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蒲风皱了眉头,“带我们去看看你们小姐的屋子。”
绣云微微颤抖地引路道:“的确是……小姐将那衣带一端系在床顶的木杆上,就那么垂着脑袋跪在床上,我见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小姐的样子,特别地恐怖,就像是被什么吓到了……我都看不出那是我们小姐了,特别恐怖……”
蒲风见绣云已经惊慌得语无伦次了,便站在屋门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那床上所有的帐子被褥铺盖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床架子,李归尘环视了一圈,问绣云道:“你家小姐死的时候,是不是污了衣裤床褥?”
“大人……是怎么知道的。”绣云这辈子也忘不了小姐死时的样子,还有那股呛人的粪尿交杂的味道,“明明,小姐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病得起不来也要我们日日给梳洗的。”
李归尘点了点头,“此前府里为何要请和尚来?”
“是为了给小姐祈福……老爷听人说小姐不好可能是因为宅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那和尚听说是从什么什么寺云游来的高僧,平日里来给小姐念经的时候我们都要回避的。不过,似乎是挺有用的,小姐那段日子精神头儿极好,谁知道……”绣云又哽咽住了。
果然有问题。蒲风将袖中的那一盒胭脂掏了出来,问绣云可有见过此物。
绣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摇头说没见过,还说小姐久病着也不见人,故而从来不上妆的。
这倒有点意思……
蒲风捏着那盒胭脂望着李归尘,而他阖了眸子轻轻点了点头,蒲风轻叹了口气,便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验这崔茉的尸首。
自然她也预料得到,这验尸的场面必然会有些不堪。
按理说崔家的白事必然要办上数日,可前日茉儿才死,当天晚上就入殓停棺在灵棚里了。然而死者虽入了殓,却还没钉棺。蒲风没带差吏来,便遣了四个小厮将棺盖启了,李归尘看过棺内无甚异样后,四人这才将死者抬出棺来。
蒲风依例清空了院中的闲杂人等,叫来崔母、长嫂吴氏还有邻家的九婶三人在一旁看验,李归尘还一并请了个稳婆过来。那崔家的两位自是哭得呼天抢地,可到底也不敢阻拦蒲风,只得颇为怨念地看着,而九婶一直絮絮叨叨劝着二人,简直是乱糟糟一团。
可李归尘全然充耳不闻的样子。
因着崔茉死得突然,家中并未筹备寿衣,便只是将就着左衽穿了一身荷粉缠枝花袄裙,尸面上盖着绣五彩蝠的素白绸巾。蒲风将绸巾掀开,果然见到尸面青黑肿胀异常,已经看不出少女生前的模样。
蒲风端着簿子记录,而李归尘已开始解开死者的层层衣物。他的目光淡漠而平静,和他平日喂鸡或是洗衣服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蒲风每每见他如此总能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李归尘既然坚持要验尸,自然有所打算——这茉儿的死仅在释明出事后不足两日,实在可疑。就目前来看,崔家与释明并无过节,且因着《业镜台》的这一层关系,基本已经排除了崔家的嫌疑,但崔家人的言行举止却不得不让人起疑心。
茉儿的死一定是有问题,好在尸体一向是最诚实的。
蒲风一早和她们讲好了律例中要求的验尸规矩,崔母虽百般不同意,也只得作罢。
而李归尘已开始作验:死者颌下的颈部仅有半圈紫红勒痕,至后颈全无,手指勾成爪状,这些表现皆对应了婢女绣云及绣水两人所言,死者的确乃是上吊而死。
因着若是将人勒死再挂起来伪装成上吊的话,一般会形成青白、紫红两道勒痕,且勒死所致的勒痕一般会在颈后交叠,故而可判断出死者并非是被人勒杀,基本排除了谋杀的可能。
蒲风顿了笔低声问道:“若是上吊,难道不应该是踩翻了凳子整个人吊在梁上?跪在床上上吊又怎么会死人?”
李归尘一面继续检看着尸首,一面轻叹道:“若是一心求死,便有可能了。跪时单以上半身坠在脖颈上,的确是可以将人吊死的。只不过,这过程相比较于你说的那种,要漫长许多。这期间死者若是直起身来,或可救命,但显然她没有。”
果然是全无半点求生的念头了。
蒲风皱了皱眉头:“绣云说,此前释明来讲经的时候崔茉的心情很好,且前脚释明刚被人杀了,后脚崔茉就一心求死地自尽了,这两人……”
难道这久病在床的崔家三小姐喜欢上了日日来给她讲经的和尚?
那崔家人想一力隐瞒的是……
蒲风并没有继续说下去。李归尘淡定地检看了死者阴-门,继而以两指自死者心口至脐开始轻轻叩击,自上而下数遍。
死者的腹部极为平坦,单是看着并没有什么异常,然而蒲风的余光便扫到,崔夫人和吴氏的面色忽然就由悲伤变为了惊恐,便如同两尊木雕戳在那里。
问题就在此处了。
死者亡故已有两天多,再者尸体一直停放在灵堂灵棚,尸僵已经化解了。然而李归尘分明感受到死者的脐周坚硬,便解释通了吴氏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解释了那些话,不让他们开棺验尸。
越是在意什么,便越是怕什么。
这待字闺中的崔家三小姐并未遭人强-暴,却分明身怀有孕了。
然而算起日子并不可能是释明和尚的。
蒲风听李归尘这么说,丝毫也不吃惊。而崔母便如同疯魔了一般哭喊着反驳不认。
好在李归尘一早叫来了稳婆,他便让稳婆剪平了指甲,以湿润白布裹着手指入产-道内,取出时也的确没有黯红血迹出现。
这一下,崔母也无从狡辩了,她终于还是抹着眼泪单独和蒲风交代道,他们的确是一早就知道茉儿有孕了,毕竟陈大夫日日给茉儿诊脉……可滑胎之事一来犯了法,再者茉儿的身体也吃不消,便没敢想……只能日日发着愁,生怕茉儿肚子大了的事儿走露了风声出去。
可谁又知那进府来讲经的和尚居然对茉儿动了情,他们揪住了此点,便立马写好了状纸将这淫僧告到了衙门。
只因他们家和这陈大夫深有交情,本打算反咬这淫和尚一口将这孩子赖到他身上,来个黑吃黑,不想这案子还没开堂审理,这淫和尚就死了……可还没过两日,茉儿居然也上吊自尽了。
崔家长子没得早,崔家在外边本就是腰杆子不硬气,一出了这等没脸的事,哪还敢到外边再声张。
他们本以为封了棺便再无枝节了,却万万不成想又来了位大理寺的大人。
这便是崔母隐瞒的实情了。
蒲风长长叹了口气,将这一应细节理顺了,忽然意识到了最重要的一点:凶手到底是怎么选中人下手的。
正是那纸状书!
状书上写的正该是淫僧奸污良家子,释明俨然要成为《僧皮》里妙空的翻版。
“所以,凶手是顺天府衙门里的人?”蒲风睁大了眼睛望着李归尘。
想想曾经,她或许便和这个剥皮弃尸的凶手一起并肩破过中元夜的案子……作者有话要说:
验尸部分参照《洗冤集录》
ps.古人的方法在现今看来未必都是科学的,有很大局限性,但至少在当时也是被当做金标准所使用的,还请看官谅解。
顺便推一本很有意思的小书《人为什么会淹死在沙漠里》,一位日本法医写的关于法医学的科普读物,挺有意思哒~可以找来看看。
第45章 两心知 [VIP]
自崔家出来时, 飒飒的西风正裹挟着赤艳的斜阳拂在蒲风面上, 四处飘散着炊烟和饭菜的味道。
蒲风怀里揣着崔家人按了手印的供词一并崔茉的数十封书信手稿, 正打算去顺天府衙门走一趟。可转念她才意识到这时辰顺天府里估计是没什么人了。
说来自一早出了门赶去积水潭, 他二人这一天跑遍了半个京城就喝了几口热茶, 蒲风轻轻揉了揉腰上结痂,忍着疼挺了挺腰杆子。
明明是今晨发生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如此虚无梦幻, 自己宛如梦中人, 行着梦中事。
太多的东西一时朝她迎面涌来, 或许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接受。那些关于自己的,关于他的, 从前的,以后的, 就像是一团乱糟糟的线, 无声地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将她困在了其间。
她自也明白, 这半年来自己插手了那些旁人不敢过问的案子, 一时在京中有了些许名头,同时也成了众矢之的。官场之中暗流汹涌,绝非是她可以任性妄为、义气用事的地方。
蒲风写话本之时想的也无非是赚几个钱养活自己,最多便是写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图个解气。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入了大理寺, 故而就算日后有一天她一无所有了, 又回到了那个原点继续写着她的世情话本子,蒲风也不会生出太多的留恋来。
求之不得之物, 不妨就随它去罢。
可,李归尘他所面对的绝非如此。这个表面上一直云淡风清的人,他在心底到底裹藏了多少秘密?
十年来,他便是此般隐忍而又殚精竭虑地伫立在无边夜色中守望吗?
任所有人,包括当年欲置他于死地的人抹杀掉自己生活过的痕迹,直至退变成一个胸无大志的懦弱农夫,再无还手之力。
甚至就连与他同住一檐之下的自己,也被他轻易蒙骗了。
唉,罢了。
蒲风攥着袖角轻轻叹了口气,她偷偷将手伸进了李归尘的袖子里,握着他的食指挑起嘴角道:“今儿本官请李大人下馆子,走,想吃啥?”
“听你的。”
“你也不问问我,书的事解决得如何了?”蒲风停下了脚步来,眼睛闪闪地望着他。
李归尘垂眸道:“还是回家罢,你今天的药还没吃。”
这人……
蒲风一嘟嘴,甩开袖子就要走,然而一直跟在后面的袜子忽然小步跑了过来拦在了她面前。
蒲风搓了搓手,将巴掌扬得很高,最后却只是轻轻落下来拍了拍袜子的屁股,一边微笑一边咬着后牙道:“简直就是一匹大笨马,大笨马!”
袜子垂下了脑袋 打了个响鼻,看起来十分委屈的样子,李归尘反而笑道:“你将它气跑了,谁驮你回去。”
“那我便不回去了,我我我……”
“如何?”
蒲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咬了咬唇怯生生地说:“这样罢,我陪你去香雪阁。我在那有熟人,你想问什么也方便些。正好我也想见杏烟了。”
李归尘忽然负着手顿在了那里,无言望了望天色。他沉默了良久,揉揉蒲风的脑袋,声音有些喑哑:“不必了,咱们还是回家罢。”
蒲风拉住了他的手,微微蹙眉道:“若是……戳到了你的痛处……便当做没听到我说什么便好了。”
李归尘笑着摇了摇头,将她一把抱上了马,继而坐到她身后在她耳边低语道:“我的事,你想问什么都可以。应儿她,过得很好,我想我的出现反而会伤害了她。”
看样子他已经找到应儿的下落了,若是应儿能拿到礼部的公文被人赎出了教坊司,或许也能过上太平的日子。然而身为罪人本应已死的哥哥突然出现在她生活里,未必就是一件好事……蒲风点了点头,只觉得耳边一痒,脸上有些发烫。她一时鬼使神差地喃喃道:“那你原来可有订过亲?”
李归尘淡淡笑了。
蒲风回过头望着他,将心一横:“我,我就是问问,你可不许骗我。”
李归尘依旧是笑而不语。
“你那时候都二十三了,怎么可能还没成家?”蒲风忽然有些失落,想也没想就往他腿上拍了一下,哼道,“我生气了。”
李归尘笑意更深,攥着她的手道:“你这是在跟我闹别扭吗?”
“你觉得呢?”
他握住了蒲风的手贴在了她的心口上,平静道:“我的确订过亲,但我从未见到过那人。”
蒲风心道看他这样子也知道一准儿是个没娶过亲的,半点女孩子家爱听的话也不会说。
可她“嗯”了一声,并没有搭话。
“后来,我也不知道如何了,许是嫁别人了。”李归尘顿了顿,有意学着蒲风的语气道,“你也莫要因此就嫌弃我。”
“好啊你,敢学我的话说。”蒲风失笑道,“我方才只是说笑,再这说,我哪有这么小气?定过亲便是定过了,你要是那么老大不小还没定亲,反倒是怕你哪里不正常……就算是你曾经成过亲,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喜欢你没有过老婆,只要……”
蒲风的话一时噎在了嘴里,她望了望周边空寂的田野,只想着日后要好好改一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
“只要什么?”
李归尘的声音勾得她心里痒痒的。
蒲风细若蚊语道:“你不许死在我前头。”
“只要,我心里只放着你一人。”李归尘更正道。
蒲风一莞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看着天边硕大而浑圆的落日,莫名觉得这交集着烟火与悲欣的尘世竟也会美得让人迷醉。
已不甚凉薄的风自她耳鬓间穿行而过,蒲风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想过很多遍,或许是我太自私了……我何尝没有犹豫过,在你和萧琰谈话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应不应该消失在你的视野里。他居然拿我威胁你。”
“蒲风……”
她忽然阖了眸子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继续道:“杨焰,你的仇一定要报,不单是为了你的家人,为了让那些蛇鼠之辈受到应有的报应,也是为了你饶恕了自己。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说什么,可你在犹豫什么?因为我吗?你怕再一次失去眼前人?
如果我的存在会让你陷入两难,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但,杨焰,你记住,我不是你的软肋,我要成为你手中的利剑,而那些躲在阴霾处算计你我的蝼蚁,于我亦是不共戴天。”
蒲风说完这一通话,心里存放了许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的这些话既是对他说的,亦是说给自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