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的,过来危险。”
楚怀婵踮脚,将食指放在他唇上,见他噤声,才轻声道:“听到钟声,知清远门告急,便想过来看看。你不在,我虽帮不上忙,但总归该替你看着的。”
她笑起来,锦葵之红映上脸颊,在雪地里也漾出几分暖意:“我其实也没有怕,你不会让宣府涉险的,必然会尽快赶回来。四天四夜,兵贵神速,恭喜将军旗开得胜。”
“我来,”她指了指一身锦葵红,“本也是来迎将军大胜归来的。”
孟璟摸了摸她脑袋,想说句什么,但好像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轻轻笑了笑。
楚怀婵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手炉塞进他手里,道:“暖暖。”
方才战场厮杀并不觉冷,甚至还发了会儿汗,这会子停下来后,热气缓缓褪去,倒还真生出了几分寒意,但她身子不及他,离不得这玩意儿,他欲要推拒,楚怀婵却不由分说地重新将手炉塞回了他手中。
孟璟这次没再推却,乖乖捂好暖手,她这才满意了,取出锦帕接了会子雪,又将手帕放在手炉附近沾了会儿暖意,孟璟低头看她这动作,颇为不解,却见她拿了手帕触上他的脸,细心地替他一点点擦去方才沾染上的鲜血。
雪水触感温热,甘松味随之蹿入鼻尖,掩掉了近在咫尺的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他迟疑了下,手缓缓抚上她脸颊,有些不忍地道:“我还得北上一趟,这次可能去得比较久。”
楚怀婵抬头看他一眼,面带疑惑,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道:“今年开春得早,正月下旬便能陆续开始春耕了,粮食的事,就交给我哥和薛大人吧,你就别操心了,安心忙你的事。”
一提薛敬仪,孟璟老毛病再次发作,没好气地道:“薛敬仪那碍事玩意儿,想得倒挺美,哪有这么轻松的事给他,自有有别的苦差叫他做。”
他说着便转头吩咐人去把薛敬仪提过来,楚怀婵无奈地摇头:“你这德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不改了,我乐意。”
楚怀婵无言,只好道:“那总归交给我哥,他虽然不正经,大事上也不敢含糊的,我帮你盯着,就更不需要担心这边了,忙你的事即可。”
“好。”他举起她左手,缓缓将她腕上的籽玉镯转了一圈,尔后轻轻吻了下镯面,“先回去,安生等我回来。”
楚怀婵垂眸看了眼他方才吻过的镯子,唇瓣不经意间触及手腕时留下的温热尚未消散,她微微失了会儿神,才点头应下。
孟璟派人将她送走,这才回了都司衙门,薛敬仪早已被带了过来候着,他这几日被人守着家门盯着半点不得自由,这下见到正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孟将军你真是威风啊,别以为打了场胜仗我就不参你了,我既然来了宣府,笔杆子就是专为你一人备的,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下来我给你罗列了多少条罪名,其一,私自募兵抄家灭族,其二……”
“闭嘴。”孟璟冷冷甩出两个字。
薛敬仪一哽:“你还要继续耍威风?”
“我没空听你啰嗦。”
孟璟摊开舆图,招手召他过来,他便也真乖乖摁下怒气,凑上来听吩咐:“周懋青支援居庸关去了,战俘的事等他回来他知道安排,不用操心。剩余的,转告楚家那位傻大个一声,粮食这次我可给他节约了不少,我算是尽力了,剩下的部分该他负责了,让他自个儿琢磨个法子出来,去年冬被销掉军籍的军户,三年之内口粮照发,等开春得闲,垦荒和从豪绅手里低价买回军户屯田的事也可以重新提起来了。”
薛敬仪怔了一下,这作风其实不大像惯常雷厉风行的他,毕竟毁掉敌军粮草之后,如果设计围困,虽有被南下援军合围之险,但如果想法子成功拦截援军,当是胜得最轻易的法子。眼下这般血战,虽他来时听得战报,说是最大的三次对战都由孟璟亲自坐镇,伤亡人数已经控制在最小,但总归也有运气成分,若非珲台吉轻敌,兴许便会变成战况激烈的恶战。
可仔细想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西平侯当年败在珲台吉手里,孟璟这些年怕是早将此人的性格和战术琢磨了个透,不然也不至于敢冒险使这个打法。如今看来,选择这等法子竟然还有因为想给军户多发些粮的原因。再说伤亡,行军打仗哪有不伤亡的,若当着鞑靼援军南下,倒还真说不清楚这般血战速战速决和围困迎战援军到底哪种法子代价更大。
他想得远,近乎有些失神,孟璟却浑然不觉他的异样,继续道:“长城塞我炸掉了……”
“什么?”薛敬仪顿时恢复了神志,却又瞬间失态,“我盯了大半个月才重新修好,不等那帮蛮子动手,你自己给炸了???”
孟璟很平静地应了一个“嗯”字。
薛敬仪一拳打在棉花上,差点被自个儿喷涌而出的怒火烧成个哑巴,好一阵子才吐出两个字“疯子”,他怒气汹汹地质问:“又炸了多少段?”
“居庸关以西百里至云中以东百里,全段。”
薛敬仪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被当场噎死,好半天没能接上话。
孟璟也懒得管他,径直道:“监军大人,我还要重新回趟武定河谷,若鞑靼大军再来,我会迅速赶回来安排备战,不用操心。但募役修塞的事便交给你了,今年开春早,抓紧时间别影响春耕,银粮找你日后的妹夫要,不够就让他自个儿想办法去。”
“又交给我???谁要替你这个疯子担苦差了,修这么长得花多长时间。”薛敬仪气哼哼地坐回去,却又猛地反应过来最后一句似乎更不对劲,脱口骂道,“谁说我同意那不正经的娶我妹子了。”
孟璟懒得搭理他,径直往外走,压根儿没管他效力为零的反对,只是走到门口时,淡淡说了句:“等塞修完,我会修书让右都御史想法子调你回京。”
薛敬仪猛地抬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都司衙门里自然少不了战俘关押地,孟璟到时,珲台吉已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他也懒得再去叫军医,径直唤了扶舟过来止血,只是冷冷补了句:“我赶着出发,若人又晕过去了,你自个儿知道后果。”
扶舟被恐吓到,默默蹲身下去,边瘪嘴边把新研的安神药塞了回去。
人被关进来的时候便已被扒掉了战甲,眼下此人只着单薄的一层中衣,冰天雪地的,扶舟掀起衣袍,见着肌肤上那一层细密的疙瘩,下意识地哆嗦了下,觉着连自个儿周身都起了层寒气,手脚僵硬地替他止完血,起身之前,将银针猛地刺入人中,见人悠悠醒转,这才握着他的安眠神药,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告退。
珲台吉一醒来便见孟璟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了声:“打完了?那是死完了还是降了?”
“降了三四成。”
珲台吉啐了口:“一帮没骨头的王八羔子!”
孟璟淡淡道:“你倒是有骨头,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不大好过。”
“想逼供?”珲台吉兀自笑起来,竟有几分癫狂之意,“方才你不同我谈交易,眼下却想从我嘴里探情报?小子,你爹教得你这般没礼数,连礼尚往来都不懂?”
“你同我谈礼数?”孟璟猛地一脚踹在他腹部,刚止住血的伤口瞬间开裂,再度涌出阵阵鲜血来。
珲台吉咳嗽起来,伸手去拔插在人中上的那支银针,嘟囔道:“哪个混蛋施的针,连针都忘了拔,要叫你爹起床也不是这么个叫法!”
他话说得糙,人因重伤失血过多也行动迟缓,孟璟懒得同他计较,但他在拔.出银针之后,动作却猛地快起来,迅疾照着脖颈上的经脉使劲一刺,眼见着即将脱离苦海,一枚玉佩破空而来,击落了这根银针。
珲台吉吃痛,下意识地缩回手,孟璟趁着这空档,忽然蹲身,执匕首猛地刺下,将他整只右掌贯穿,尔后死死钉在了地上。
皮肉翻卷,珲台吉吃疼,猛地挣扎了下,匕首纹丝不动,反倒是将他掌心的伤口再度撕开了一道大口,他总算忍不住哀嚎出声,然而左臂重伤,右手被死死钉住,却是连半分求死的力都没有了。
孟璟握住匕首,缓缓转了个圈,鲜血再度飞溅上他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微微抿开一个笑:“不说便算了。毕竟是出了名的悍将,我没把握能撬开你的嘴,但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他把玩着匕首,看向其上刻的那个小字“璟”。这还是当年初习武时,父亲为他请名师铸的防身匕首,削铁如泥,其上小字则是父亲亲手一笔一划篆刻上去的,自此从不离身。
他淡淡出声:“整整五年过去了,知道我为何今日才想着取你性命么?”
珲台吉嗤笑了声:“你自个儿都瘫了好几年,能把我怎么样?”
孟璟垂眸看了眼珲台吉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的脸,缓缓问道:“我那批精兵,你这几日三次照面打下来,应该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即便我不出手,光派上一百人夜潜,整整五年,不会没有机会杀你吧?”
珲台吉咬唇忍过一阵掌心剧痛,才应道:“确实。那怕不光是精兵吧,你花了五年练出来的死士?从前和你打交道时,还没见过这帮人。”
孟璟颔首,垂眸看着匕首上那个遒劲有力的小字,平静道:“等到今日,无非是因为,我必要亲手取你首级,方算替父报仇。”
第76章
天光已黯, 室内尚未掌灯, 珲台吉借着雪光看了一眼孟璟。
这张脸他实在是太过熟悉, 这小子当年擒他主将时, 他头一次近距离地看清这张脸, 自此难忘。
如今七年未见, 五官棱角更为分明,线条凌厉, 添了几分深沉稳重, 更多了几分从前少见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复又咳嗽起来, 边咳边断续地笑起来, 好在扶舟方才替他简单治了下伤,倒不至于像之前一般一笑便牵动肺腑导致咳血,勉强还能续命,他断断续续地道:“小子,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九年前,那会儿才你多大点啊, 我隔着远远见过战阵中的你一眼, 便断言孟家五代人,除了你, 应当没人能同你们那位镇国公比上一比, 包括你爹。”
他艰难侧头看了一眼被彻底贯穿的右掌, 笑声如锐器刮上锈铁,令人耳膜几乎都生出了几分被生生刮破之感:“你小子虽也不是个什么善人,但道行还差得远呐。如果今天输的是你, 你落到我手里,待遇必然比我现在惨上数十倍。熬鹰劝降听过么?真是……想想就很刺激。”
孟璟淡淡出声:“若非被迫迎战,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你在武定河谷见到我的时候,就该果断率军北撤。”
“你不如给我个痛快,否则等我军后方主力南下,我说不定还真有机会看到你被活活逼降的那一天。到那时,我可非得将你脸踩在脚下,才能……”
孟璟手握上匕首,缓缓转了一圈,利刃变为钝器,将血肉绞碎,他在在眼前人痛苦的哼唧声中平静开口:“我是从没想过要招降你,你的命我必然不会留,但我也不会让你死得这般便宜。好生享受这段日子,等我归来之日,便是你命丧宣府之时。”
他说完便走,从未离身的匕首头一回离开主人,映雪发寒。
简单休整过后,孟璟吩咐接下来的时日里,万全卫和宣府卫负责城门戒备,同时调了宣府三卫的精锐辎重部队运粮草先行北上。
此前孟璟本意便是奇袭致胜,粮草需求不大,更因不断引敌南下,粮草供给地离宣府越来越近,运输颇为便利,各卫自行安排即可,今日大战结束过后反而这般调粮实在是有些奇怪 ,宣府左卫指挥使迟疑了下,试探问:“将军,这是鞑靼还要挥师南下的意思?”
“应当不会,今年开春早,鞑靼损失又不小,不整顿好士气再来,他们也讨不到便宜。但巡防不能放松,务必盯着点。”
见孟璟不肯回答话外之意,他也不好再问,领命告退。
孟璟倒也不担心居庸关那边的情况,不说周懋青率军亲至问题并不大,便是有问题,若居庸关当真告急,京师岌岌可危,皇帝自然坐卧难安,必然出动京卫驰援。就算遇上最差的情况,处在战圈中心的鞑靼敌军发现西段关塞被炸,意图撤退转从西段突围,眼下其余地区并无大战事,周遭三大都司必然也要出动,鞑靼剩下的那点人马倒不算什么大威胁,眼下趁鞑靼前线大军被灭,趁北境无人及时北上才是要紧之事。
他简单泡了个澡,缓缓摁了摁额角,迫自个儿舒缓了下紧绷了四昼夜的神经,又耐着性子等此前存活下来的八百余名亲兵休整了三个时辰,天还未明,便率轻骑北上,重返武定河谷,并在此扎营驻下。
宣府战事刚过,城中便无将,况长城塞万全段几近全数被毁,若此后再遇偷袭,宣府镇便岌岌可危,这消息薛敬仪自然不敢瞒,如实禀到了京师。
对方毕竟是孟璟,皇帝本也不大放心宣府这边的情况,这消息便毫无疑问地被径直送上了奉天殿。
皇帝先是惊喜于大获全胜的战报,后又被孟璟这直接炸了万全境内整段长城塞的疯子给行径给气了个半死,忍了好几日才说服自个儿功过相抵,强行将怒气压了回去,哪知还没过几日,便又来了一封奏报,说是孟璟紧接着便重新率军北上,除了知道临时驻在武定河谷外,别的一概不知,近乎音讯全无,登时怒火重燃,奉天殿一道铁令递出,急命孟璟立刻率军回营。
钦差亲自出塞将急令送抵武定河谷,东流见着远道而来的钦差,却只是冷不丁地回了一句:“我们将军不在,在往西两百里地的径山冈呢,前线巡防要紧,士兵们都走不开,劳钦差大人自个儿去找找。”
钦差被噎得说不出话,就差没指着鼻子骂这等不知好歹的小兵,但在人家的地盘上,一时之间也无计可施,只得亲去径山寻孟璟,他祈祷了一路,总算好运没遇上鞑靼散兵,但如今正月过半,从宣府出城时瞧见南边已在预备春耕了,但武定河谷则因地处北境,如今冬雪未停,地面湿滑难行。
他脚程实在是不快,等他到时,已经快至入夜时分,他被人领到北坡去见孟璟,等绕过北坡走上一块小土坡,见着孟璟正蹲身拿铁锹刨土,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堂堂镇宣府总兵官,闲着没事率军跑到荒郊野岭刨土……
这画面实在是,不太敢看。
他忍了好一阵,还是没能从这场景带给他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孟璟已经先不耐烦了,铁锹一扬,上面沾着的冻土径直砸向他面门,钦差甩头避开,隐隐动了怒,立即便明白了为何皇帝一提此人便气得牙痒痒,下令召人率军回营时更是气得差点拧断了龙椅上的金龙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