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林叙然
时间:2019-09-21 07:42:40

  “后来闻援军北上,鞑靼短暂率军退回武定河谷补给,将士们趁机将先帝护送回城,但战场形势混乱,都督所率后卫在此前的混乱之中被迫将其带离了清远门下,“他艰难抿了下唇,“时间紧急,没能及时回城,后来清远门闭,援军北上,鞑靼卷土重来,城外残存将士被弃,生生冻死饿死了不少幸存兄弟,都督也有家难回。”
  孟璟默默听着,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年段阔所率的开平卫损伤不过几百,原来他压根儿未曾开城迎战,可战报上没写这一条。
  他屈指敲在几上,淡淡道:“还有呢?”
  “就这些了。我当年就是个卫指挥使,我能知道的事情,当年同我官阶差不多的应该都知道,只不过我命大活了下来而已,而其他兄弟多半都没了命。”
  孟璟招手召人:“把张览押过来。”
  “……混账东西,你还想听什么?”
  孟璟看着他,并不出言。
  张览被带过来,暗卫的刀鞘毫不留情地抵在他膝盖弯上,迫得他膝盖前倾,若非被控住了双臂,想是一早便跪下了。
  张钦眼见着长刀举起即将挥下,咬牙切齿地叹了声:“你也够狠。”
  孟璟手指往外动了动,张览又如个提线木偶般被人操纵着消失在了门口,张钦还是气不过,恶言相向:“孟璟,你别太过分,忠君乃臣子本分,就算如今江山易主,但你连最起码的体面与尊严都不给殿下,日后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先帝当年可那般器重你。”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他没为自己辩驳,只是淡淡问道。
  张钦怔了许久,终是泄了气,缓缓开口:“援军北上之时,京师里边,楚阁老率先拥今上登极,今上登基后迅速派京卫北上,宣府城内俱是今上的人马。当年之事有没有先帝的手笔我至今也不知道,而我机缘巧合之下发现,殿下竟然还有口微弱的气,可江山已经易主,形势大改,我又猜不透今上的心思,不敢拿殿下冒险。情急之下,我也没有办法……”
  饱经边塞风霜打磨的大将忽地面露悲恸之色:“毁子面容,杀子献尸。今上开恩,不计我战败之责,特允我假死销军籍,自此解甲归田。”
  “节哀。”
  “后我秘密携殿下西归故土,途经洛阳,偶遇回家探亲的石老先生,得其救治,勉强续命。”他顿了顿,接道,“石老先生说殿下尚有清醒可能,我当日尚且怀疑此事今上有份,为有朝一日兴许能帮殿下打回京师去,自此隐姓埋名,使了伎俩替了当年暴毙的千户张钦,潜进了右军都督府,后又一步步挣军功,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隐姓埋名。”孟璟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再好的易容法子也难不露馅,能让我如何也看不出端倪的,是削骨换皮之术吧?”
  张钦颔首。
  “削骨换皮,每逢阴雨天便会痛入骨髓,非到入土,此痛不消。”孟璟神色黯然,“段大人受苦了。”
  张钦摇头:“天地君亲师,忠君乃臣子本分。况且……殿下这孩子,生性良善,知恩图报,如今也肯纡尊降贵唤我一声父亲,能得此子,毕生之幸。”
  孟璟缄默了许久,终究也没出声。
  张钦言辞切切地恳求他:“世子放殿下一条生路吧,勿让殿下再入纷争。殿下当年身负重伤,足足躺了大半年才清醒过来,一身经脉被废,得石老先生倾尽全力救治,也耗了一年有余才能勉强恢复到和常人一般,年纪轻轻遭此飞来横祸,却能以德报怨,同石老先生习医布诊,从未汲汲于权势。东览故都,也不过是缅怀生身父母罢了,世子勿要多想。”
  “当年殿下可才十二岁啊,那么大点的孩子,遭了这样的苦。”张钦说着说着,忽地老泪纵横,侧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孟璟依旧沉默,半柱□□夫过去,他才道:“你也觉得陈景元这事蹊跷?”
  张钦摇头:“不敢妄言。”
  “否则你不会这般求我,若非此事蹊跷,皇上便早知道殿下的存在了,不必怕我将殿下带入皇上视野。”
  良久,张钦点头:“确实。陈景元不像受皇命而来。”
  孟璟颔首赞同:“皇上若真要杀我,哪用费这么大力气,挟家父家母,我自然乖乖进京受死。”
  “但他寻到了靖远,且对殿下打起了主意……段大人,当年你假死之事,还有人知情么?”
  张钦怔住:“只有今上。当年形势稳定后,今上亲往宣府收拾残局,我献尸……也是面圣献的。”
  “不可能,必然有人知道,只是当日今上尚在宣府,除不得你,叫你脱了身,后又查探不到你去了哪儿。可去年你打的那一仗,可让不少人重新注意到了你。”孟璟垂下眼帘,看着广袖下的那颗青金石,淡淡道,“你既然守清远门,当年哪些人出塞探过敌情你当清楚,把名单列给我,不管官大官小,但凡在后军都督府排得上号的,一个也别放过。”
  “世子这是怀疑当年之事有内鬼?”这事监军当有记录,但如今听他发问,想来是怀疑记载有误或是被人动了手脚,张钦迟疑了下,试探问,“且和如今指使陈景元前来刺杀世子的人,是同一位?”
  孟璟颔首:“珲台吉亲口承认,他当年遇见过咱们的人。”
  张钦神色凛然,凝神思索了许久,极缓慢地列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到最后写满了三页纸。
  孟璟接过来,执笔将名单上的已故之人一一划掉,到最后,还剩九人。
  他将九人的名字挨个点过,再和当年监军所记载的名单对比了一遍,极轻地笑了下。
  张钦问:“有数了?”
  他不答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既说殿下不汲汲于权势,当年殿下未醒,你如此行事尚可理解,如今……岂非再度假死金蝉脱壳更能护殿下平安?为何还要留在行都司,且战功不断,也不怕早晚有人盯上你么?”
  张钦默然,好一阵子,终是道:“殿下的意思。说是你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我若就此隐遁,此事永无沉冤得雪之日,他还想再为孟家做这最后一件事,以感念侯爷当年忠心护主之情。殿下信你,私底下同我提起你,这么多年了仍称你一声兄长,若方才殿下没同你说实话,逼得你非要用这种法子令我开口,那想必是谨慎起见试探而已,或者单纯和你开个玩笑,你大可不必怀疑他。”
  “但人心复杂,殿下信你,我却不放心卸下兵权去找你,兵权在手,再等你自个儿寻来,就算你如今变了,我也还有退路能护得住殿下。若不是要引你来,去年那一仗,倒根本用不着那么打,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般晚。”
  孟璟淡淡笑了声,的确如此,当初不用俞信衡提醒,他便一早留意到了张钦此人,确实也是因为那一仗的缘故。至于为何要由着俞信衡多嘴,只是想看看此人能不能信,既然不能,又看穿了此事,自然只能除掉,这才有了后来那些事。
  如今想来倒觉出了几分世事难料的意味来,当日他刚能下地,张钦便在靖远打了这么一场仗,可先入京贺寿,后莫名其妙被指了门亲,又忙着清算烂账,一拖再拖,最后再度入京,此事便彻底搁置了下来。
  他接道:“但你来后,我又突然后悔了,总觉得你还是会将殿下推到风口浪尖上去,所以想迅速将你赶走,故设计引你出了城,好将殿下趁机送走,哪知突然来了个陈景元,又惹出了这么多事端。”
  所有一切倒都说得通了,孟璟微微点头,示意到此为止。
  张钦仍道:“事已至此,该交代的我也都交代完了,世子能否答应……”
  “自然。”孟璟点头,叫人将张览带了过来,淡淡道,“明日我便启程进京了,段大人,山高水阔,日后归隐务必要选个好地方才是。咱们就此别过,此生便勿复相见了。”
  尔后,他拱手屈身,对张览再行了个大礼:“此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
  “殿下珍重。”
 
 
第91章 
  张览没再说什么, 跟在张钦身后离开, 等二人出得大门, 他起身立到垂花门下, 目送着二人缓缓走远。
  扶舟静静立在他身后, 久久地注视着他这个身份尊贵的师弟, 直到这个背影消失不见,终于叹了口气:“主子, 我怎么觉着, 这一趟来靖远, 像做梦似的。”
  “是啊。”孟璟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不知为何莫名想起去岁万寿, 他立在奉天殿下,看着龟鹤延年的塑像,还曾喟叹天在奉之下,连天也被压了一头, 哪知今日却终于得知,从前所奉之天, 毁父灭己, 还连累父亲背上一个难以洗刷的莫须有罪名,难以洗清。
  他恍然看了眼屋脊后方的将倾之日, 又低首看了眼手中那张被捏到发皱的纸, 细细将其上的九个名字悉数再阅了一遍, 尔后将这张纸生生揉成了碎屑,扬手一洒,金辉之下, 漫天纸屑飞舞,犹如试图振翅起飞却颓然落地的蝶。
  他淡淡出声:“陈景元的尸身呢?”
  扶舟差点咬到舌头:“鞭鞭鞭尸?”
  “不行?”
  “行。”扶舟挠了挠脑袋,又道,“好像还真不行。”
  “怎么?”
  “我扔去喂狗了。”
  “……去给我捡回来。”
  “……”
  “你自个儿去。”
  “哦。”
  于是日暮以后,扶舟便拖着还没好全的身子去了乱葬岗,提着一盏破碎的灯笼在周遭的阴森鬼气中翻拣尸身,偶和藏匿于乱岗之中瞪大绿眼的野猫野狗对叫两声,把自个儿吓得神神叨叨,总算是在天明时分找到了陈景元那具被啃食得只剩骨架的残破尸身,之所以这样还能认得出来,实在是因为张钦那一箭穿云破雷,径直射穿了头骨。
  他把头骨砍下来,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看见骨头上细密的啮齿痕,“啧”了声后,又骂了声“活该”,这才在心里悠悠地感慨了句,还真是厉害,这支箭,哪怕是孟璟也射不出来,人外有人啊。
  他想了想,又将头骨放在一侧,自个儿蹲下身去研究这人的骨架,他实在是好奇得很,这等天下闻名的酷吏到底和常人有何不同,将骨架东翻翻西翻翻,最后甚至还猫到地上,从下往上看了看这人的骨架构造,终究没发现什么,只好跳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土,又一脚将这骨架踹飞,颇觉晦气地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啊,这心到底是怎么黑成这样的。”
  他一脸嫌弃地拎着头骨回去的时候,孟璟正扶着楚怀婵上马车,一转头看见这脑子有病的就这么大喇喇地拎着一个头骨就回来了,那支穿云长箭的尾巴上还猩红一片,不知是陈景元已经干涸的血迹,还是因为段阔本就惯用红弓红箭的缘故。
  孟璟气得一脚踢了颗石子往他太阳穴上砸去,扶舟赶紧往后一蹦躲开,但到底还是没能完全避开,生生受了这一击的大半力道,尔后捂着痛处往后避开,满脸委屈。
  楚怀婵没忍住笑出声,探手握过孟璟的手,将他拉上了马车,笑道:“你也别一天到晚欺负人家成不成,本来就喜欢往你药里加安神药了,再欺负还得了么?”
  孟璟乐出声来。
  她却又接道:“再欺负可不要往你药里加点什么痴傻药。”
  “楚怀婵,”他脸瞬间黑下去,如今又不敢对她动粗,只好将她扔上柔软成棉花堆的榻,尔后忿忿地坐到侧面,拿没什么用的话恐吓她,“你再说一句试试。”
  “加点也没什么吧,反正不加也挺傻的。”
  “……”
  他被噎住,自个儿生了会儿闷气,最后还是毫无气节地坐回榻沿,将她身子往上托了托,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能坐得住么?”
  “能啊。”她将双手递给他,上面留着淡淡的瘢痕,但张览的药有奇效,这般短的时日竟然就能愈合到这等地步,她很欢快地道,“我觉着你最近快将我喂得满身都是肉了,这么大一堆肉,躺哪儿不都一样啊。”
  孟璟失笑:“你都哪儿学的这么糙的话?”
  “我以前陪外祖去乡下庄子暂住过一段时日。”她很开心地道,“外祖说要带我去看瀑布,所以带我去的。那里其实也很好玩的,佃农们下地种田,妇人们则忙完杂活便无事可做,只好圈在一处打牌便说些趣事打发时间。”
  她笑眯眯地道:“我为了日后回家好赢几位表哥的钱,悄悄躲在后头看她们打牌,也听来了不少话呢。”
  “还有更糙的,你要不要听听?”
  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微微露出来的下唇边缘上口脂莹润,光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欲。
  他趁她洋洋自得笑得正欢的时刻,拿过她放在一旁的手帕,用那朵玉兰将她唇上的口脂一一擦净。
  楚怀婵茫然睁眼,笑容凝滞在脸上:“你干什么?很丑?”
  他忽然吻了下来。
  她极轻地眨了下眼,他便吻得深了一些。
  “不丑,但我想尝尝,”他低声笑起来,“你本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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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照顾重伤初愈的楚怀婵,这次比来时的脚程还要慢些,抵达京师时已经九月初。
  马车停在浑河边上,孟璟束起帷幔,看了眼对岸的翠微观,观外的水杉树开始黄叶,令整个道观外缘披了一层金。
  他怔怔看了好一阵,楚怀婵凑过来,将脸往小窗上一堆,噘了噘嘴,不大高兴地道:“怎么走了这么久啊?”
  孟璟哽了下,也不知是为了照顾谁,孕中的女人脾气有多阴晴不定他这一路上算是见识了个彻底,一句奚落想要出口之前,已经想象到自个儿一会儿的悲惨遭遇了,为保命只好先一步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怕吗呆子?”
  “怕什么?”
  “浑河这名儿起得好啊,京师可不就是一滩浑水,进了这道门,若皇上不留情,咱们可就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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