子绝孙我俩有滔天大恨不共戴天之仇还偏偏要我来守着你呢,寸步不离守着一号阶下囚,天王老子也没你小子这个待遇啊,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啊。我说,你这混球到底怎么把自己一介侯府世子搞进刑部大牢来的,啊?!”
孟璟仍旧闭着眼,半点不肯搭理他,年轻气盛的给事中气不过,捻过碟子里的一粒花生米朝他扔过来,孟璟双指一夹,立时给他这辈子遇到的数不清第几个话唠还了回去,给事中猛地跳了起来就要还手,忽地听到门外有响动声,生生忘了动作。
孟璟便这么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甘松味。
他睁眼看向来人,果然是楚怀婵。
给事中也愣住了,看向引路狱卒:“怎么回事啊?别给我找麻烦啊,赶紧带出去带出去!”
狱卒还没答话,孟璟淡淡出声:“人都来了,你管别人怎么进来的,放行不就行了?”
“嘿,我说你小子,我刚口水都说干了你都不搭理我,这会儿来个女人你便主动开口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见色忘义呢?”
孟璟盯他一眼,冷冷道:“再废话我削你舌头。”
给事中瞬间变怂,边侧身让狱卒先过,边絮叨道:“我说这哪位啊,这人都要上刑场了还来送呢?”
楚怀婵脚步顿了下,孟璟知她信以为真,赶紧白了那小子一眼:“再诳你嫂夫人,我把你从气窗扔出去。”
给事中看了一眼那扇七八尺高的气窗,忙拱了拱手,背过身去不敢再多嘴了。
楚怀婵这才接过狱卒手里的大包袱进了门,孟璟疑惑地看了眼,她一样一样地翻拣出来,挨个交代一遍:“棉被和羊绒毯,天寒,别冻着膝盖了;艾草和香炉,这里不知有没有蚊虫,备上好;唔,你这人挑剔,我给带了几件衣服,不知给不给换,先留着吧;还带了围棋和象棋,打发时间;还给你带了些糕点点心……”
孟璟看着她不停地东翻西拣,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诶,呆子,我说你这是探监呢还是搬家呢?”
楚怀婵瞪了他一眼,继续往外拿东西:“方才狱卒验看过了都没说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多嘴呢?”
给事中背对着他俩,仍然接话道:“就是。”
孟璟盯他一眼,楚怀婵也跟着看过去,随即笑着说:“喏,《宗镜录》,打发打发时间,要是实在被这位大人念叨烦了,可以翻翻磨磨性子,或者撕着玩也可以,再不济捏个纸疙瘩打他也行……”
孟璟朗声笑起来。
给事中实在是没忍住回头:“诶诶诶,嫂夫人,我说不带这样的啊,您这探监还附带损人的呢?你信不信我马上赶你出去啊?”
“滚边儿去。”孟璟果真撕了一页砸在他背脊骨上。
他这一下灌了几分力道,给事中受疼,又打不过这小子,边跳脚边道:“我说你个混球,我一会儿就去给你请副重枷,叫你没我连吃饭都不成,真是没天理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