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褪尽——云胡子
时间:2019-09-25 08:15:56

  勘病之意,或在寒热,或在虚实,莫不由是,此皆关乎安危者。
  孙迟,太和人。少孤,晚-娘遂以三百钱贩与药庐为生徒。性顽劣,常受棍笞。年稍长,采药于山野,逃之。
  后鲁中琅琊现一走街郎中,自号孙神医,行踪不定,故世人难觅其行。经其手,若为小病,动辄不起;若为大病,可顷刻崩矣。盖孙医术不通,坑蒙本业乎。
  时端午将至,天欲流火。某农自田归,忽觉昏沉,浑身颤栗,妇忙延医,正得孙神医自宅门过,以为神迹,立请于塌前。神医捋须曰:“病者属水,吾非金命,恐难治。”妇曰:“何解?”
  医曰:“不难,以金压之。”妇忙取钱半串,医收于袖,始摸脉,又叹曰:“伤寒发热,津液尽出,是为寒症,必是喜阴贪凉,信乎?”可笑天热甚,谁人不避荫凉矣。农呼曰:“信,大信矣。”又诘:“现不取衾被,以待何?”
  妇迟疑,取被数床盖于农身,便得见病者面红如赤,挥汗如雨。农呼渴,医告曰:“此乃湿寒外散,不可饮。”未几,病者汗退,呼声渐止,医细细观之,忽喜曰:“良效立见,已安睡矣。吾开方一副,即可购来煎饮。”妇千恩万谢,医捏此方,钱不足意,莫不交方。屡添再三,妇实告之无钱购药,医乃啐骂而去。
  再等妇望其夫,未及煎药,人已气绝。妇无以望,抱襁褓乳儿投水而尽。但为百钱,盖坑害三命!实乃身受暑气,误做伤寒治,竟嘱盖被,何异于放胆杀人乎!
  逾岁,天降大雪朔日,一人厥于雪中,乃孙神医也。时路过一坐堂大夫,唤刘名医,见之,嘱人尽剥孙衣,以雪搓之方可醒。从之,少顷孙忽睁目呼热,人皆叹服刘真乃神医也。刘但笑不言。
  未几,孙冷硬如铁,冻死矣。
 
 
第47章 板子 [VIP]
  蒲风到了家, 先将那纱帽革带通通摘了下来扔在了床上, 又换了一身平日所穿的豆青色旧服。
  她这边还没换好衣服, 李归尘便喊她出来吃饭。
  蒲风端着一碗直冒腾腾热气的白米饭, 夹了一筷子金黄焦脆的炸酥肉狼吞虎咽道:“你是不知, 我拿到顺天府衙门的花名册了,一会儿吃罢了饭, 好好研究研究那东西。”
  “你筷子拿反了。”
  蒲风撅完嘴笑了笑, 忽而又将碗撂了下来换了正色道:“今儿在衙门正巧碰上了个案子, 那死者多半是个郎中, 还是冻死的。”
  李归尘往她碗里夹了些鸡蛋炒韭黄,不动声色道:“冻死的?死的时候身上穿戴得整齐吗?”
  为何有此一问?蒲风一愣, 回想了尸首当时的样子,言之凿凿道:“整齐。死者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 服帖得很, 不像是后来又被人套上的。”
  “尸首的体态如何?”
  “挺自然的, 似乎面上还有些愉悦的样子。”
  李归尘停下筷子点了点头, “和你想的一样, 是谋杀。死者有可能是醉了,也有可能误服了什么药物,看样子仵作是没有验出来。你可是怀疑凶手模仿的是《寒症》那篇?““不错,但是我在顺天府衙门没敢透露些什么, 就让他们先按着意外处理了。从时间上来看, 此案死者的出事时间要早于水女案,而最后被杀的才是释明和尚, 只是不知凶手到底作案了多少起,依此来看,或许有些尸首还没有被人发现过。”
  “你还看出什么关联了?”李归尘一垂眸,眼角淡淡含了笑。
  蒲风攥了攥手心,沉声道:“若是设想为同一人作案的话,寒症一案中,凶手将郎中冻死了,就这么埋在了雪堆里,时值今日才被人发现;然而到了水女案时,他已开始有意地尽可能模仿文中的描述,譬如水女的赤身特点还有数量,但也是数日后才被人发现的;可到了僧皮一案,凶手非但是将僧人的皮近乎完美地剥了下来,更是放胆在其上落了南楼客的款,还挑选了客栈这么一个必然会暴露的地点行凶,这难道不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凶手越发肆无忌惮,且开始享受这其中的过程……若是这几天之内不能锁定了凶手,那么,或许不出后日,京城之中必然会发生更加血腥骇人之事。即便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将《孽镜台》中的哪一篇化为现实……”
  她同样不知道,在这京城之内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是否还有日渐销腐的身躯寂寞地等待着重见天日……李归尘的目光一如夜幕中时而闪烁时而黯淡的星子,他沉默了良久,轻叹道:“这案子就目前来看,未必就涉及党争。人人都有些过于自危了。”
  蒲风瞪大了眼睛,想听他谈谈这见解。
  李归尘却并未继续说下去,他垂眸摇了摇头,持着筷子轻轻点了点盘子沿儿,“再不吃就要凉了。”
  “噢,”蒲风微微皱着眉应了,忽然间就觉得原本十分可口的饭菜此时却有些难以下咽。
  饭罢,李归尘忙忙碌碌地收拾着,蒲风便坐在桌边没动,细细翻看着顺天府衙门的花名册。她偷来这册子多半就为了看看丁霖身边的书吏、主簿以及捕头等人的名姓。这些人都有可能触碰到衙门里的状子,少不得凶手便藏在他们之中。
  如此一来,便如大海捞针一般。
  蒲风看得有些炫目,正好翻到了仵作的那一页。原来这顺天府衙门之中,倒也有五名仵作之多,只是她见得少,单认识其中两位罢了:一位是初次上堂见过的陈吉,另一位乃是和她有些交情的仵作刘仙。
  可她在这单单五行的名录中寻觅了很久,也没看到刘仙的名字,单记着一位叫“刘晏平”的,家中并非屠户、奴籍,居然是军户。
  说来刘仙这名字听来也是怪些,说不定刘晏平正是本名呢?军户?
  她正想着此事,李归尘忽然就夺门而出,蒲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听到自门边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却并非是钱棠报信来的阵势。
  “这……”蒲风要跟在李归尘身后出了门去,可这门居然已经被他锁死了,蒲风拍了拍门板,便隔着门听到李归尘沉吟道:“别动。”
  那声音里除了七分的威严,还有令她难以言说的关切味道。蒲风的手顿时定格在了门前。少顷,一个令她觉得熟悉却又冷酷决绝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过来,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了她的心房上。
  “夏镇抚使着你二人速至北镇抚司衙门,听清了。”
  蒲风额角一阵抽痛,莫不是锦衣卫已经查到她便是南楼客本人了?长孙殿下的意思是她只要一口认准了南楼客已死,他便自有安排。
  可这关头她岂能任着李归尘一个人去替她受过?
  蒲风张了口还没发出声来,便听到李归尘淡淡道:“长孙殿下的萧落下了,蒲评事已去见了冯公公,不知夏冰他可有这份脸面。”
  一个陌生而又尖利的声音啐道:“凭你一个亲军都卫的小小校尉,到了我们北镇抚司衙门连个挑粪的份儿都配不上,夏大人的尊名可是你狗……哎呦!”
  门的那一边,李归尘立在那小总旗的马前,只是轻轻抚了抚马的脖颈,谁又成想那马居然就狂躁了起来,在他面前嘶鸣着扬蹄起了身并未伤他半毫,却将马背之人径直甩了下来,险些将此人踏死。
  李归尘勒住了此马的缰绳,轻移了两步翻身而上,将马制住了。他手无寸铁却敢在十数锦衣卫面前放肆至此,自然段明空身后的数个小旗都跃跃欲试,并不把面前这狂妄之人放在眼里。
  而段明空居然微微挑了嘴角,他扬起左手示意众人莫要生出是非耽误正事,继而垂眸瞟了一眼那趴在地上痛呼不止的总旗,毫不留情地引着自己的马踏断了他一条腿,头也不回地放下了一句话来:“给你那总兵爹捎个话儿,你既腿脚不便,日后便不必来这北镇抚司衙门了,在家躺着吃俸禄岂不更配。”
  说罢,段明空身骑他那匹枣红马扬长而去,李归尘便也不多言跟在了他身后,临末了的小旗才敢将受伤的那人驮在马上一并带了回去。
  蒲风听得外边的马蹄声远了,又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这才撞出了门来。她知道李归尘说的那句“为了还长孙殿下的萧去找冯公公”并非单单是为了让段明空心生忌惮,也是说给她听的。
  蒲风从李归尘曾经的只言片语里也听得出来,夏冰此人本是个厉害角色。将那工部侍郎赵祯一家尽数饿死的始作俑者怎么可能只是张文原一个小千户,在他背后支撑的,是整个北镇抚司衙门,是夏冰。
  蒲风环视了一圈,确认了无人埋伏,立马自李归尘房中翻出了那只莹润的长萧。她想着冯公公既是圣上身边的人,她此番若是找不到长孙殿下,或可直接去皇城门口碰碰运气。
  她在心中将诸般可能细细捋了一边,一扭头便看到袜子不住轻轻扬蹄,似乎它也明白了如今事出有急。
  蒲风看到袜子马的那一瞬,忽然有些眼眶发热——便是在那不足片刻的时间里,李归尘竟是将她的退路已谋划得一清二楚了。甚至就连长孙殿下留给他保命的萧,竟也就这么交给了尚且安全的自己?
  那他又为自己打算什么了呀……
  蒲风凭着胸口里的一腔血气爬上了马身,依照着李归尘平日骑马的样子夹紧腿握稳了缰绳。好在袜子着实是匹千金难求的良驹,颇通人性,几乎是它在照顾着蒲风,驮着她直奔了驿馆。
  待到身至驿馆门前,蒲风下了马却只见这驿馆人去楼空。她抹了抹额角的冷汗,沉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直奔皇城。
  一路行人纷纷避闪,周遭的房屋楼阁飞也似的向后倒去,蒲风顾不得身上的旧伤撕绞疼痛,马不停蹄地顺妙应寺、重国寺至北安门,想自此进城。
  她一直愁着自己身为七品的外官,非传召不得入皇城,却还带着一丝侥幸想去碰碰运气。
  可归根到底,蒲风还是两下无法,只好顺着皇城绕了半圈又回了大理寺的官署。她不懂这大内的规矩,还想着若是张渊在的话便能问他一二。
  可谁又知她栓好马刚跨进了大理寺,便有一个格外温润的声音传了过来,蒲风顿时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蒲评事可是有什么急事?”萧润如向她微笑道。
  蒲风暗暗扶了扶袖中的萧管,想要撤步却立在那里不卑不亢道:“下官为了此前的案子要找顾大人一趟。”
  “哦?是吗?”萧琰笑意愈深,“本官还以为蒲评事将我大理寺当做你恣意搏名的糊涂地方了。”
  蒲风拱了拱手,也随之微笑道:“下官自是比不上大人您——这般兢兢业业,一心为了我大明,一心为了这江山社稷。”
  萧琰的嘴角微微抖了抖,立在她面前俯首轻声道:“你还以为有人会护着你吗?”
  那距离近得可怕。
  他不容蒲风说话,摆了摆手以那种极尽正色威严的嗓音朗声道:“来人,蒲评事玩忽职守、草菅人命,实有损我大理寺声誉,更敢诋毁上司……”
  蒲风想着李归尘还在北镇抚司里不知如何,心里更是急得出血。她咬着后牙根本听不进去萧琰说的那些鬼话,然而有几个字却如针扎一般刺激了她紧绷的心弦。
  “罚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他便是仗着自己是个白衣没有功名在身,便敢私加责罚吗?这打板子伤在皮肉倒是其次,堂而皇之叫人扒了裤子按在条凳上打,委实是伤了脸面。更何况,她本是个女儿身,这便是要了她的命了。
  蒲风看着那两个五大三粗的衙役越走越近,强稳住心神想着对策。这时候,她若是还想着有人能来救自己便是痴人说梦,蒲风心知自己身份败露,丢面子丢小命是一码子事,再有张渊和长孙殿下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可要说起来,姓萧的此人痛处便是……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就冷色直视着萧琰道:“萧大人说下官玩忽职守,可知在下乃是去追查了数年前的官妓杨如儿惨死案!”
  蒲风本是孤注一掷打算堵上一把,她面上一片坦然,心中却已经激荡得几乎要呕出一口鲜血来。
  可如儿的事,她从没问过李归尘的……
  然而,蒲风却见到萧琰面上的笑容忽然间就凝滞住了。蒲风有些暗喜,再接再厉地正色道:“如今圣上追查水女案,锦衣卫遍查京城十年间一概□□的生死去向,这杨如儿一案正是交给了不才在下。”
  蒲风本是半真半假地编着瞎话,倒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可她却看到萧琰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退了下去。
  那两个衙役一时不敢妄动。而堂里铺好的条凳上居然还落了一只家雀,肥嘟嘟地歪着脑袋似是不解地望向众人。
  四处寂静得只剩下砰砰的心跳声。
 
 
第48章 妒恨 [VIP]
  一条肃杀的白石板路, 自马蹄下一直延伸至朱红的宫墙深处。从他的童年一直到二十三岁的那个血色黄昏里, 他在此走过人生的初始。
  李归尘跟在段明空身后, 看着他不复单薄的背影, 想来这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无需回忆, 早已尽数镌刻在了心里。
  不远处张皇的飞檐,门口蹲着的两尊历经上百年风雨蚀刻的石狮子, 而大门之后, 则是无尽森森的寒意。
  这个地方在他梦里出现过太多次, 是父亲扶着刀鞘威严而又欣慰的面容, 转眼却又成了罗列着罪状的黯红诏书……他作为杨焰所拥有的几乎一切,都湮灭在了这个地方。
  李归尘将目光定格在了极远处, 他也曾多少次地设想过重临此地时,自己会是个什么心境, 是愤恨?是感伤?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似乎他此来并非是作为一个隐名埋名的罪人, 而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段明空走在他身前倏而顿了步子, 李归尘也并未理睬, 径直入了门。
  那室内极昏暗,单就角落里的两盏长明灯闪着莹莹幽光。而那窗子上裱的乃是特制的黄纸,厚厚贴了数层,以致正值午后, 屋子内竟也透不到一点光来。
  李归尘负着手信步而行, 这屋子本是镇抚使的书房,自他不在了, 自己的痕迹果然荡然无存。
  他穿过堂前,便看到书案后面隐隐约约端坐着一个人影。那种似笑非笑的嘶哑嗓音像夜枭一般游弋在淤滞而又空寂的气息中。
  “全胳膊全腿儿,是个有造化的。”
  李归尘立在了他面前,借着屋外透过来的星点灯光端详着这位几欲将他挫骨扬灰的继任者。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