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阿宁把雪人堆好了,你快看。”她像只小麻雀一般在荆氏床榻前叽叽喳喳地说着,一张俏脸儿因为在外面冻得久了,红的好似熟透的樱桃,如今被这暖阁里的热气一扑,还有些许异痒,她下意识抬手搓了搓。
看她高兴,荆氏心里自然也欢喜,由她搀扶着起身,触碰到孙女儿的小手,她皱了皱眉头:“阿宁手怎么这么凉,听宫女们说今晚的除夕格外冷,你怎么还跑外面对雪人去了。”
漪宁却依旧甜甜地笑:“阿宁可是说好了的,今年的除夕一定要堆一个像祖母的雪人。祖母,外面冷,咱们就在屋子里隔着窗户看可好?”
荆氏笑呵呵地应着,由漪宁搀扶着来到窗前。她的眼睛比前两日看得更清楚了些,漪宁将窗子开上一条缝,指了指院中的雪人:“祖母,你快看,那个就是你。”
荆氏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却见几盏明亮的宫灯照耀之下,一个雪人坐立于院中。那雪人做的倒是精致,脸庞,身体,甚至于五官都十分精细。
让她惊讶的是,居然还在头顶做出了发型,正是她住在长乐宫的第一日,由玉嬷嬷为她绾得发髻。
荆氏以前在乡下时,村里的孩子们也堆雪人。大都攒一个雪堆儿,再搭上一个大圆雪球,如此便是雪人的形状了。想再精细些,便装上耳朵和眼睛,再用红辣椒做鼻子和嘴巴,如此也就成了。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雪人还可以堆成这种模样的。
祖母眸中的惊喜让漪宁感到很开心,她觉得今晚上辛苦了两三个时辰都是值得的:“祖母,这雪人跟你像吗?”
荆氏眼里含着泪,点头道:“像,简直一模一样,我们阿宁真有本事。”
得到祖母的夸奖,漪宁高兴地笑着:“我每年都堆雪人的,堆得多了也就熟练了。范女先生教我们画画,其实和堆雪人也差不多的。不过画画是用笔在纸上作画,而堆雪人则是把雪当作宣纸来画。祖母,以后每年的除夕我都给你堆雪人好不好?”
“好,以后每年的除夕祖母都看我们阿宁堆得雪人。”荆氏应着,滚烫的热泪流淌了下来。
因为祖母还病着,不能久站,漪宁只带她看了看便扶着她重新在榻上躺着。
当夜,太后和陛下皇后又过来陪荆氏说了会儿话,后来便都散了,只让漪宁陪着自己的祖母,祖孙俩好生说话。
荆氏倚在炕头上,兴致看上去很高,拉着漪宁的手说了好些话。后来不知怎的,倒像是交待后事一般。
“我十四岁嫁给你祖父,十七岁生了你阿爹,后来逢遭变故,你祖父走了,祖母也与你父亲生生不得相见。后来虽说改嫁达子他爹,但终究是继室,达子他爹去后跟正室一起葬了,也算是有了伴儿,倒是你祖父这么多年来一直孤苦无依。
这段日子不知怎的,我总梦到他,他说一个人在下面很孤独,也没什么人陪着说说话儿。若我去了,你便把我的尸骨火化,带去清平县你祖父的坟前,一起葬了。这样,等我到了地底下,也方便找到他,跟他诉一诉这辈子在这凡尘俗世上吃过的苦,受过的累。”
祖母说话时倚在迎枕上,目光又恢复了之前的迷离和无神。
漪宁听得隐隐觉得不安,抓紧了祖母的手:“祖母说什么呢,您会长命百岁的。”
荆氏回过神来,笑着抚了抚她鬓前的碎发:“傻孩子,是人都有生老病死。对祖母来说,这辈子能在有生之年与你相认,还能在这皇宫之中享享清福,已是觉得莫大安慰,死而无憾了。”
漪宁眼眶红红的:“祖母莫要瞎说,怎么会死而无憾,您跟孙儿只待了半年,半年的时间太短,怎么能够呢?您还要在宫里住很多很多年呢。您瞧皇祖母,她比你年纪还大呢,可身子多硬朗?您的身子也一定没什么大碍的。”
“哎呦,怎么就哭上了,好孩子,是祖母的不是,大过年的怎么一时上脑跟你说这些话。”
荆氏笑着给孙女儿擦了擦眼泪,柔声哄着,“好了,祖母也就是想到哪儿了便跟你说上几句,你放心,祖母今儿晚上觉得身体比先前好多了,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何况御医不是说了吗,只要祖母撑过了今冬,身子必然就会好了。今儿晚上已过,今冬可不就结束了吗?”
漪宁想想也是,过了年马上就能开春了,等天一暖和,祖母的身子肯定能好。
荆氏掩唇咳了几声,打了个哈欠:“竟觉得有些困了,祖母想睡一觉,你出去找你皇祖母她们玩儿,莫要吵着我。赶明儿祖母醒来,精神肯定就大好了。”
漪宁赶忙点头:“那祖母你赶快睡觉,阿宁不吵你。”说着,贴心地扶她躺下,掖好被褥。见祖母当真闭了眼睛睡去,她方才放下床幔走出去。
她出了院子,一抬头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着,簌簌地落下来。
耳畔突然“砰”的一声作响,黑暗的天空有绚丽的烟花四散开来,晕染出一颗颗璀璨的星子,闪耀着落下。
原本在隔壁的太后、顺熙帝、皇后和太子也闻声出来,一起看向头顶绚烂绽放的烟花。
岑璋看见漪宁跑了过来:“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漪宁笑笑:“祖母刚睡下,我这才出来,可巧新年便到了。”
“是啊,新年到了。”岑璋说着,抬头看向头顶的烟花,复又垂首看她,“新的一年,阿宁又大了一岁,都十岁了呢。”
漪宁倒是没想自己是不是大了一岁的事,只是在想,新的一年了,祖母熬过了今冬,身子肯定会好的。
对,一定会好的。
“啊——"寝殿突然传来一声宫女的惊呼,众人齐齐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是萧老夫人荆氏的寝殿。
那宫女哆哆嗦嗦着从寝殿内出来,面色惨白,颤抖着禀报:“太后,陛,陛下,萧老夫殁了……”
漪宁定定地站在那儿,脸上的笑意僵住,整个人宛如一尊静止不动的玉石雕像。
——
萧老夫人到底还是去了,在新年来临的那一刻,她永远停止了呼吸。
荆氏的离开于漪宁而言无疑是相当大的打击,她独自一人寄养在宫中多年,平日里看起来生活的再好,夜深人静之时却也难免思及家人。
她知道自己和众皇子公主们不一样,这是他们的家,而自己却是寄养于此的。
半年前好容易多了个祖母,和她血脉相连,又那般慈祥和善,她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原来她也有亲人尚存于世,并不是孤身一人。
或许,没有多少人能明白她当时的那份感慨和喜悦吧。毕竟,在旁人看来无比平常之事,于她一个自幼失去爹娘的人来说,可能是莫大的奢望。
如今祖母走了,依然把她孤零零扔在这深宫大院之内。
幸福,似乎总是那么短暂。
漪宁颓靡了一阵子,倒还记得祖母临终前跟她说过的话。
皇后亲自主持为荆氏准备了火葬,随后漪宁便抱着祖母的骨灰盒打算去往老家清平县。
她孤身前去顺熙帝和皇后自然不放心,只说让她好生在宫里待着,他们自派人去把老夫人的骨灰运往清平县。
漪宁却是不依,祖母去了,父亲母亲皆不在世,她想代父亲送送祖母。
而且,清平县这个以前祖母和父亲生活过的地方,她也的确想去看看。
她态度坚决,顺熙帝拗不过,只得由着她去。太后还特意派了狄青贴身跟随着,负责漪宁的安全。
至于陪同的丫头,却只带了佟迎一个。
拜别了皇宫里的一众人,漪宁带着狄青和佟迎三人乘水路去往老家清平县。
漪宁话很少,总是沉默着,佟迎有时没话找话地跟她说上几句旁的,她也寡言少语。
佟迎知道,这样的伤痛只能让她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复原,便也不强说什么,只默默陪在她身边,精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因为祖母刚去,漪宁的心情尚且不好,食欲也是欠佳。再加上年后又连下了两场大雪,她还略有些晕船,身子纵使铁打的也无法禁受,竟生生病倒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狄青和佟迎二人没法子,只得就近停了岸,在镇上寻了郎中给医治。在镇上一待便是三个月,等再启程去往清平县时,杏花儿都开了一茬子。
三人终于抵达清平县时,已经进入了八月,临近中秋。
狄青先找了僻静的院子租赁下来,安置漪宁,随后又跑腿找人忙活下葬的事。
这期间,李达夫妻二人得知此事,也带着儿子元宝赶来,大家一起为萧老夫人送了葬。
祖母的葬礼结束之后,李达看着瘦弱的漪宁,恭敬问着:“郡主可是要启程回宫去?”
漪宁站在祖父、祖母的墓碑前,对着李达道:“先不了,我阿爹阿娘不在,我理应为祖母尽孝,想在此为祖母守孝一年。一年之后,再行回宫。”
李达原也是如此打算的,他是儿子,理应为母亲守孝。不料郡主小小年纪却也有如此想法,诧异之余又道:“既如此,郡主便跟我们夫妻一道儿过活吧,如此也算有个伴儿。”
漪宁闻此自然应下,同李达一家人一起留在清平县为祖母守了孝。
在清平县守着祖父祖母过了一年,已是她离宫近两年的时间了。
这期间祖母和岑伯父等人没少飞鸽传书过来慰问过,漪宁自然知道他们惦记着自己,便也未再外面多加逗留,启程回往长安。
漪宁晕船,先前走水路是为了快些到达清平县,好给祖母下葬。如今既是回宫,倒也不急,拜别李达一家人后和狄青、佟迎二人选择了陆路。
车马劳顿,虽然辛苦些,但比起晕船的难受,漪宁还是能够接受的。
随着日子一点点往前推进,因为祖母离开的那份伤感在漪宁的心里总算是淡了,平素里也开始跟佟迎一起笑逐颜开,嬉戏玩闹。
难得看她高兴,狄青便故意放慢了行进的步伐,整日里走走玩玩的,倒也不觉得乏味。
等一行人再次回到长安城时,又迎来了一年的初春。
佟迎和漪宁两人坐在马车里,狄青在外驾车行驶着。
佟迎掀开帘子,看到远处熟悉的城门上写着的“长安”两个大字,笑着欢呼:“郡主快看,长安城到了!”
漪宁借着佟迎撩开的牖幔往外看,阔别三年的长安城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似乎一点儿都没变。她长舒一口气,想到三年未见的皇祖母、岑伯父、岑伯母等人,一股喜悦和激动莫名便涌了上来。
她不由得感慨一句:“三年了,不知道大家可有什么变化不曾,太子算算年纪都十七了,说不定都娶了妻呢。”
佟迎却笑:“倒也不会,太子娶妃可是大事,若真有此事,陛下怎么可能不书信告诉郡主呢?”
漪宁想了想,确实如此。
就在这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佟迎收了牖幔,不解地对着外面的狄青问话:“狄护卫,发生了何事?”
外面狄青的声音传来:“回禀郡主,陛下派了礼部来迎郡主回宫呢。”
漪宁神色微惊,心上顿时一暖。岑伯父派了礼部的人来迎接自己,这是怕自己还因祖母的事伤心难过,故而表示的关怀吧。
着礼部迎接,这是在昭告天下,她萧漪宁在岑伯父眼中,虽为外姓,却和皇家人无异。毕竟,除了他国使团之外,也只有皇室中人能有如此的待遇了。
她正兀自想着,外面传来熟悉的嗓音:“礼部侍郎邵恪之,恭迎安福郡主玉驾!”
第60章 德妃 。。。
礼部侍郎?邵恪之?
漪宁亲自撩开牖幔看向外面, 但见外面迎接的仪仗车驾倒是极为壮观,浩浩荡荡的队伍之中,有一辆四匹马牵引的白鹭车, 车盖上明黄色嵌着珍珠宝石的流苏自然垂下, 四周拢着金线绣花纹的绢纱幔帐, 尊贵奢华,气派无比。
漪宁还来不及感叹岑伯父如此精心的安排,目光又落在白鹭车旁一位身高七尺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头戴絺冠,身穿深绯色圆领官袍, 腰间系着磐革敝屣, 右腰处垂挂一条象征着官位和等级的银鱼带, 器宇轩昂, 神采奕奕。
白皙精美的一张脸棱角分明,微抿的薄唇为他平添几分冷俊。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凤目深邃,似蕴藏着微芒, 在看向牖幔内钻出来的一张俏脸时, 他神情微动,幽如深潭的眸子里似有璀璨的星芒转瞬即逝, 唇角自然漾起一抹弧度, 似笑非笑的,如兰似麝,竟是说不出的俊雅挺秀。
天边晚云渐隐, 雁群轻掠,少年立足于天地之间,姿态矜雅,玉树临风。
漪宁不觉看得有些痴了。
三年不见,他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坐上正四品礼部侍郎的位子,倒让她很是意外。
“恭迎安福郡主玉驾。”邵恪之的声音再次响起,恰似流水击石,清明婉扬。
漪宁回神,放下牖幔,由佟迎撩开车帘,弯腰从马车内走下去,径自来到邵恪之跟前,眉梢轻扬,眸中透着灵动,朱唇微启,幽幽吐出一句:“邵哥哥,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早没了早年的稚嫩和清脆,取而代之的是另人听了能酥软到骨子里的娇媚与柔婉,邵恪之听到这声音略有些发怔,不由审度着她的变化。
十三岁的姑娘,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身姿气韵自是说不出的影影绰绰,曼妙动人。
漪宁穿了件橘色锦绣双蝶钿花衫,内衬乳白色明花抹胸,鹅黄色丝绦曼佻腰际,显现出那不赢一握的腰身,裙摆一层淡雅如薄雾的绢纱,下面湖绿色绣着郁金香图案的绣花锦鞋套着灵活小巧的玉足,若隐若现。
三千青丝用发带随意绾起,左右两边各插一支玉蝶钗,胸前分垂两缕墨发,皓白如玉的面上未施粉黛,樱唇不然而赤,开口间贝齿显现,好似红梅上落下几片雪花,竟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儿家更明媚动人几分。
女大十八变,萧漪宁的变化让邵恪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在三年的时间里竟已出落至此。一颦一笑动人心魄,万种风情尽生。
“郡主,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已不自觉带了几分喑哑,在她漾着媚意的双目注视之下,风轻云淡般把视线移向地面。
漪宁莫名想到了那日在阅朗轩里翻找书看,误打误撞看到的那本画册。当时赵源哄她说什么江湖中人修习功法用的,自己还傻傻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