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在怀疑来源的可靠性。
“妈妈以为我听不懂家乡话,其实我小时候很爱听她打电话,我觉得那声音好温柔,慢慢就学懂了,想学会了说给她,让她开心,后来一直也没什么机会。”柯洛妮说,“前阵子在病房,妈妈派了专业的医疗组,又来给我全面体检。”
她原先并不知道柯语微想做什么,但慢慢听那些人的对话,她觉出了异样,古话说虎毒不食子,妈妈却在打自己的膀胱的主意!
再倒回去思量,为什么她的膀胱出了问题,会让妈妈那么不待见;从小妈妈给自己做体检是这样频繁;每年要坚持不懈地送自己做人工紫外线美黑;自己明明和妈妈长得这样像她却一点都不爱自己;妈妈从来不同意自己离开德国,这次她受邀参与户外节目,向来要求自己言听计从的妈妈拗不过自己,说了声下不为例,她居然同意了。
“她也许是想,在移植前,满足我一个遗愿吧?”柯洛妮说。
“我听那些人说,柯语微不在,她的资料库他们打不开,要等她过再继续一些事情。”柯洛妮在描述,“他们在议论她疑心病很重,她怕密码会遭窃,人的指纹和虹膜可以被复制,她说,只有dna是唯一的。”
所以柯女士资料库的密码是……柯女士的dna。
也就是柯洛妮的dna。
她从没想过,这个被她锁在德国的“供体”柯洛妮,会拥有自己的意志,会在她失去自由的日子里,如此畅通无阻地徜徉在她的世界里。
十音坚信,这些证据,总有一条可将柯语微绳之以法。没想到,这到头来,竟是一个“玩刀之人必死于刀下”的故事。
柯洛妮又上了一趟洗手间,这几乎已经是她第七、八次往返了:“孟冬我该走了,我需要回去好好治病,争取将来能活得像个正常人。正因为如此,我把和我相关的那部分报告和日志全都删除了,至于你那部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看,就一并存在硬盘里了。你看完后亲手删了再交给余警官。”
“好,”孟冬没多解释,“谢谢你。”
“余警官,她知道么?”
“知道。”
“她心疼你么?”
“嗯。”
“羡慕你。不过,我也很乐观。我琴拉得很棒,也很努力地生活。上天安排我来到世上,虽然现在都被毁得差不多了。但我觉得,总是比没有来要好。我像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没有爸爸、没有妈妈,连一瞬间的真心都没得到过。孟冬,除了余警官,你的爸爸妈妈,也一定非常心疼你、爱你吧?”
“是的,”孟冬毫不犹豫答,“非常。”
“哎呀,这么想想,我忽然不愿意心疼你了,我更心疼我自己。”
柯洛妮在笑,孟冬也笑。
“不过,真心我以后也会得到的。”
“祝福你。”孟冬说。
十音往记录上划了几笔,忽而由衷觉得,这姑娘是挺棒的。
一送走柯洛妮,云海就在孟冬的包厢找到了那组简易监听装置,怒不可遏:“行动方案我草草拟定的,就那么几个人看过,谁不知道谁!看我回去不扒了厉锋的皮!”
“厉锋干的?”十音拿着那枚监听器,“设备编号像是边防的。”
云海也颇奇怪:“先撤,这事非同小可,回去必须连夜揪出那人。”
云海这才通知外围人员撤离,厉锋在问,要不要在机场拦截柯洛妮,嫌犯柯语微毕竟是她的母亲,云海表示:不用了,放行。
厉锋知道这人胡来惯了,本来还有些担心,但他记起江之源吩咐过的话,想想算了,反正到时候有事也是他云二世祖来担。
三人一同去了停车场。云海的泊车位比较靠里,便索性让十音孟冬一同在入口处等他。
十音站在那儿,孟冬凑过来观察她的脸色。
加加从楼上起就一直神色不好,一脸凝重。醋有什么好吃的,他又一句都没给人家回应,这个傻瓜。
“哼,饿了?”孟冬去吻她,“甩了云海带你去宵夜。”
十音“嘘”了声,她在留意周遭动静,在想这监听者也许还没走远,他们还有机会。
十音隐隐真的听见了,是女人的哭声,不是小小的啜泣,是那种充满了悲声的恸哭。
有人在说话:“江岩,今天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更别说被叔叔阿姨在这里遇上的事,可以么?”
这是梁若海。
呜呜的人果然是江岩:“的确是太巧了,阿姨您别哭了,我求您别哭了,孟冬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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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人海微澜 三十五
这是云海头一次与笑笑的父母打照面。
他额上的伤已经消了肿,眉眼看起来是刚毅有棱角的。但他脸上和额头都有伤疤,理一个寸头,狰狞程度丝毫未减。
梁若海和孟景蓝下午在附近会友。他俩有位旧时战友在沧东医院当院长,与对方喝完下午茶,梁若海便带着夫人来这沧东的最高建筑晚餐、兼看夜景。
这还是云中岳给他俩介绍的。说沧东的夜景只能算是一般,但这栋楼的顶楼餐厅,连同M国的夜景恰好都能收入眼底。M国与我国接壤的这片区域,人称小不夜城。公职人员又不可能去玩,但美味头一回来沧东,谁都会上楼鸟瞰一下这片夜景。
依照行程,梁若海夫妇计划下周回S市。
今夜孟冬十音都说有事,笑笑不肯出门,说得埋头练琴,不然回头要挨哥哥的骂。云中岳、江之源夜里专案组高层有会,无法奉陪。二老没人共进晚餐,一看手机,原来那楼就在附近,闲来无事就来看看。
梁若海开的是云中岳的车。
两个老头一见如故,云中岳说我成天开会出不去门,你俩年轻时既然在我省工作过,对这些地方一定有感情。他随手就把车钥匙塞给了梁若海。
停车的时候,梁若海可巧不巧看了一眼,旁边车位的那辆车里,闷闷抽烟的小伙子挺眼熟?孟景蓝先认出来了人:“江岩。”
……
十音拉着孟冬往无人处走,又给云海打电话,让他出来的时候绕着点。
云海大约是正在地库的最远角,十音先是没打通。
云海直行正出地库,江岩还在魂不守舍,想着回头要怎么给孟冬解释,出车位就一个急转……
急刹的车轮碾过塑胶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就差一公分,车鼻子就要亲到对面的直行车辆。
云海本来刚刚接通十音电话,耳机里刚喂了声,他刹车摇下车窗,恼火又莫名:“怎么是你!诶,你小子眼睛是怎么回事,那么红?”
江岩一看那车里只有云海,忐忑的心落下来:“是你啊。”幸亏二货没在,孟冬也没在。
梁若海从云中岳的车窗里探出头来问:“江岩,没事吧?”
耳机里的十音在问:“这么说……已经遇上了?”
云海拿起通话口,说你俩干脆过来吧。一家人要过日子的,敞亮一些好。
**
这世上的好多事情,大家心照不宣是一回事,一旦戳破,成了“你知道我知道了”,对面相见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体验。
孟冬何其无辜,有些东西,二老早想修补,只是怎么迈出第一步?一年总比一年更觉无力。哪怕是笑笑回来了,他们对孟冬又是感激、内疚,又带着无尽的心疼,却仍跨不出那一步去。
这是重逢后笑笑第二次与父母见面,倒是比上次开朗成熟了许多,和爸妈熟稔多了,也健谈不少。谈到父母最关心的那个话题,笑笑自然是要把姐吹上天的,除了说从小姐姐待自己如何好。笑笑告诉他们还有:其实哥哥本来不想着急让我回家,怕我不习惯,可他又担心你们,担心得不得了……
刚才柯洛妮在问孟冬“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孟冬平平淡淡说出那一声“当然,非常”。
孟景蓝一个在事业上比男人还坚毅的人,情绪几乎决堤。梁若海望着窗外的车库里略显昏黄的灯光,他觉得那光亮得刺眼,他的眼睛都被刺痛了。
他们夫妻的心上,也是有刺的。只是他本一直以为那刺是任远图,此刻发现不是的,那刺也不是一个叫什么柯语微的女魔头。
刺就是他们自身。
并非所有的痛意都带着当头一抡的那种淋漓,也有一种,它从自己深藏的岁月裂隙里溢出,不言不语、尽情肆虐。
孟冬十一岁的那个夏末,他从那个只邀请音乐天才的著名欧洲音乐营回S市,父母亲带着笑笑在机场等他。
认识的人都说儿子取了他们夫妻的优点,梁若海也曾自欺欺人地幻想:儿子只是眉眼五官更出挑些。
这一次不同,孟冬的身高长了一截,已略微过了父亲的肩,眉眼的样子长开了。一望他们便想起来了,他的英俊无可指摘的容颜,承袭了哪位熟人。
三岁的笑笑,口齿已经很清楚,她跳着蹦着要哥哥抱,又说:“让妈妈先抱哥哥……爸爸妈妈怎么不抱!”
父母只是愣在那里,他们差一点就要对视,梁若海看向孟景蓝的时候,她仍怔忡在那里;孟景蓝再看梁若海,他已接过了孟冬的行李箱,轻声说:“走吧。”
十二年过去了,原来那一个梗在他们夫妻心间的人,仍在记忆里。
笑笑还在发出灵魂的叩问,你们怎么都不抱哥哥。
孟景蓝抱起笑笑,也说了声走吧。孟冬颇为费解地看了一眼父母,背着琴紧步跟上去。
那是第一次,爸妈没有拥抱孟冬。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单独抱过孟冬。
回家后父母有过几句争执,孟冬没听清,也不明白怎么了,二人开始冷战。开学前,孟景蓝为孟冬安排了一次血检,并没有告诉他用途,检完也没告知他结果。
幸好,父母很快就和好了,孟冬觉得心安:那就应该没事了。少年人还不知,那仅是一个开始。
孟冬超群的记忆力遗传自父亲。
这一刻,在狭路相逢的地库里,在这样的昏灯之下,不知为什么,梁若海忽然忆起了那一年的夏末、那个灯火通明的机场大厅。
儿子的个头早已高过他,拥抱……会不会太浅薄?但言语更浅薄。
男人与男人的拥抱,也许是恰当的。
那个拥抱不久,但十音听见了,声场中交织的两种心跳声。
十音记得,上回孟冬告诉他,笑笑回家时,一家四口也相拥了。但孟冬是很高傲的人,他说那次的拥抱是顺带的,不能算。
这次能算不能算?
父子的心率都很快,更强有力的那缕来自孟冬。孟冬任由父亲抱了一会儿,他神色如常,没动也没说话,他平常的心率比常人更慢些,此刻却砰砰如擂。
孟景蓝平时话相对少,此际她是说不出话,掩唇吞声忍泣,泪水盈襟。
**
这的确是一个不眠之夜,但又有了一些不同。
孟冬不打算去看那个硬盘,他全权交给了云海:“你看着办。”
十音问:“你不去了,那我去云海那里和他一起审?”那个硬盘上有一些信息需要处理,在专案组审不方便。
“我随你,”孟冬眼睛看着梁若海,话却仍是对着十音说的,“你不是半停职?反正我很累了。”
他哼了一声。
好吧,什么叫随她?明明就是要她也别去看,只陪着他,他需要安慰。
十音有些不好意思,这人也是,当着他爸,还来这么骚的操作。
江岩知道一些前情,梁若海叫上他,和云海一起连夜过目完那个硬盘。
孟景蓝本来倒想同去,被梁若海劝阻了。她的情绪几近崩溃,状况极度糟糕,他建议妻子服用半片安定,喝杯牛奶,睡个好觉。
孟景蓝起先颇有不甘,听见丈夫说:“不要让儿子担心。”她这才乖乖照做,去睡了。
历史日志的扫描版上,那个旧式本子的扉页有个卷首,也被扫描了进来,卷首题词是:“失败乃成功之母”。
讽刺的是,这句励志的话,在柯语微的日志中竟然还颇有体现。柯女士是位有着惊人韧性的人,她日志中的失败记录可谓不胜枚举。
她的人胚胎修改成功试验只有孟冬一例,此前成功的有小鼠、猫、狗,后来她多次尝试在复制成功的人胚胎上进行其他修改,都导致了早期的胚胎死亡。柯语微一个很少书写心得体会的人,在最后一次胚胎修改试验失败后,在那儿手工添了条批注,赞美了“那孩子”的运气。
胚胎复制成功仅二例,一例是与修改试验同期复制的一枚女性胚胎,以及那对差一点在古城出生的……复制人。
以年龄推算,之前的那位女胚胎,应该就是按柯语微本人一比一复制的柯洛妮。
柯语微后来的试验并不顺利,这些耸人听闻的试验,好似在她年轻、羽翼未丰时反而取得了成功,在设备、人员、她的专业能力都有了一个台阶的提升,万事俱备之后,却偏偏求而不得了。
梁若海曾在相关的实验室工作,他有自己的见解,又提及从前在小城工作时的往事。
他说有时手头试验失败,众人垂头丧气之际,他的好朋友余北溟是所有人中顶乐观的,他会自我宽慰说:“我这是真把自己当上帝了,还是想要僭越他?不能丧气,上帝的手术刀要是那么好拿,进化论早被终结了。”
江岩在说:“我北溟哥日记上也多次提及过这种‘超微手术’,他还感叹过‘这把刀不好掌握’呢。”
云海在骂他:“你注意点辈分。”
梁若海听到这个“北溟哥”,有刹那的失神,从前顾文宇也是这么哥、哥地叫。
刚才孟冬回房,十音单独找他们夫妻简短坦承过了,她在心理上一直都过不去。她的父亲正是那个引发恶意的罪魁,也曾无心当了那个恶意的帮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