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芜透过那道细口朝外眺望,只见幽暗的竹林中,一条巨大的蚯蚓发狂一般扭动身躯,谢荀单膝跪立在它头顶,双手握剑,狠狠插.入蚯蚓的身体。
那蚯蚓哀鸣一声,愈发猛烈地挣扎起来,想要将谢荀从身上甩下。
谢荀却似长在它身上一般,丝毫不受撼动,他单手持剑,另外一只手捏了个剑诀,剩下的九把飞剑纷纷调转方向,剑尖直指大蚯蚓。
谢荀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断喝:“斩——”
九柄飞剑化作蓝色流光飞向挣动不休的妖物——
妙芜本以为会见着血腥四溅的场面,孰料那九点剑光飞到大蚯蚓身旁时,便似遇上一层无形的屏障,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九点剑光与那无形的屏障僵持了一会,忽地往里推进了一点,而后突然从中爆出巨大的气浪,推山倒海般震荡开来。
这气浪辐射之广,直直推到桃源边缘。桃源结界受此震撼,连带谢家的护法大阵一起震动。正埋头加固法阵的三娘子猛然抬头,面上露出惊惧之色。
她召过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弟子,急急道:“快去问问,今日有何人进入桃源?”
当此下,觉察到护法大阵震动的不止三娘子一人。谢家诸位长老亦已发现桃源内异状,纷纷弃了手头事务,匆匆往桃源这边赶来。
千里奔驰,刚刚步入家门的二当家谢泫见此,亦御起神行符,瞬息之间移至桃源门口。便见那小院外已围了几位长辈并年轻弟子,还有一个小丫鬟守在墙根下,焦急地来回踱步。
谢泫当下便认出那是女儿身边的小丫鬟宝翠,宝翠既在此守候,他那宝贝女儿自然身在桃源。
谢家几位长辈围在院外争吵不休,忽而又见家主谢涟匆匆赶来,便都围了上去。
谢泫遂趁无人注意,取了手令直入桃源。
竹林内,九点剑光悬浮于半空之中,似幽幽萤火。谢荀拔剑而起,道袍鼓荡,须臾,气浪散尽,那青色的单薄道袍才徐徐落下。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竹林中悠悠荡开,拂过千竹万叶,最后炸响在妙芜耳旁。
“地龙,还不住手!”
笼罩在她身周的剑气倏然退去。
谢荀扬袖,十把飞剑皆化为流光没入他袖中。他从大蚯蚓头顶跳下,沉默地走到妙芜身前,用半个身子遮挡住她。
这般看着,竟隐隐有点保护的意味在里头。
那大蚯蚓早在听到声音之时便已褪去凶厉之气,它低伏身体,以头抵地,朝这某个方向恭敬而畏惧地唤了一声:“夫人——”
那个方向竹叶飒动,须臾,便见四只同人那般高的大猴子抬着一顶滑杆摇摇晃晃地从浓雾中走了出来。
那滑杆行到近前,妙芜才发现上头坐着位妖艳异常的妇人。那妇人一身白衣白裙,未束发,乌黑的长发披垂下来,蜿蜒垂至小腿。她似是困倦之极,这一路行来,已用手中的棕竹扇子半遮在脸前,打了好几个哈欠。
想来这位,便是桃源的主人,灵鉴夫人了。想不到这般年轻,看着倒和自己差不多大。妙芜心中想道,果然作妖也是有好处的,青春常驻,那是多少世人渴望而不可得的。
滑杆在十步之外停下。
灵鉴夫人以扇掩面,眼波流转,看向伏趴于地的蚯蚓,笑问:“地龙,我今日接待的这两位小客人是否可口得紧呀?你闻着味儿便控制不住自己那口腹之欲了?”
那大蚯蚓身形一缩,化作个面目丑陋的褐衣矮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小妖怎敢?不过是见护院阵动,以为有人要加害夫人,一时心急这才,这才……”
“哦?如此说来,你倒是忠心耿耿。既如此,怎不去通知其他小妖一起行事,却要在此布下雾障,让其他小妖不得进来?”
灵鉴夫人说完,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扇子,浓白的雾气便渐渐散开,露出竹林中的遍地残尸。
褐衣矮子见此不敢再辨,只将额头紧紧贴住地面,颤声道:“小妖错了。夫人明察秋毫,小妖确实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还望夫人开恩!”
灵鉴夫人微微起身,凤眼微眯,扇子轻抵下颚。
“错了便该领罚,你说对么?”
“是!”
灵鉴夫人摇动扇子,面上依旧是那般和善可亲的笑容。
“我要断你一条腿,可行?反正你还能再长出来的,对吧?”
灵鉴夫人说完,轻挥扇子,自膝盖以下,隔空割断了褐衣矮子的左腿。
“啊!”
褐衣矮子惨叫,面上霎时血色全无。饶是痛极,他依旧强忍着,捂住血流如注处,叩头道:“谢……谢夫人宽宥之恩……”
灵鉴夫人笑道:“自知已是宽宥,便不该再生妄念。你不过是条地龙,能在这桃源里松土已是抬举,明白了吗?”
妙芜看着,只觉心惊肉跳。她第一眼,还以为这灵鉴夫人会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竟是个笑面虎。谈笑之间说要断人腿就断人腿,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好在这灵鉴夫人行事看起来也算公平,并没有一味袒护手下人,反而先拿自己人开刀问训。
“好了,处理完这地龙,便该是你们两个小辈了。”
灵鉴夫人靠着滑杆,居高临下地将两人望着。
“紫姑同你们说过桃源里的规矩了吧?”
谢荀悄悄往旁边移了一点,将妙芜完全遮挡在自己身后。
“知道。”
“坏了规矩便该受罚,这点你们不反对吧?”
灵鉴夫人是隐世的大妖,谢荀拜入碧游观后曾经听师长们提起过这大妖当年的事迹。据说她当年就带了一把扇子,硬生生闯过碧游观的护山剑阵,将关押在观中的心上人从戒律堂中抢了出来。
他自问以他现在的修为,若对上师门的护山剑阵,尚且没有多少胜算,更何况是曾经破过碧游观护山剑阵的灵鉴夫人。
灵鉴夫人啪地收了扇子,一下一下在掌心里敲着,秀眉微皱,似乎有点苦恼要怎么罚这两个小辈。
毕竟自己的人想怎么罚就怎么罚,谢家人,她还是要有点顾虑的。
断手断脚这种,肯定不行。这俩小娃娃可不像这大蚯蚓,断了手脚还能长出来,但不罚吧,又难以服众。罚轻了,难免手底下的小妖们要猜度她袒护夫君家的后人;罚重了,只怕谢家人那边又不好交代。
这谢家人,可是护短得紧。
灵鉴夫人有些烦恼。还未理出个章程来,便见妙芜硬生生从谢荀身后挤出来,一言不发便叩拜于地,朝她行了三个大礼。
灵鉴夫人撑开扇子,掩住半张脸,不解道:“你这小娃娃,拜我作甚?”
“晚辈拜谢祖奶奶救命之恩。”
“祖奶奶?”灵鉴夫人笑道:“这倒是新鲜,这还是第一次听谢家人喊我祖奶奶。”
这么说,她所猜不错。这灵鉴夫人和谢家的关系很是微妙。恐怕是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忌惮。
妙芜仔细观察灵鉴夫人神色,见她并无不悦,便接着道:“夫人行事公允,晚辈十分佩服。晚辈与兄长坏了桃源里的规矩,夫人要责罚,晚辈也绝无怨言。只是今日一事,说到底,却是因晚辈在小院中遭到攻击而起,方才我听您与这蚯蚓对话,方知攻击我的是护院法阵。若不是护院法阵异动,我和兄长也不会被逼避退,继而被逼祭出飞剑自保。”
灵鉴夫人听到这里,便问:“你这小娃娃,究竟想说什么?”
妙芜方才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招声东击西之计。要想把责罚的权利交到她那大伯父手里,唯有把今日之事往阴谋论里编,让这灵鉴夫人心生疑窦才行。
话已说到这份上,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编了。
“夫人您想,这护院法阵一直好好的,为何偏偏今日有此异动?您不觉得奇怪吗?若是我和兄长无力自保,命丧桃源,谢家人会如何以为?这其间分明有阴谋!分明是有人要离间您和谢家的关系!”
谢荀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忽然间像是不认得她了一般。
不知是不是妙芜一番话真将灵鉴夫人说动了,她举着扇子,倒真沉思起来。
妙芜悄悄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阿芜——”
妙芜回头,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自竹林外奔入。
她尚未反应过来,鼻头便是一热,继而泪水盈满眼眶。
父女天性,便是换了芯子也难以隔绝。分明从未见过,妙芜却知,这风尘仆仆而来的中年男子,必定是原主的父亲,谢家二当家谢泫。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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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兑换剧情
谢泫远远看见女儿跪在地上,满身狼狈,心便狠揪了一下。
只是到底记得还有小辈和长辈在场,要维持风度,因此临近了,便放缓脚步,一直走到妙芜身边才停下来,施施然朝灵鉴夫人施了一礼。
“晚辈谢庭植,拜见夫人。”
灵鉴夫人见了谢泫,摇着扇子想了一会,方道:“你是前任家主的次子?”
“是。”
“十八年前,我见过你。你很好。紫姑说这许多年来,你对桃源多有回护,我在此替桃源诸妖众谢你。”
“当初兄长方接任家主之位,便遭逢仙门大乱,若无您帮忙镇守谢家护法大阵,姑苏谢家早已不复存在。此等大恩,实在无以为报。区区一点小忙,又怎能抵得上您的大义。”
谢泫说着偷偷看了眼女儿,发现只是看起来狼狈了些,倒没受什么大伤,这才放下心来。
灵鉴夫人点头:“你倒比你那兄长明白一些。”
他刚刚回来,并不知桃源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女儿毕竟是自家的,她闯的祸,自己这做父亲的不来扫尾,还能由谁来替?
“小女自小娇纵,第一次进桃源不知规矩,这才冒犯了夫人。还望夫人念在小女年纪尚幼,宽谅一二。至于这位妖兄所受之伤,我明日便派弟子奉上灵药赔罪。”
灵鉴夫人轻摇折扇:“你这小女儿方才说的话,倒也有些意思。今日之事确有古怪,既然你来了,这两个小娃娃,你便都领回去吧。该领什么罚,你们谢家人自己商议便是。我就不插手了。”
谢泫心知这灵鉴夫人是卖他个面子,当下谢过,又对那断了一条腿的蚯蚓精许下赠药的承诺,便解下身上披风替妙芜披上,将她背了起来。
三人离去后,灵鉴夫人忽然收了扇子,娇艳的面庞阴沉如水。
“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把主意打到夫君的本命符上。灵越,你带人回中庭仔细搜查,便是把每寸草皮都翻过来也在所不惜。”
竹叶轻轻动了一下,似有清风拂过,风中落下一声叹息。
“是,夫人。”
灵鉴夫人扬扬手,抬滑杆的四只灵猴得令,调转方向打道回府。
蚯蚓精恨毒地往三人离去的方向看了眼,方才化出妖身跟上灵鉴夫人。
灵鉴夫人倚在滑杆上,懒懒地对他说:“那女娃子身上便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也不是你能肖想的。小心吞下去,克化不了,反倒被撑死了。我今日言尽于此,你若还不肯听,那便是你自己的造化了。”
那蚯蚓精埋头应是,眼中贪婪半分未减,反倒多添了几分怨毒。
这边谢泫背着妙芜,谢荀则沉默地跟在父女俩身后。
妙芜见了谢泫,便不由自主对他生出亲近之意。她趴在谢泫背上,柔声细气地将今日之事全交代了,末了,小声问:“爹爹,您是何时归家的?”
谢泫笑道:“就在刚刚。才进家门,便要来替你这个小麻烦鬼收拾残局。”
妙芜埋下头,披风的兜帽罩住她的头脸,从谢荀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鬓角那朵鹅黄色的小茸花,颤巍巍,跟刚出壳的小鸡仔似的。
他微怔,恍然觉得两年未见,这小毒物似乎当真变化了许多。
谢泫回头看了谢荀一眼,看到他眼角还未褪下去的红痕,便问:“你今日剑心不稳,是在桃源里遇上什么了?”
方才那竹林中遍地都是青蛇和蚯蚓的尸体,显然是谢荀大开杀戒了。这碧游观的剑道虽然刚锐无匹,但到底失之柔和,对心志要求极高,若急于冒进,便容易走火入魔。
谢荀垂眸,淡淡道:“没什么,那蚯蚓引我进了幻境,没防备被它乱了心神罢了。”
妙芜从兜帽里冒出头来。
原来如此,难怪谢荀刚刚那副阴沉暴戾的模样。
不过话说起来,容易黑化的人,性格大多偏激,凡事爱往绝处去想。谢荀今日发狠的样子,倒真有几分黑化的潜质在里头。
谢泫嘱咐道:“碧游一门剑道,最重心志修炼。你若心中有结,便是妨碍。”
谢荀像是突然被人窥破了心中的秘密,面上露出尴尬且惊讶的神色。半晌,才回道:“是,琢玉记下了。”
三人一路闲话,快走到结界边缘时,谢泫便对妙芜说:“方才我进来,院外已围了各族长老。这群长老惯来会拿长辈架子压人。今日爹爹包庇不了你了,况且灵鉴夫人明言还是要罚你们,否则难立规矩。若待会你大伯父罚你,你认吗?”
妙芜点点头,“本来这事便是我一人之错,小堂兄全是被我拖累。大伯父要罚,便罚我一个人好了。”
谢泫摇头失笑:“你分明是知道你大伯父不会真地重责于你。”
谢荀站在父女二人身后,闻言抗拒道:“在桃源里动用飞剑的是我,那些妖物都是我一人所斩,不必你代我领罚。”
话说完,越过谢泫,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妙芜还没反应过来,谢泫便背着她绕过横躺于地的谢荀,继续往前走了。
“诶?爹爹?小堂兄他……”
“他中了桃源里的瘴毒,昏过去了。放心,此毒不伤性命,喝几口烧刀子便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