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狄咬着牙:“次奥……”
防爆仪持续的嗡鸣扰人心绪。
特警队长在二楼,在场的其余特警不敢擅言;626中队的吴副队血气方刚,空气中的火|药味,比爆|炸物尚未撤离时还要浓。
前场的弓弦相触声又起,乐手正在微调椅子、交头接耳,指挥的皮鞋不耐地轻击地面……
梁孟冬视线垂着,在取那根断弦。
十音走进里间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他的侧脸。
久违的人。眼窝更深邃了,鼻梁亦更高挺。岁月的沉潜淬砺,让他所有的棱角变得更为坚毅分明,当年薄唇边常挂的讥诮,已经几不可查。
他始终没有抬眸,声音很沉,嘱咐那经纪人:“麻烦你告诉指挥需要稍等,我在换弦。”
飞机头瞪了一圈这屋子的警员,扫到十音脸上,他的目光却顿了几秒。十音并不认识他,他大概也没能想起什么,转身从边门进入前台。
十音走过去,轻轻挪开那柄防爆仪,屋内骤然寂静。
像是可以听见血管里的血,它们无法顺畅流淌,只能一顿一顿,在脉络里暗涌。
十音低声说:“应该是松香。”
吴狄不是很明白:“松香?”
那双正在装弦的手顿在原地。他的白皙手背上,有一道新的细痕,是刚才被断弦末端抽滑而过的痕迹。
他的骨节因为着力,微微泛起青白。
这屋子里有些东西,足以灼穿她的身体;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扼住她的心脏。
“一种……二级易燃固体。梁先生,”十音的目光再无可避,撞向那双黑眸,“请问,能否开盖确认一下?”
第2章 不眠之夜 二
不眠之夜 二
十音的手虚虚地比在那个琴盒的开口,又问了一遍:“梁先生,可以么?”
她的手被那人不耐地扫开,琴盒应声而开,盒内一端的附盒内,露出枚琥珀色的物件。它是嵌在盒子里的,形状隐于其中,分辨不明。
但十音认得,那的确是松香。
她回头给吴狄点点头,示意没有危险,又在心里斟酌致歉的话。
话未及出口,那只久违的手往那附盒内一抓,将整枚松香紧捏在手上,奋力往眼前空地上一砸……
松香砸落在地,碎屑四溅。碎块蹦开去,散了好几处。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松节油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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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之下,岩浆奔涌。”
次日微博,知名古典乐评人如是评价。
说的正是梁孟冬在南照音乐厅下半场的演奏曲目,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作品77号。
前面还以褒扬为主,到了结尾部分,画风稍稍变味。
“厚重、炽热、如箭在弦……可见他此前的沉寂和缄默是正确的,演奏家被负|面新闻缠身,最有力的武器还是良好的状态、绝伦的演奏。”
后面更甚。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昨夜梁孟冬临时谢绝了一切采访,我没能进入后台。伤病初愈的演奏家昨夜状态惊艳,究竟是否杯中物的功劳,依然不得而知……”
林鹿将手机往桌上重重一拍:“我刷了这乐评人之前的微博,长期含沙射影,暗示男神酒精成瘾,但他根本拿不出实锤。我真想告诉他,我昨夜就在现场,他绝不可能酗酒!”
吴狄问:“之前也没见你追星,怎么突然神神道道的?”
“演奏家!不是明星。吴队您肯定不记得了,我刚来时转过梁大师的奏鸣曲专辑,云队余队都点过赞!余队说不定都忘了。”
吴狄横她一眼,拿过手机来翻看了半天,没刷到爆|炸物的消息。徐奎不知放了什么大招,把飞机头安抚住了。
看了会儿他义愤道:“什么乐评人,南照交响乐团被他贬成了上课的小学生。”
“是有夸张的成分,但不得不说,我们南照虽是古城,但在西方古典艺术普及方面,这才刚刚起步。文化厅盛情请来梁先生,用心良苦。”
“你请调去文化局算了,”吴狄越听越不靠谱,继续浏览微博,“这么一说,倒解释得通了。我昨晚看他就像是喝多了,脸色煞白煞白的。”
“那是冷光灯映的。”林鹿调亮手机,“您看配图选得还算厚道,台上垂眸这张。转发刷屏了,都说冷酷得像个杀手,有一种别样的性感。再说遇上那种事,还能冷静到令人发指,酗酒?不可能。”
“他要是没喝,昨晚余队说过半句让人不舒服的话么?一言不合直接摔!摔碎?”
“毕竟没有受过心理特训,普通人遇到那样的事故,表面再淡定,内心还是有点焦虑吧。余队都没说什么,您别那么计较。”
“摔的不是你家队长!?”吴狄一听巨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姓梁的受了多大委屈。”
林鹿想起昨夜休息室的气氛,是有几分说不清的诡异。
余队特别有大局观,陪着笑,说了三次对不起。梁孟冬居然连道歉都没有,冷脸装弦调弦,而后径自去了前台。
演出圆满成功。
梁孟冬不尊重女性?
她不算铁粉,但知道他在英、法、德有多年求学、演奏生涯,以英国居住年份最长。
后来分局刑警来做笔录,对方也有女警,他虽惜言如金,态度分明就很谦和。
林鹿想不明白,悄悄收集起那些松香碎块,包了回来。
“浪费证物袋。”吴狄扫见她的桌面,“值班可没让你闲着,有空可以改你那份报告。”
“余队下月才正式归队,她说到时交得出就行。”
“小丫头!本事没学会,老油子的坏毛病先学上了!”吴狄正骂着,抬头却见十音,“明天就走了,今天还不好好休息?”
十音笑:“来等江岩,他要陪我去戒毒所取几份报告,我明晚得带着走。”
吴狄奇怪:“你俩没在一块儿?”
“我一早从保县过来。”
昨晚音乐厅任务结束,全队找了家KTV,才热闹了约半小时,十音始终心神不宁,说是有事提前要走。
大家都以为她是太累了,怎么那么折腾?
“去看云旗了?”林鹿正好走开了,吴狄问。
“没。”十音摇头,“云旗在学校。”
那去保县做什么?保县在西城城郊,昨夜发生什么了?
但要真发生什么,十音一般不会不说。
有另一件事情,吴狄还是决定问:”十音,云队的房子……”
“江岩在招合租,”十音完全没介意,“正打算拜托你们打广告,租金小贵,胜在地段黄金、房间也大,哈哈还有我和江岩两个专业的免费保安。租金好商量,看房找他!”
吴狄又问:“没问题。不过,那房租够付云旗的课费么?”
“这个我会搞定。”
十音绕过吴狄办公桌,视线落在林鹿桌上,凝住了。
证物袋上摆了一坨。
吴狄摇头,小丫头居然无聊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把碎块粘合成型了。
“十哥!”林鹿倒水回来,献宝似地说,“十哥你猜,梁孟冬怒摔松香为哪般?bingo!他不是针对我们,绝对是防着外媒那些八卦记者!”
“你神经了。”吴狄凑过去看她桌上那坨,“残破的心?幼稚。”
“本来又不破,心形松香,没想到大师还有那么柔软的一面。”林鹿一双杏眼仿佛冒着心,“中间应该烧了字,只看得出两个加号?摔得面目全非,辨认不清了。”
林鹿接着八卦,说那些坊间传闻。一说梁孟冬的绯闻女友是他老师的女儿,一说是个超模,除了漂亮,要么酗酒、要么嗑药。
“不喜欢老外,国内的也不配他,是个弹钢琴的小姐姐。弱不禁风的,我不喜欢,而且据我分析,那亲密照是借位拍的,捆绑男神炒作!唉,一个个害他负评缠身。”
“呵呵,他最干净。”
林鹿辩:“吴队,您不听他的音乐,进入不了他的世界。梁大师不是什么明星,不需要任何绯闻来博取眼球。他应该是那种,轻易不动感情,一旦动了……山崩地裂!他怎么可能喜欢嗑药的女人?他肯定有洁癖,而且应该异常偏执,只会练琴过度把自己搞得浑身伤病。”
十音一直没说话,听他们聊得欢,随口问:“什么伤病?”
“腱鞘炎,去年还受过背伤。”林鹿比划着,“腱鞘炎,云队总拉琴,不也有一点么。”
十音点头。
又是云队!
吴狄阻止都不及,也不好骂人,只能不怀好意道:“幌子吧,物以类聚、游戏人间,谁知道他有什么病?以我职业的看法,随便嗑随便玩,开心就好,只要有天别玩脱了,栽到我们手上。”
林鹿:“吴队……”
十音不忍听:“吴狄,别这么说。”
林鹿笑了,比了个“V”字手势,晃到吴狄眼花。
“丫头鬼迷心窍,哥有义务点醒她。”吴狄用笔敲一记林鹿脑门,“两个世界的人,你知道他是人是鬼?回魂吧,不然你只能下岗,去替那些八卦记者翻垃圾桶!”
“分局那边,”十音问,“有什么新消息?”
吴狄:“我们不用管吧?”
十音面不改色:“魏局说了,经手过的事情不要不闻不问。”
“我刚问过市中分局的同学!”林鹿抢着答,“我同学说,上头有人给分局发了话,梁大师是好容易请来的贵宾,安保工作那么不到位,让人受了惊,分局专门派人去酒店道了歉。”
十音倒吸冷气,看来力气没用在案子上?
十音迅速拨通分局刑警队:“酒店监控里出现的那个黄毛陈,这会儿人找到了么?”
回复是:没有,家人说大半个月没回家了,已经去他经常出入的几家场所盘问。这会儿还是白天,好几处都没营业。
“上月刚出来的那个黄毛陈?”吴狄讶异,“你昨晚和分局的人去查酒店监控了?梁孟冬演出前的?你怀疑他?”
“当然不是。”十音摇头,“昨晚三个城郊不是都有爆炸案么,当地派出所在保县报案地没抓到嫌疑人,但在现场发现一枚那家酒店的临时工牌。”
这么说来,她几乎就是没休息过。
笔录上显示,香槟瓶是梁孟冬的,里头的酒是他前夜和经纪人一起喝完的。
爆|炸物不可能带去后台装配,酒店到音乐厅路途极短,前几个小时内在酒店完成的可能性最大。
黄毛陈在他那个楼层出现了三次。十音判断,他是负责望风的。另外有一个人,装扮成酒店服务员,进入过存放道具盒的屋子。”
“吴狄,分局刑警队对黄毛不熟,你帮忙跟进一下。”
“好。”吴狄说,“不过黄毛我也不算熟。四队在外有个特情,是黄毛从前的老大……”
“那我去找厉队帮忙。”
“十音你吃错药了?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案子求他!我们自己先找。黄毛多半是受雇于什么人,如果有人故意针对梁孟冬,查他在本地的社会关系,会更有效。还有三个处市郊的爆|炸物报案追踪,什么人报的案……”
十音笑:“那辛苦你都顺便查一下。”
“顺便?你逗我!除非我们手头的活别干了。”吴狄气乐了,“十音,你在担心梁大师的人身安全?人家可未必领情。”
吴狄猜测,这案子是不是另有隐情,不然十音为什么要追踪一夜?
“找到黄毛再说。”
干这行就活该以德报怨吧?吴副队嘀咕着走了。
十音伸指,轻轻拨了拨桌上那块松香。那颗心就散了。
她有些歉意地望向林鹿,林鹿赶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下班重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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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忙,没什么时间回家,也不敢回。今天你也看到了,一回来,老爷子就催婚!”
某个傍晚的车库,吉普车后座上,一位相貌清俊、笑容颇有感染力的年轻人,对着身旁人叹,“羡慕你小子,常年跑得那么远,处境比我好多了。”
对方没说话,笑得揶揄。
比起说话那位的亲和模样,这位面部轮廓冷硬得多,深眸薄唇,有种拒人千里的漠然。
假如每个人有各自的色彩,前者是缤纷的暖色,后者就是夏末将雨未雨的黄昏,深空里的寂寂的灰。
“代驾怎么还不来?”依旧是先前那人。
“代驾”其实是他就近喊的同事,小姑娘远远地朝车子挥手:“江法医!江老师!”
“我铁哥们队里的新鲜人,勤快、性格好,特别热情。”江法医介绍,“哎哟干嘛这种眼神,不是女朋友!”
他朝窗外招呼:“林鹿!”
“吃饭不叫我,需要劳力就想到我了啊,江岩老师!”林鹿和他很熟,一上驾驶座径直戴好保险带,转头对着后座笑,眼风扫到另一位乘客时,却顿住了,对方目光也是一滞,林鹿又惊又喜,“梁大师,您记得我?”
林鹿说起音乐厅炸|弹案,江岩来回看二人:“那么有缘?”
一路上江岩颇不满:“这是我一起穿开裆裤的好兄弟,分开两地十七年,上一次见是五年前,这还是他第一次上门来我家吃饭!我都没你说得多。”
林鹿吃吃地笑:“你像在说媳妇儿。”
江岩接着数落:“一路都是你在采访他,打算改行?”
不过,林鹿问出来梁孟冬接下来打算在南照暂居,江岩颇意外:“几时的决定?刚才吃饭你都没说。我爸本想劝你住下玩一阵,可他今天没提。因为前晚你那音乐会的事,内部通报,他已经知道了,说肯定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