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踞愣住:“我……”
“是来探病,还是添堵。”周振南的语气云淡风轻。
赵一踞屏息。
不知为什么,迎着这位赫赫有名的周副院长的目光,赵一踞把浑身的伪装暂时撤下:“我、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添堵。”周振南淡淡地回答。
赵一踞愣了愣,然后笑了:果然不愧是人精,说话总是干净利落,一针见血。
周振南见他并不解释,又重新将他扫视了一遍:“你是赵一踞?”
赵一踞吃了一惊:“您知道我?”
“听赵清说起过。”
“什么?”赵一踞的震惊瞬间成倍增长:姑姑对周副院长说起自己?
但是在这时候,赵一踞所吃惊的竟不是为什么周振南的语气这样随意平静,提起赵清好像是提起一个多年的老友。
真正让他愕然的,是姑姑居然会对别人提起自己。
周振南带着赵一踞离开了特护病房。
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周副院长点了一根烟。
“听说你有妻有女,就不要抽烟了。”周振南的口吻仍是很平静,“我本来也不抽的,可是现在应该没关系了。”
赵一踞不能消化这句话。
周振南说这话的时候眼皮低垂,神情里透出几分悒郁。
坐上副院长这位子,又在科研领域呼风唤雨,周振南的年纪自然不小了,可是赵一踞发现,果然“岁月从不败美人”,就算没有副院长的头衔加身,周振南身边一定也少不了许多倾慕者。
可是他说“没关系了”,是什么意思?
周振南走到窗户边,将窗户打开。
他背对着赵一踞用力吸了几口烟,才将烟摁灭。
“从我方才提起赵清的时候我就知道,赵清没有对你提起我。”
赵一踞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弹出来:“姑姑……提到您?”
周振南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我跟她认识三十年了,她的至亲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存在。”
赵一踞感觉晕眩:“什、什么?您跟姑姑……”
那句“到底是什么关系”,赵一踞居然没有勇气问出来。
周振南缓缓地吁了口气,神情半醉,好像还需要再抽一支烟镇定情绪。
“是恋爱关系。”周振南回答。
赵一踞的震惊度已经到达了巅峰,随即又给周振南一句话给拔到了新高度。
“确切的说,”周副院长叹息,“是我单恋她。”
赵一踞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得知了姑姑赵清完全不同的人生。
赵清考上苏大的时候,周振南是苏大医学院的风云人物,几乎是半个学校女生们心目中的男神,那个年代还叫“白马王子”。
可周振南却喜欢上了来自小渔村的赵清,一个不会化妆,不懂修饰,如同清水芙蓉般的女孩子。
赵清对任何男生的追求一概不予理会,本来周振南以为约会赵清是手到擒来的事,谁知一再碰壁,起初他觉着赵清是故意矜持,可是他明中暗里观察了赵清半年,终于发现她不是那种欲拒还迎的女孩子,她是真的“天然冷”。
对周振南而言唯一的优势是,赵清选择的是医学院。
身为赵清的前辈,能力过硬的周振南显然可以帮到她许多,周振南本以为两个人的感情会在一次次的相助中升华,没想到当他单方面开始升华了之后,他却惊心地发现,赵清对他的感情仍然在冰点。
或许对赵清而言,熠熠生辉的他显然跟别的追着她流口水的白痴男生没什么两样。
周振南也想过放弃,甚至幼稚地选择用交往女孩子的方式想引起赵清的注意。
但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实在是低级趣味,他成功地恶心到自己,可自始至终,赵清却连他有没有女友都不知道。
周振南用了漫长的三年大学时间,验证了赵清对于医学之外的任何事都是一个“漠不关心”。
说实话在听周振南讲述跟赵清过往的时候,赵一踞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一部纯美之极的校园浪漫爱情剧。
只可惜这戏码是周副院长单方面导演的,女主角完全不肯入戏。
他看着周振南倦倦的美人脸,身心震撼,如醉如痴。
时到今日提起往事,周振南面上仍透出些许怅然。
赵一踞只得安慰:“很难想象……有人会拒绝您这样的、人物。”
周振南斜睨他一眼,迟暮男子,淡淡一瞥,却不自觉地带了几许风流。
赵一踞笃信,假如自己是个女孩子,一定也会爱上周振南这样的男人:优雅自若的谈吐证明这个男人出身极好,容貌上乘自然不用说,追了赵清三年却始终守礼可见人品,再加上过硬的专业技能……若有女孩子不喜欢这样金光闪闪的男人,那简直、简直是瞎了眼……
赵清一生未婚,不仅是赵一踞,赵家的所有人都以为赵清是脾气古怪,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
没想到,赵清竟是坐拥金山而不为所动。
赵一踞抓破脑袋想不通:难道周振南有什么隐疾?
周振南默默地出了会儿神,才继续说:“后来我实在受不了,我问她,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好。”
“姑姑怎么回答?”
周振南笑:“她当时的表情很诧异,好像一个陌路人走到她跟前问出这个问题似的。”
赵一踞能感受到周振南当时所受的暴击,心中对于副院长大人生出了真切的戚戚然同情感。
周振南说:“于是我又问她,莫非她也像是林巧稚前辈一样,把毕生嫁给医学吗?”
学医的人没有不知道林巧稚的,她是著名的医学家,是中国妇产科学的开拓者跟奠基人,她亲自接生过五万多的婴儿,被称为“万婴之母”“生命天使”,她自己却毕生未婚,无儿无女。
赵一踞忙问:“然后呢?”
周振南的眼前又出现了年青时候的那一幕:在苏大的紫藤长廊下,周振南拦住了赵清。
面对他的询问,赵清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不懂。”周振南盯着她,他的眼睛可以看穿最难解决的病情,手术刀可以起死回生,却始终无法看穿面前的这个女孩子。
“我不想嫁人。”赵清平静地回答,“但我的理想没有那么崇高。”
“你的理想?”周振南诧异,“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赵清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然后她说:“我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用我的双手,去救回他。”
“他?他是谁?!”周振南毛骨悚然:这么多年了,难道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敌?排山倒海的震惊让他语无伦次:“他在哪儿?”
赵清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早就被我亲手杀死了。”
赵清说完后迈步往前走去,周振南不懂这话:“赵清!他到底是谁!”
过了这么多年,周振南都不懂赵清当时的回答。
确切地说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向着周振南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右手抬起,在空中波浪般起伏,然后向着天际轻轻一挥!刹那间,就如同有什么在她的手底扬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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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微风中(3)
“什么?”出声的是季明俨,“你说的是什么手势?”
赵一踞笑笑,周副院长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特意把赵清的那个手势向着他比了一遍,那是个简单而令人印象鲜明的手势,并不难学。
于是当着俞听跟季明俨的面,赵一踞抬起右臂,手掌起伏波动,如同雁翅振舞,又像是水波荡动。
季明俨呆呆看着这个动作,鬼使神差地调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鱼缸。
里头那只黑金兰寿依旧肥嘟嘟的,圆润可爱,憨态可掬。
它大部分时间都静止不动,加上天生隐形的颜色,让人极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可季明俨发现,在赵一踞说到赵清的“理想”的时候,原本静默的兰寿突然缓缓地往下坠落,一直落在鱼缸底部,生无可恋似的趴在那里。
季明俨收回视线:“怪不得你说你的姑姑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你刚才所说的,让我想起了小龙女。”
赵一踞:“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很奇特,明明该是自己的亲人,却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她的一切。”
季明俨说:“这也没什么可怪的,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疏远。”
俞听本来不想理睬他,听他口吻老气横秋,才说:“季同学像是很有经验?”
季明俨咳嗽了声,又看向赵一踞:“然后呢?赵姑姑真的像是林巧稚大夫一样,终身没嫁?那这位周副院长呢?他总不会痴情的也终身未娶吧?”
赵一踞苦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周先生的确是终身未娶。”
季明俨的双眼中透出震惊:“原来、还真的有这样痴情的人啊。”
***
隔行如隔山,赵一踞虽然听说过周振南的鼎鼎大名,却并不知他的私生活。
而周振南说那句“现在没关系了”的时候,他也不懂什么意思,直到后来才终于明白这其中的深情。
这个世界的确是有真正的深情跟密爱,只可惜跟大多数人有缘无分。
当时在院长室内,周振南对于往昔的追忆告一段落,赵一踞却几乎无法从这种突如其来的真相里脱身。
直到院长室的门给轻轻敲了两下,在得到周振南一句“进来”后,才有一名中年医生恭谨地走了进来:“周院长,之前约好的客人到了。”
周振南琢磨了会儿:“我还要半个小时。”
男医生的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可是……”
“帮我推迟。”口吻是不容拒绝的。
男医生张了张口,终于低头:“那好,我先去招呼。”
赵一踞在旁边有些忐忑,欠身问:“我是不是太打扰了?”
周振南抬手示意他坐下:“有几句话说过了就不必再说了,对了,你之前不是诧异为什么我知道你吗?”
赵一踞的确十分不解,如自己这般籍籍无名之辈,竟值得姑姑对这位院长大人提及。
周振南淡定地:“你的名字不是赵清给起的吗?”
赵一踞“啊”了声,他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了。
周振南微笑:“你知道她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
赵一踞摇头:“不知道。”这个疑惑从小学开始缠绕至今,他不知道,也觉着没有特意去问的必要。
周振南说:“那次赵清跟我提到你,说你是个好孩子,心智还没有完全混沌,我问她为何起这个独特的名字,她说……”
“踞,盘踞也,龙蹯虎踞,”赵清的目光中透出清浅笑意:“二弟一定要我给他起名字,我推辞不过,其实本想给他起名叫赵蹯的,又怕压不住,所以就退而求其次。”
那时候周振南笑:“只觉着很少人用这个字,经你一说,我倒是茅塞顿开了,原来是盼着侄子能够成龙成虎啊。”
“不是。”赵清却断然否认了。
“嗯?”周振南诧异。
“我只是……想记住。”赵清回答,“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
周振南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赵一踞也不懂。
最后,周振南问:“我有件事想问你。”
“您请说。”
“你们的家乡是什么样?”他问了这句自嘲地一笑:“我本来早就想亲自去看看,但是始终抽不出时间。”
赵一踞有些不好意思:“是很偏僻的一个村子,不过前几年修了路,听说也建了不少工厂,大概会好一点。”他也很久没有回去了,当然不知道究竟,只是不便就这样告诉周振南。
周振南并没有在意他的含糊其辞:“这么多年赵清跟我提到过最多的,就是她的家乡,她说那曾经是个很好的地方,可是后来变得面目全非……看样子你跟她一样,都是很久没有回去了。”
赵一踞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振南看了看腕表:“我该走了。赵清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她好像在让你们做一件事,我希望……她的至亲之中,能有个不会让她失望的人。”
这句话猛然间刺痛了赵一踞的心。
周振南站起身来,赵一踞有些惘然地跟着起身。
两人出了办公室,分头而行的时候,周振南回头看向赵一踞:“你刚才说修路,知道是谁出钱修的吗?”
“这个……”赵一踞毫不在意,而且下意识地以为是当地政/府。
周振南却并没有给出答案,深深看了赵一踞一眼,转身离开了。
赵一踞目送周振南离开,正两个护士从旁经过,边走边说:“今天要接待那帮难伺候的德国专家,那些家伙是最恨人迟到的,怎么周院长居然让他们等了半小时?”
“好像是因为周院长在见什么很重要的客人。”
“难得那些古板的德国佬没有发脾气,到底是周院长。”
“德国佬虽然古板又傲慢,但谁让那项手术只有周院长能完成,面对真正有能力的人他们当然也得乖乖低头。”
赵一踞没想到自己居然身份尊贵的胜过了漂洋过海来的德国专家。
从而可见对周振南而言,赵清的地位在他心中的确是超然的存在。
告别了周振南后赵一踞来到赵清病房门口,但这次他并没有进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