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闻得这中气十足的一声,不敢再多嘴,听令行事。
果然,临近蓬定时,途径峡谷,待见着孟璟一行人畅通无阻穿过峡谷后,珲台吉让一小队人马率马队径直杀过,马队铁蹄阵阵动静滔天,两边高崖上果然立显伏击兵马,等动静来源驰近,伏兵看清不过是马队这种幌子,惊觉中计想要撤退之时,珲台吉和副将已从两侧率军杀至,大战一场。
周懋青倒也不是个吃素的,见设伏不成反被人将计就计,瞬间怒不可遏,不多时便杀红了眼,况高崖之上鞑靼骑兵也不好发挥威力,立时铁了心要杀个痛快,和鞑靼精锐奋战了两个时辰,眼见手下士兵显了颓势即将不敌,为免军心溃散,这才率军迅速撤退。但珲台吉哪里肯让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立刻率精锐追上,将周懋青所率大军打得四散,更有不要命者,杀昏了头,居然往北往他们的大本营退去了。
粮草被烧,前线大军全数南下,纵然他们北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珲台吉并不打算趁胜追击,反而想趁宣府城内空虚,径直率军攻入。但副将看着这一地残局,迟疑了会儿,才率军过去同他会合,点完兵后,纳闷儿道:“这明明是我们将计就计打了他们个猝不及防,但我们居然折了近万人,这伤亡实在有点大,不太合理啊。”
珲台吉冷笑了声:“万全如今总共也不到十万人,我若是那小子,起码安排一万守清远门,一万长城塞,一万则集中护居庸关,各地卫所也不能全无戒备,周懋青率兵不可能超过六万人。咱们手头可有十五万,足足翻了番还有余,被人杀成这样,简直丢人!眼下万全连主力都被杀乱了一半,怕什么,继续追!”
副将不敢多说,立刻率军沿蓬定往南,至第二日傍晚时分,大军总算到了长城塞脚下五里处,珲台吉派探子去关塞附近探情报,得知周懋青所率主力在峡谷处被他们冲散,如今还在北地整肃一帮残兵败将,一时半会儿应该还追不回来,孟璟则已经入了塞,立时决定等天一黑,趁着周懋青还没回营塞内兵力空虚,立即突围。
雪势大,天黑得早,酉正一过,珲台吉立即率军集中火力突围。
孟璟立在砖墙之下,冷眼看着这帮来势汹汹的鞑靼大军,沉声道:“大军尚未回营,鞑靼前线精锐此次尽数出动,光靠万全两卫抵鞑靼十余万精锐,自然是以卵击石。但清远门守卫也只有一万人,门后便是各位的父老乡亲。诸位,这是死战。”
“胆敢后退一步者,杀无赦。”
他说完,微微抬手,早已就位的一排大炮瞬间齐齐开炮,将刚至山谷处的鞑靼前锋炸了个粉身碎骨,然而填弹速度太慢,雪势又大,鞑靼兵力倒下一片便立即再扑上来一片,大炮并不能完全阻拦训练有素行动如此迅捷的大军。不多时便有鞑靼精锐到了砖墙脚下,意图攀墙进入,弩机齐发,万千淬毒弩.箭射出,顿时又是一片哀嚎。
他方才率回来的精兵这会子占据了火力最猛的这段关塞,将绝大部分骑兵抵挡在了关塞之外,沿线布防的万全左右卫见着这阵势,总算稍微松了口气。但好景不长,珲台吉见孟璟亲自坐镇,关塞难破,一边派了一半兵马拖住他,一边则径直率另一半兵马往东,抄远路从居庸关以西突破,趁居庸关战事告急无力驰援全力攻塞,万全左右卫行军刚至,便被珲台吉亲率精锐冲乱阵形,打了个落花流水。
珲台吉登时率军破塞而入,径直向宣府城门而去。
三年间,这已是他第十次率军杀至清远门下,心中耐性早被消磨殆尽。今日被孟璟重伤,则更是让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势要突破清远门屠城三日方肯罢休。
怀安卫见乌泱泱一大群骑兵杀至,紧急迎战,然而此次鞑靼来的全是前线精锐,人数上又占了压倒性优势,绝不是以前随便打打便罢。
大年初三夜,清远楼敲响大钟,清远门告急,全城戒严。
珲台吉杀红了眼,径直率众云梯破城,战事持续两个时辰以后,人数劣势尽显的怀安卫便占了下风,眼见着珲台吉即将突破城门而无计可施,忽闻铁蹄阵阵,大军从其余三面包抄而来,左右两翼正是此前前线战报说被珲台吉打得落花流水队形全散的周懋青,而北边一马当先从长城塞方向疾驰而来的,正是孟璟,顿觉上天庇佑。
三翼会合,孟璟只说了一句话:“无论战况如何,绝不弃城外将士。我亦身在城外,诸位放心。”
同五年前各地北上的援军完全相反的选择,纷乱的马蹄声与兵器相交声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他话音落下,迅疾取箭搭弓,径直对准已在城门处候着只等前锋开门便挥师入城的珲台吉。
这一箭力道比前日夜里孟璟给他送的见面礼还要大上许多,珲台吉猛地往旁一偏,仍是再度被伤着了左臂,这力道近乎将他整个人外前一带,差点将他整个人定在城门之上。他生生忍了好一阵子,这才重新落回坐骑之上。
原本已至末路的怀安卫见援军赶至,士气重燃,弩机迅疾排排架设,顿时将已经快要突破城楼防线的鞑靼精锐再次杀了个落花流水,援军三翼包抄,将珲台吉所率的一半人马围在中间,没有旁门左道,竟然单纯就是死战的路数,非要将人生生耗死在清远门下。
眼见着打了三四个时辰下来,己方军队长途行军过来,又连连作战,此番见战况胶着,军心不稳,颇有落了下风的阵势。珲台吉心下一急,策马穿过层层叠叠的战圈,径直杀到孟璟跟前,冷声质问:“我留了六万兵马拖住你,你手下不过就一万人左右,就算你本事通天能挡得住,但怎么可能这么快?”
“想知道?”孟璟冷笑了声,“等你死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也不晚。”
他话音落下,顿时欺近,长剑直刺而来,半点不拖泥带水。
珲台吉本就带伤行军两日夜,紧接着又鏖战了半日,现下.体力比之之前明显不足,再避剑气的身形也不如之前在武定河谷时那般灵活,交手不过五十回合,他便彻底落了下风。
他凝神细看了一眼场中局势,总算明白过来:“小子,你果然是来寻仇的。我本来好心说等你们好生过个年,再来送你们下黄泉,哪知你们这群残兵败将却突然有这么大的血性主动出击,原是为你爹报仇来着。”
“一路长驱直入北境,假装节节败退,却非每次交手都要让我军损失不轻,无论谁是主将都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我和你爹交手多次,你必然知道我的性子,受不得这般羞辱,定会追击南下。等退至清远门下,置之死地而后生,设最后一局伏击。这可和五年前的路数一模一样,不过你比你爹强些,你爹当年的左右翼可都被半路伏击死伤惨重无法驰援。”
珲台吉冷笑了声:“若非如此,赫赫有名的孟太师也不至于倒在自个儿家门外,一生名誉功绩毁于一旦。”
“说起来,也还是我大意轻敌,总觉得一个残废带上一帮残兵败将,怎么也翻不出花来,这才当真追到了清远门外。”他说完这话,立刻下令回撤。
但他再提西平侯,孟璟哪里肯让他走,目中杀气顿显,长剑翻卷,剑气汇聚,径直将他扫落下马,自个儿也紧跟着飞身下马,单脚点地借力,珲台吉尚未及起身,剑气已至身前,他只好拖着已被重伤的身子狼狈往后一缩,这一剑便从心房位置刺入了左腹。
鲜血喷涌,血珠子溅上孟璟侧脸,这张因久卧病榻而比常人略白的脸上登时绽开一片血色,触目惊心。
这一剑刺得深,径直贯穿了珲台吉整个身子,将他钉在了地上。他笑起来,一笑便带动伤势,顿时呕出一口血来,连牙齿都被全数染红,张口说话时着实有几分可怖的意味:“小子,你果然比你爹强。”
孟璟探手取剑,长剑翻卷,近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全数搅个粉碎,他却仍旧笑着:“你万全当年便没剩多少人,还全是残兵败将,我便是今日将前线精锐尽数折在此地,来日大军全数杀至,你仍无还手之力。”
“是么?”孟璟仍未将剑取出,这柄剑身仍旧贯在他体内,露在外边的半截上,此前被他暗箭击出的那块豁口正闪着寒光。
孟璟垂眸看他一眼,问:“降么?”
“想得倒挺美!”
长剑再度翻卷,他声音登时弱下去,转变为一阵哀嚎,等忍住这场剧烈的阵痛过后,他看了一眼因主将遇袭而愈发不成章法的己方将士,再度咳出一口血,冷笑道:“小子,你想不想知道,你爹到底怎么出的事?”
孟璟执剑的手一顿。
他边咳血,边着笑说:“放剩余的人走。成王败寇,我自个儿轻敌,输了便是输了,没什么话好说,这颗脑袋留给你,足够你交差了。”
孟璟没出声,只是冷眼看着他。
他便再笑了一声:“我当年率大军南下时,曾遇见了一位奉命出塞打探敌情的将领。”
孟璟未执剑的左手微微蜷握成拳。
打探敌情本是前线探子的事,用不着将领亲自出马,但后军都督府辖区长年战况胶着,为确保敌情信息可靠,确有轮流派将领亲自出塞探敌情的传统,但此等事情需要掩人耳目,通常情况下都会伪装,若非打了照面或者本就认识,珲台吉应当不可能轻易识出其身份。
“你们后军都督府的人,当年在清远门下可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曾缙周懋青之流,但当年也被拦截在半路没能赶到,虽然没死,却什么也不知情。”
珲台吉死死盯着他,眼神如鹰隼凌厉,冷笑出声:“当年的事,除了我,可再没人知道了。”
他一字一顿地问:“放人么?”
第75章
孟璟并不出声, 只是隔着远远看了一眼清远楼十字脊歇山顶上堆积的银雪, 再看了眼长城塞外的苍山。
珲台吉腹部的三道伤口加在一起几乎致命, 连番说话已经让他损失了太多体力, 见孟璟仍不回话, 他淡淡笑了声:“罢了。你方才便没想过要留我一命逼我投降, 这剑是直接奔着心房位置来的。”
他运了口气,忍住全身都要寸寸碎裂的痛感, 猛地探手去夺孟璟手中的剑, 剑身太长, 这个姿势并不能握到剑柄, 他便赤手握住了剑身,孟璟猛地回过神来,长剑拔.出,鲜血再度喷涌, 锋利的剑刃将珲台吉掌心削掉一整块皮肉,孟璟随即一脚将人踢飞, 身后的万全卫见状立即将人擒下。
主将被擒, 副将仍不肯降,但失了主心骨, 军心顿时涣散, 一场从入夜时分战至天明的鏖战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压倒性的屠杀。
除万全和宣府卫为常驻军队训练有素外, 其余卫所伤亡不算轻,也禁不住这般困战,外头天寒地冻, 孟璟冲怀安卫指挥使做了个手势,示意开城门放将士进城休整。战事未平,城门外就是即便显了颓势实力也依旧不可小觑的敌军,这道命令太过危险,卫指挥使犹豫了下,仍是下令将已经后撤三里的百姓再度清场后退五里后,在天明时分打开了城门。
各卫所鱼贯而入,自然也有敌军意图趁乱突围,孟璟一人立在城门口,将寒剑生生杀成了血剑。
这场鏖战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鞑靼补给被断,孟璟又绝不肯让其北撤退回塞外,必要将其在清远门外围困至死。天寒地冻,总算有扛不住的先一步跪降,有一便有二,这头一开,战事不多时便局面已定,宣府三卫利落收拾残局,万全两卫则进城休整。
周懋青过来请下一步指示,孟璟思忖了会儿,道:“怀安卫休整,换保安右卫守清远门。若丢居庸关,哪怕今日大获全胜,也功不抵过,你立刻率龙门卫、开平卫和蔚州卫驰援居庸关。敢去吗?”
“自然敢。”周懋青踌躇了下,仍是问出了心中疑惑,“但长城塞呢?”
孟璟嗤笑了声:“哪里来的长城塞?”
“这什么意思?”周懋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孟璟却已经先一步进城去了,他只好看向方才和孟璟一块儿守塞的万全左卫指挥使。
官大一级压死人,后者不敢隐瞒,老实回禀道:“鞑靼兵力太多,一万对六万,虽然关塞易守难攻,但势力悬殊,也不太守得住。”
“所以呢?”
“将军率兵弃塞下山,我等都以为是守不住要逃了,还想着开战前,将军自个儿还说临阵退缩者杀无赦,结果自个儿先一步当了逃兵,实在让人汗颜……”
见他叹气,周懋青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他还是个黄毛小子的时候,都做不出来临阵脱逃这种事。”
“可不是嘛,我等后来大开眼界。原是将军一早让人在山脚架了一排大炮,待我万全卫撤下关塞之后,鞑靼以为全胜,乘胜追击迅疾突围而上,侵占了长城塞,等这帮兔崽子正喜笑颜开的时候,将军下令炮轰楼橹弹药库,几十门神机炮齐发,将整段长城塞一并炸了,这会子去扒,下头估计全是敌军尸体呢,说不定还能看到几张没炸烂的笑脸。”
周懋青目瞪口呆。
万全左卫指挥使则目露敬佩之色:“都说青出于蓝,今日一见小孟将军方知所言不虚。不说这反应速度之快与布局之缜密,光是长城塞劳民伤财修建这么多年才竣工,便没有哪个将领敢随意下令炸掉的,更何况还是直接炸了宣府北段全线。若后续还有鞑靼大军南下,咱们北边可真就没有半点屏障可阻了,还得连累周围几大都司都要全力戒备,这魄力实在是令人喟叹。”
“……是啊,可就没有半点屏障可阻了。”周懋青颇为绝望地叹了口气,草草包扎了下伤口便准备点兵支援居庸关去了。
孟璟则一人进了城门,战乱之中,城楼之后也并不安全,流矢乱箭齐飞,刀箭无眼,说不好便有性命之忧。但他刚绕出瓮城,便看见了满地纷乱流矢之中,静静站着一个人。
楚怀婵着厚重斗篷立在雪地里,不是她平素常穿的素色,而是一身锦葵红,红白相称,自成一道风景。她将自个儿完全缩进宽大的帷帽之中,手里捧着只红铜手炉,整个人已站成了一尊塑像,见他进来,才总算有了动作,冲他轻轻笑了笑。
孟璟微微颔首,随后转身上了城楼,等吩咐好轮休和处理战俘的事情后,这才重新下来,冲她走过来。
连日鹅毛大雪,积雪甚厚,雪面上更是层层叠叠地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流矢,每一步踩上去都嘎吱嘎吱作响,孟璟走到她跟前停下,见着她脚下的一滩残血,知是方才趁乱入城的敌军所留下的,愠怒地看了一眼城楼之上的守军,战事开打,四道城门全数紧闭戒严,方圆五里内百姓不得靠近,清远门则通常更是需要正面迎战,这帮人胆敢把她放过来,怕是不想活了。
楚怀婵似是知道他动了怒,勾住他手指摇了摇:“是我要过来的,他们不敢拦我,你别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