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主屋前,见廊下垂下半卷竹帘,竹帘后置了一张小桌,两把凳子。两个小厮对坐桌前,正在下棋,许是太过入神,竟然没有发觉有外人到来。
宝翠掐着嗓子清咳一声。
两个小厮吓得手一抖,整盘棋全乱了。
“九姑娘,九姑娘您何时来了……”
妙芜看着这两个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小厮,颇有些无语。
我难道会吃人吗?
“你们两个不在里头照顾小堂兄,却有闲情在这里下棋?”
其中一个小厮闻言抖得更厉害了,忙分辨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九姑娘。是少主把我们赶出来的,说我们待在他跟前碍手碍脚,影响他休息,倒不如远了清净,有事他自会唤我们。”
宝翠盯着这两个小厮,不是很相信:“是嘛?”
两个小厮脑门上汗都快出来了。
“正是,正是。少主自幼在碧游观学艺,从来不喜人伺候的。”
妙芜:“我要进去看看小堂兄。”
“这……”
两个小厮互相对视了一眼,面上都有些犹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九姑娘居然会来看少主?别是趁他病,要他命来了吧?
宝翠看他们啰里啰嗦的不肯让道,从原主身上学来的霸道脾气一上头,便撩了袖子将两人一推,瞪眼道:“什么这啊那的,我们九姑娘说要进去,你们倒敢拦着?”
两个小厮偷偷看了妙芜两眼,见她笑吟吟的,更是觉得她笑里藏刀,忙低了头说不敢不敢,任由主仆二人打开屋门,长驱而入。
进了内室,便见南墙边上孤零零摆了张拔步床,床上挂着青纱帐子,这会儿放下来,隐隐可以看见里头有个人背朝上躺着。
宝翠一进来便嫌弃:“这谢琢玉的屋子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妙芜挑开青纱帐往里头看了一眼,见谢荀身上松松挂了件细棉中衣,怀里抱了个半人高的软枕,俯身躺着。少年的脸贴在软枕上,脸上显出一股不太正常的潮红,嘴唇也有些干裂。
看他眉峰微皱,显然此刻并不好受,但他却半点声音也没发出,只是呼吸声较之平常更为沉重了些。
妙芜用手背贴到他额头上试了下,果然是发烧了。
只是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还非要把照顾自己的小厮赶出去?
妙芜招了招手,将宝翠唤到近前,放低声音道:“你去弄碗热水来。”
宝翠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惊道:“姑娘,你莫不是要喂他水喝?”
妙芜道:“他现下这狼狈样子我全瞧见了,待会等他醒了,要是发现还是我给他喂的水,你说他是不是得气死了?”
宝翠有点点小怀疑:“唔,是这样子的吗?”
妙芜:“自然。快快去罢。”
春日里还是有些凉的,谢荀这屋里却窗户大开,时不时便要灌进一些风来。妙芜觉得有些冷,便走到窗边,正想把窗撑拿下来,忽瞥见檐下吊下来几只棋子大小的花背蜘蛛。
妙芜素来最怕蜘蛛,见状下意识将窗撑一扯,窗扇便啪嗒一声掉下来合上了。
一阵若有似无的低语隔着窗扇传到她耳边。
“……是她吗……”
“没错没错……”
“……啊,是恩公,是恩公啊……”
那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模模糊糊实在叫人听不清楚,且转瞬便消失了。
妙芜揉了揉耳朵,疑心自己是幻听了。过了会,又将窗户偷偷撑开,踮起脚,探身往外瞧了一圈,却哪里有什么蜘蛛呢。
“难道我不止幻听,连眼睛都出了问题?”妙芜自言自语,又把窗户关上了。
宝翠取了水回来,妙芜等放凉了些,便用勺子舀了喂给谢荀喝。
谢荀虽说人都烧迷糊了,倒还是知道渴的。唇间一尝到湿润,他便自动张开嘴吮吸起来。只是这个姿势喂水总不方便,一勺子水倒有三分之一顺着他的下巴流到被子上,连中衣都被打湿了。
妙芜无法,只好抽出一条帕子垫在谢荀下巴上,另外一只手舀了水喂他。
一碗水终于喝完,妙芜身上出了一身薄汗。她正打算抽回手,那谢荀不知怎么地忽然抓住她拿帕子的手,拖到心口紧紧按住不放。
宝翠见状就要来扒,妙芜用另一只手挡了,冲她摇摇头,自己旋着手腕把手往外抽。
谢荀双唇无声张合,似乎在说什么,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好在他用的力气不算太大,妙芜挣了一会,总算把自己的手解救出来,只剩半截帕子还被他攥在手里。她才想把帕子也一并抽出,谢荀却又不知怎么地将手一缩,压在胸膛下。
那帕子被他紧紧攥着,好似长在他手里一般,竟是拿不回来了。
算了,你喜欢就给你了。
妙芜甩了甩白皙玉嫩的小手,心道果然男生力气就是大,都病成这样了还能使出这么大劲儿,把她手都攥红了。
宝翠捧着她的手,恨得眼眶湿湿的:“姑娘,这谢琢玉当真可恶……”
妙芜心说你一个小丫鬟,怎么对当家少主意见这么大?转念一想,可能都是受原主的影响。原主恨极谢荀,这小丫鬟又对自家姑娘事事听从,自然也就连带着觉得谢荀不是好人。
她摸摸小丫鬟的头发,笑道:“你姑娘我可是捉妖世家谢家的姑娘,又不是水做的,泥捏的,磕一下便坏了。况且我这回想过了,以往和这谢荀硬碰硬,实非良策。你想啊,这谢荀一看便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我莫如先攻其心,而后再插其刀,这才是雪恨之道。”
宝翠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先攻其心,再插其刀?”
“就是先让他对我放下防备,再趁他不防之时狠狠坑他一笔,懂了吗?”
宝翠诚实地摇头。
“不懂。”
“咳咳”,妙芜以拳抵唇,继续胡诌,“你也不需要懂,只要静静地瞧我行事便可。”
宝翠点了点头,幽幽道:“姑娘,我觉得自打您被谢琢玉从蜘蛛洞里带回来后,整个人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妙芜心下微惊,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她安慰自己,镇定镇定,这小丫头没那么聪明。
“生死边上走一遭,心境总会有些不一样的。”
言罢,她不再给宝翠接着往下深思的机会,站起来道:“行了,今天便到这里了。咱们打道回府吧。”
宝翠提着食盒:“那这些吃的……”
“让那两个小厮放到灶上温着,等谢荀醒了,就说是三娘子差人送来的。”
主仆二人出了屋门,宝翠虎着脸和两个小厮交代,妙芜负手立于廊下,一抬头,似乎看见有只小小的影子从柱子上蹿了过去,一眨眼便不见了。
那影子看起来像是……
蜘蛛?
不过屋子里有一两只蜘蛛什么的倒也正常,妙芜也没留心,等宝翠那边完事了,就慢悠悠地沿着溪渠往回走。
清风吹送,花叶唆唆作响。朦胧中,妙芜似乎听见风中夹着一阵嘈嘈切切的低语。
“……就是她,这个恶毒的女人……”
“……她要害恩公……她要害恩公……”
“怎么办?”
“快回去告诉小公子……”
妙芜听不真切,欲要凝神细听,风中却又只剩下花叶摩挲之声了。
这边谢荀一直昏昏沉沉,直睡到入夜了才醒过来。他反手摸了摸额头,还是有些烫,背上也痛得很。他强忍疼痛,撑着身体爬起来,谁知竟从被中带出一条帕子。
这是条素色帕子,上面既无绣花,也无落款,虽看不出是谁落在这里的,但谢荀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他的。
这帕子上还有股怪好闻的香味,谢荀凑近闻了一下,没辨认出来。
他一个大男人,对胭脂水粉本来就没有研究,况且这味道闻着也不太像胭脂水粉,倒像是什么洗澡用的香露。
“来人——”
两个小厮一听见他呼唤,就麻溜地滚了进来,一个个做贼心虚般,神情俱都紧张不已。
谢荀收了那帕子,问:“今日可有人来过?”
两个小厮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没有,没有。”
谢荀眸光微沉:“我的规矩,你们是清楚的。”
其中一个小厮听他说到规矩,脸一下子就吓白了,也顾不得宝翠丢下的诸多威胁,倒豆子似地都交代了:“是九姑娘。今天九姑娘带了一盒吃食过来说要看您,硬闯了进来,我们都拦不住。后来我们悄悄趴窗缝边瞧了,见她只是给您喂了碗水,并没做什么奇怪的事……”
谢荀额角青筋一跳:……
那小厮接着表忠心:“您是知道的,九姑娘要做什么,便是谢二当家也拦不住,我们实在是有心无力啊。不过我们都在窗外偷偷瞧着,要是九姑娘敢对您不利,我们便是拼死都会救护少主您的……”
谢荀瞥了他一眼,眼神幽深,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再说废话,别怪我丢你出去。”
“是,是。”
那小厮擦了擦汗,接着说:“总之,喂完水,九姑娘便走了,留下食盒,要我们跟您说那吃食是三娘子送来的。我们人微言轻,拦不住九姑娘,也不知道这九姑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谢荀:……
他也不知道这小毒物到底中了什么邪。
给他送吃的?会有这么好心?
偏这时,他腹内响了一声,在这宁静的夜里格外突出。
两个小厮齐齐看向他。
“那个……九姑娘临走前吩咐我们把吃食放到灶上温着,这会儿正好……”
哼,小毒物送的,便如那嗟来之食,他才不吃呢。
可是等到两个小厮把吃食端进屋摆上桌,谢荀又觉得,勉为其难地尝上两口,也不是不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喵呜(妙芜):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嘛。
小谢:……
第5章 恼羞成怒的兄长
第二日,妙芜依旧带着宝翠去了清溪院。
一路之上,她都在心中默默演习,要如何扮演原主的娇纵跋扈,并且暗自思量,这一直模仿原主的脾性装下去,终非长久之计。总得寻个法子,潜移默化地将众人对谢家九姑娘的印象扭转过来才是。
这般想着,人已经到了清溪院。
宝翠招过两个小厮询问谢荀的情况,两个小厮都说,谢荀昨夜醒了一回,略用过一点吃食就又睡下了。他这次是伤上加伤,那烧一直到今晨才刚刚退下。早上服了药,就又睡过去了。
妙芜带着宝翠大摇大摆地进了谢荀的卧房,装出一副全然不将此间主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一进屋,她便叫宝翠将新剪的碧桃花插’到案上的白瓷花樽里,而后负手走到书架前翻看架上的书简。
谢荀这屋子确实如宝翠所说,当真没多少人气。架子上堆的全是什么道经道藏,还有剑法兵器谱,妙芜翻了几眼,字字都认识,连起来就是读不懂到底说了什么。
她翻了半天,忽然从角落里扒出一本落满灰尘的布封书,翻开麻布书封,便见扉页上赫然书着:百妖谱。
略略往下翻了几页,有图有字,嘿,图文并茂,这书倒好。
妙芜抱了书,窝进窗下圈椅里,吩咐宝翠将窗子稍稍支起来一点,借着日光看起书来。
宝翠闲不住,况且她也不爱看书,叫她老实在这屋里坐着,她可待不住。
妙芜见她一副屁股抹油的样子,便道:“你去寻旁的女伴玩会儿吧,不必在这儿陪我了。”
宝翠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这怎么行?我如果不陪着您,这谢荀又欺负您了怎么办?”
妙芜以书掩面,笑道:“傻宝翠,自来只有你家姑娘我欺负人的份儿,哪有叫别人欺负了去的道理。况且小堂兄这会啊——”
妙芜说到这里,眼睛瞟着床帐,故意拉长声音道:“在床上瘫着呢,也不知道哪天才起得来。”
床帐里的人闻言在被子里暗自握了握拳。
合着这小毒物明嘲暗讽的,是骂他现在形同瘫子?
“刚刚路上过来,看到有几个小丫头在放纸鸢,今儿天儿好,你不和她们一起吗?”
宝翠最爱放纸鸢,闻言便有些意动。
妙芜用书半遮着脸,将宝翠招到近前,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你去玩会儿,玩够了就到角门边上给我买两串糖葫芦回来。”
宝翠眼睛一亮,笑着点了点头,欢欢喜喜地去了。
妙芜捧着书看了一会,又泛起困来。
早上是三娘子陪她一起用的早饭,三娘子陪嫁的那位厨娘手艺妙绝,她一个不小心就吃多了,这一吃多便要犯困。
她捧着书,眼睛将闭未闭,脑袋跟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不多时,手中的书啪嗒一声落到膝上,人便歪在圈椅中睡过去了。
谢荀在床上装了半天睡,目的就是想看她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谁知没等到她作妖,她倒自顾自地在他屋里睡着了。
谢荀等了一会,听到她低缓的呼吸声响起,知她是真睡着了,便撩起纱帐下了床,走到窗下来看。
少女身材娇小,窝在圈椅中倒也不甚局促,只是这睡觉的姿势,实在是有够扭曲。
这种姿势也能睡着,谢荀真心有点佩服。
谢荀拿出昨天的帕子,提到眼前观察了半晌,又转回去看了眼睡得香甜的妙芜,实在无法相信昨天来看他的居然是一直恨极了他的少女。
他在隔壁的椅子上坐下,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春风和煦,吹动少女松散的鬓发,吹得她鬓角那两朵小绒花簌簌而动,犹如两只刚刚破壳而出的黄莺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