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孟璟消失不见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他立刻便怀疑是去了靖远,那日同陈景元说起后,陈景元便请命叫皇帝派他去了个远差,尔后半途改道去了靖远,等着孟璟到来好将其截杀在靖远,甚至因为如果张钦出事,孟璟必然会有所警觉,还特地将张钦的命留到之后一并取,哪知最后却落得这个结果。
对上孟璟,谁也不敢称有十成把握,那日他私下送陈景元走的时候,正是五月中。
城外驿站破败,孤灯一盏悬在头顶,陈景元便在这昏暗灯光之下,对他说:“我这一生,弑父杀母,掌管诏狱,上斩忠良,下除弱小,作恶多端,但此生……唯一不曾害过的,便是你,义兄。”
孟璟招手召了扶舟,将一路拎过来的匣子扔至桌上。
曾缙伸出去开盖的手都在颤,等盒子打开,一支穿云长箭先一步落入眼帘,尔后陈景元被完全贯穿的头骨便横在了眼前,十几盏灯光照耀下,其上密密麻麻的啮齿痕亦清晰可辨。
他猛地将盒子掩下,缓缓合下眼帘,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幼年时的景象。
小镇破败,各家家长里短不是秘辛,说来可笑,陈景元出生时天降恶兆,自小被视作不祥之人,从小不被父母所喜,纵抢着干苦活绝无怨言,仍日日被责打苛待,没吃过一顿饱饭。后有一日,其父拿烧火棍将人往死里揍,其母在旁恶言相向,他忽地兽性爆发,提刀弑父,其母受惊,拔腿往街上逃命,当年尚小的陈景元提刀追至,连砍九刀,终于将人活活砍死。
事发时是夜里,宵禁后定时巡逻的官兵发现报官时,陈景元已经跑出去很远,途中遇到因家变而连夜押镖的他,他幼时家境尚可,父亲请过武师教他练武,他虽听过些关于这孩子的传闻,但到底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偶尔觉得他可怜时,施舍过他几顿好饭菜。
哪知仅因如此,陈景元却下意识地向他求助,他本不大想管闲事,但一见着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不知怎地动了恻隐之心,又思及父母已亡,无人可累,大着胆子救下了他。自此两人相依为命,可惜天降大灾,后遇大水,两人失散。
再相见……已是二十年后,他因西平侯战败得晋后军左都督,而陈景元则因今上登极掌管诏狱入朝。
两人重逢的第一日,陈景元私底下来找他,对他交代了当年之事,说是大水之后也曾四处寻他,听闻当日某员外见着靠浮木续命的他,非但未救人,反将这事拿出来吹嘘,道这等卑贱之人,就该多死一些。他一气之下,怒杀员外全家二十七口人,后东躲西藏逃到了今上封地,今上因其狠厉,为他赐名,允他为近卫,后机缘巧合今上登极,才有了二人重逢的机会。
他交代完当年之事后,再无留恋,迅疾转身而去,此后五年半,同他不曾有任何往来。
直到那日孟璟失踪,他因心不在焉在大朝上出了岔子,被陈景元看出了端倪,当夜,他便夜潜而来,逼问出了真相,后便决定替他去料理这事。
那夜大雨滂沱,陈景元立在雨中,冠发尽湿,红着眼冲他道:“义兄,此事你出面不大方便,但你放心,小事一桩,单打独斗我虽敌不过那小子,但率精锐杀过去,他在靖远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必担心。”
哪知,他去到靖远,对孟璟说的却是:“我今日既然来了,便没想过还能活着走出靖远。”
他将匣子打开,再度看了眼这连死后都没能得安宁的头骨,忽地悲从中来。
幼时相依为命七年,人说七年便是一个轮回,兜兜转转,他当年救他一命,如今,他终于把这条命还给了他。
曾缙缓缓阖上盖子,道:“自我截到张钦的奏报,说是你夫人抱恙暂且不得成行,便知他败了,那一刻……我好像总算明白了,我错得彻底。”
他醉心于权势的执念,不过是因为,若有权势,当年便能庇佑自个儿的义弟,不必东躲西藏,乃至于发大水时,人不在身侧,想护也不得护,久而久之,这事便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乃至于当日鬼迷心窍犯下滔天大错,此乃其一。
后遇贵人,得西平侯亲手提拔一路高升,却负伯乐信任,后得眼前之人亲近,又负其多年情分,最后,甚至还利用了幼时兄弟对他的情意,让他前往靖远替自个儿除掉一个明知不好解决的人,此乃其二。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捂得发烫的奏本递给孟璟:“等你入京的这两月,我翻来覆去地将这奏本的每一句措辞都精修过,总算是将当年之事解释清楚了,段阔和先太子的事则隐瞒不报。我这等不断利用他人真心的人,不值得你脏手,奏本天明时分便会直接递进华盖殿,我……自然也任皇上发落。”
孟璟淡淡觑他一眼,握在剑柄上的手终是放下,接过来一字一句地阅过,尔后淡淡道:“曾叔,我还肯这么唤你一声,是因为你从前酒后吐真言,说你一生不娶,我便是你唯一的晚辈,你将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宝贝都给了我。”
“可曾叔……你也毁了所有,我为之骄傲的东西。”
第93章 终章
夜里忽地淅淅沥沥下起雨, 秋雨带起一阵寒凉, 连灯盏也被从斜飞入窗的雨水浇灭了好几盏, 室内陡然暗下去不少。
曾缙沉默了许久, 终是道:“我这辈子, 少逢家变, 父母俱去,自此真心待我之人唯你们三个, 我却都一一辜负了。”
他手抚过那个孤零零的匣子, 笑里带几分苍凉的意味:“但他, 身负酷吏之名, 实则却最是重情重义。此前他其实对你尚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虽对你有几次不利,但也是皇命不得不从,最后这一次, 也是为了我。”
“谢你,还肯带他回来见我。”
孟璟没出声, 转身迈入夜雨, 屋内灯盏的光映得雨幕也生出了几分斑斓之色,将他的背影衬得越发瘦削。
整整五年又十月, 这双腿终究没能好完全, 纵然勉强运气强行护着右腿, 但下脚终归是轻一脚重一脚,溅起些许污水沾上长袍,惹得一身瓦松绿都变成了石青, 整个人显得更加黯淡,近乎要溶进暗夜里去。
曾缙对着这个背影,低低叹了口气。
都这般了,他还肯如此相待。
若论重情重义,他此生阅人无数,独眼前之人称第一。
孟璟回到府上,见楚怀婵裹着一身出炉银的披风立在廊下等他,微怔了下,赶紧将配剑解下扔给扶舟,这才走上前去。
他走到近前,忽地顿住了脚步。
前襟处的那朵暮色睡莲将阖未阖,檐外秋雨淅沥,而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温柔万顷。
他试探问:“刚醒?”
“好一阵了。”
如此他便无法装作无事,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却也不追问,只是转问道:“都搞定了?”
他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轻轻点了下头。
她握过他手往里走去,轻声道:“那便好,总算能见你真正睡个好觉了。”
夜雨嘀嗒,同衾而眠,他将手枕在她小腹上,不一会子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久,以至于他尚在睡梦中时,张览便进了宫。
皇帝勤政,五更即起,先是被曾缙这一道奏本给气了个郁结于胸,后又闻长公主求见,皱着眉头传了人觐见,等闻脚步声入内,他皱了皱眉头:“有事?来得这般早?”
无人应声,他这才微微抬眼看向下首,便看见了独自一人立在阶下的张览。
他怔了好一阵子,也没辨清眼前之人是谁,心中肝火隐隐烧着,正要问罪,张览忽地出声:“皇叔,一别数年,可还安泰?”
皇帝搭在曾缙那道奏本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竟将一角生生捏碎。
两相对峙良久,张览缓缓敛衽跪了下去:“叩见皇上。”
能唤他一声“皇叔”的这个年纪的人实在是不多,皇帝抬手召了锦衣卫,堂上官身材魁梧,飞鱼服光彩纷呈,往一旁一站,气势却未能压住着一身素净道袍的张览。
皇帝未叫起,张览将整个身子伏低,缓缓道:“皇叔放心,我今日复归京师,无不轨之谋,否则不必先找长公主引见。我……是为西平侯的事情而来的。”
手中的奏本发烫,皇帝垂眸看了眼,总算平复了下来,冷声问道:“孟璟去靖远,是去见的你?”
“是。”他淡淡应下,“生父蒙冤,皇叔对他又并不全信,身在此境地,不行险棋,不为出格事,实在难以自处。世子年纪轻轻,却为国为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还望皇叔多多宽宥。”
“蒙冤?”皇帝咂摸着这个词,好半晌,终是道,“且说来听听。”
“曾缙既然招了,皇叔自然知道清远门外那场惨败非西平侯之责。”张览顿了下,艰难吐出下一句话,“然曾缙不知,此前的几场大败也不过是引敌南下的障眼法,并非西平侯不敌。而幕后元凶,实乃先帝。”
皇帝怔住,尔后沉默着看向他,他将昔年旧事一一吐露,等他说完,室内彻底安静,许久,皇帝道:“可有半分作假?”
“绝无虚言。”张览缓缓叩首,“劳皇叔为西平侯洗冤,我愿以身代父,向天下百姓谢罪。”
皇帝缄默许久,道:“孟璟他的性子,不大可能主动带你入京。你来,还别有所图?”
“世子的确不肯,但我如今有几分医术傍身,以为侯爷诊治为由,诳得他信了我。”
“医术?”皇帝将手中的奏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道,“你本不必来。”
“洗冤不能只洗一半。”
“就算当真如你所说,西平侯也非无过。”
“西平侯未阻先帝此等谋划,乃是因为若非奸人从中作梗,此计可行。就算治罪,也无非是失察被小人蒙蔽之过,但绝非莫须有的通敌之名。孟氏世代忠良,皇上当有所断。”
皇帝静静看向下首恭谨伏地之人,许久,他道:“孟璟这些年,也绝非完全清白。”
张览没反驳。
好一阵子过后,皇帝道:“你既然还活着,张钦……”他顿了顿,道,“这几年也实在是战功赫赫。”
他递了个眼神给一旁的锦衣卫,锦衣卫蹲身为张览上镣,锁链哗啦声响中,张览再度叩首:“我乃陕西行都司指挥使张钦之子,此番入京,乃受皇上广召民间大夫入太医院供职之令而来。”
他垂眸看了眼腕上的锁链,淡淡道:“然方来便在诊治时冒犯了长公主,皇上责罚,理所应当,不敢有半句怨言。”
皇帝没忍住笑了声,顺着这个台阶下,道:“能让孟璟冒险带你回来,想来这些年本事不错,太医院好生待着,西平侯的伤,也可尽份力。”
张览叩首谢恩。
他接道:“张钦在边地也好,你在朕手里,两相掣肘,但凡一方有所异动,下场,你自己明白。”
“是。”
他应完这声,便被锦衣卫强行拖了下去,皇帝的声音从背后远远传来:“怨朕么?”
“我在此位,会比皇叔更狠。”锁链颇沉,他缓慢转身,道,“谢皇叔不杀之恩。”
人方被带了下去,孟璟已紧接着追了过来,皇帝摁了摁太阳穴,道:“让跪着。”
他自个儿摆驾到了云台,思量了许久,最后将这方与前朝三大殿相比实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忆起他在此处同孟璟的两次会面,头一次处处试探,后一回半分不留情面,如今忆起,恍如隔世。
午时过后,他召了楚见濡并太史令入宫,等将当年史书批注纠正完毕,这才召了孟璟觐见。
孟璟入殿,皇帝仍在翻看那本墨迹尚未全干的新史,见他进来,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跪了大半日,除了腿上旧疾,倒也不见什么别的不适,于是笑道:“身子好了些?”
孟璟行完礼,不卑不亢地回道:“之前不过是劳皇上一杯毒酒所赐罢了。”
可够敢说的,皇帝自个儿乐了会儿,又凛了神色,道:“去靖远见的谁?”
“先太子,皇上想必已经见过了。”
“这次还算老实。”皇帝将手中书册扔给他,“这大半日的罚跪,就算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处处出格的惩戒了。”
他接过来一一阅过,知是张览说尽了实话,一时之间说不出来心底是何滋味。
先帝一生英明,民间声望极高,当日战败身死,天下臣民自发缟素。当年之事,主责虽在曾缙,但若非先帝想建千秋伟业青史留名,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如今他的儿子,却将这样难堪的事实,血淋淋地撕碎了摆在世人眼前。
扪心自问,若是他,他兴许真做不到。
他沉默得久了,皇帝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上次在此地召见你,你尚为阶下囚,也有与朕谈条件的底气,要朕为西平侯洗冤。怎么,如今却不满意了?”
“倒也不是。”他心中仍不是滋味,只答了这么几个字。
答得比他问的都短,皇帝失笑:“通敌之名也就朝野里边暗传,天下百姓不过以为侯爷就是不敌战败罢了,你却也执念了这么多年,有必要吗?”
“朝中数千张嘴,终有一日会变成悠悠众口。”他顿了顿,道,“再说了,若不当真洗冤,皇上心底那根刺能当真拔掉吗?日后稍不注意,孟氏一族仍是飞灰湮灭之结局。”
“此事不会广发布告,毕竟皇兄昔年有过。你父亲当年也非完全无过,更不会为其多行他事,嘉奖则更是想都不要想。但这本‘旧史’,列入官吏考核晋升标准。”皇帝看向他,缓缓问道,“够了吗?”
孟璟缓缓叩首:“谢皇上恩典。”
“曾缙的职你没资格替,但朕可以答应,你在一日,万全都指挥使和战时总兵官的位置便一日是你的。”
孟璟没出声,一个万全打打鞑靼前线大军尚可,若遇当年之战,无异于送死。
但皇帝接道:“平时只给你一个万全,但朕允你接过你父亲的重任与特权,总兵官战时同掌镇朔将军印和王命旗牌,可号令后军都督府辖下所有卫所。胆敢不听号令者,任你处置,如朕亲临。”
孟璟微怔,顾不得礼数,抬眼看向他,皇帝讽刺地笑笑:“但令尊令堂,朕依旧不会放人,还是留在京师好好享乐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