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决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没人记得?”
“全无。”管家肯定地点头,“简直就好像——”
“好像她从来没在那里住过一样。”容决先一步说出了这句话,脑中好似有什么迷雾被拨开了,他将手里东西一扔,回身从书柜里抽出涧西所在州府的地图打开,找到涧西的位置后往旁边一寻,果然是一片黄土。
就连最近的一条小溪,也离村庄至少半日的脚程。
——七八岁的薛嘉禾能跑到那么远的河边被人推进去?
只能证明一点:薛嘉禾根本不是从涧西找回来的,先帝当时却硬是胡诌了涧西这么个地名,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容决将手掌啪地一声按到地图上,心中冷笑起来:先帝居然还和薛嘉禾联手瞒了他这么一件事,他几度在薛嘉禾面前提起涧西过,细细想来,第一次时薛嘉禾确实神情有些不对劲。
管家立在旁想了会儿也自己想明白了其中弯弯绕绕,他瞧着容决阴晴不定的脸色,低声请示道,“主子,那涧西的人是不是都能调回来了?”
“不。”容决将地图慢慢卷起,看那动作好似下一刻就要去拔剑杀人,“既然都到了涧西,便查为什么薛钊选了这个地方当薛嘉禾的挡箭牌。”
“是。”管家擦了把汗,“但若是不知道长公主究竟曾经居住在什么地方,就也无从查是不是有军队从附近经过过了。”
“不急。”容决眉眼冷厉,“我现在倒有些怀疑,她说的这个人究竟存不存在了。”
薛嘉禾幼时大病一场,据说忘记了许多事情,这容决倒是从萧御医口中听说过的。
忘了这么多,偏记得一个就差不多在那时候认识的同龄人?
容决自诩自己记性不错,七岁那年的却也想不起来什么了。
年轻的摄政王将地图放回原位,脑中已经转出了一圈怎么从薛嘉禾嘴里套出真话来的计划。
于是他又出了一趟门,回来后提着手里的东西便去了西棠院。
正差不多是用晚饭的时候,薛嘉禾在屋里懒洋洋等着开饭,突地闻到一股飘然而来的诱人香气,顿时精神一震转头往外屋看去,只当是今天厨房做了什么天降美食,过了几息却等到容决堂而皇之掀了珠帘进来,顿时有些气馁,“摄政王殿下,一道用饭?”
容决将手中食盒往桌上一放,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果木烤鸡。”
薛嘉禾的眼睛登时又不受控制地变得亮晶晶起来,嘴里十分谦虚,“昨日才吃了那么多,又要叫萧大人念叨了……”
容决直接道,“那就算了。”
薛嘉禾:“……”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食盒顶盖阻止容决的动作,挤出了个笑容转向容决,“少吃点,少吃点就是。”
容决也没再和薛嘉禾拉锯,见好就收,在薛嘉禾身旁坐了下来。
绿盈带人进来时发觉多了一个人,愣了愣,仍旧有条不紊地将碗碟食具都布置完了,便挥退其余人,到薛嘉禾身旁帮她布菜,十分顺手且知礼地先夹了两块鸡腿肉到碗里。
薛嘉禾看得望眼欲穿,还要规规矩矩双手摆在腿上等着绿盈将碗送回来,十分心不在焉。
容决就是在这时淡淡开口道,“你的‘故人’,我或许已经找到了。”
薛嘉禾险些从绿盈手中将碗连着里头的鸡腿肉一起摔了,她一时也顾不得碗,立时看向容决,“真的?怎么找到的?”
容决对小将军一无所知,最多从她口中听说过“不得而知”,怎么可能找得到?
“我从你幼时住的地方附近查看近十年调兵路线,确定了兵营后便按年龄排查,找到了几个可能的人选。”容决说得很慢,眼睛没有放过薛嘉禾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薛嘉禾咬咬嘴唇,“不知,他的具体年龄我也不知,只是应该比我大上一些。”
她答到这里,先前被喜悦占据的理智便慢慢回笼了——容决说的这个法子应当是行之有效的,只问题有一点:容决并不知道她曾经住的地方并不是涧西,着手从涧西去找,那这定然是怎么查都查不对的了。
想完这些,薛嘉禾便失望地垂下了眼睛,“这么多年过去,我其实也没奢想着能找到他。”
容决紧了紧手指,“你就不想见见他?”
薛嘉禾当然是想的,但容决找到的这些人显然都不可能是她的小将军,便平淡摇头,也没了先前的惊喜,“罢了,有缘自会相见的。”
容决哪里能看不出薛嘉禾的感情转变?薛嘉禾显然知道从涧西这线索出发找到的人绝不可能正确,才会冷却了热情。
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果真不是先帝一直宣称的涧西。
容决抿直嘴唇不再追问,举起筷子沉默地用起饭来。
若是薛嘉禾真要见,他还得费心去准备几个人哄骗她,不如话就说到这里。
可区区一个出生地,究竟有什么值得薛嘉禾和先帝去隐瞒的?
想到薛嘉禾“不告而别”的故人,容决心中十分不屑。
薛嘉禾吃了一口带着果子清香的鸡肉,顿时精神也恢复了三分,咽下去后又半开玩笑地说,“摄政王殿下先前不是也和我说了么,我们两人都一辈子见不到想见的那个人?”
实际已经见过视作恩人的陈夫人的容决:“……”他稍稍有些底气不足地将面前的鸡腿都夹到薛嘉禾面前,抢了绿盈的活,还一本正经道,“趁热吃。”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端,一个心里想着“陈家”“药渣”,一个心里想着“涧西”“陈夫人”的,就这么貌合神离地吃完了这一餐。
作者有话要说: 思来想去,阿禾可能是狐狸投胎的
第44章
说实在的,最近的日子薛嘉禾过得都还算顺心。
既有数之不尽的鸡腿吃,容决也安安眈眈地没给她或者幼帝找什么麻烦,即便是某些事儿不得不瞒着摄政王府的所有人,小心点也就成事了。
眼看着三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两成,薛嘉禾也暂时放下了心中那点难以言说的抗拒厌恶之情——左右,不过再两个多月的时间,她就能悄无声息将一切掩盖过去了。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薛嘉禾母亲的忌日也近了。
说是“忌日”,对于并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的薛嘉禾来说,其实也就是她下定决心替母亲立了衣冠冢的那一天而已。
原先她还没有回宫时,年年这个时候便祭拜一番,回了汴京之后便不太好做这种事,只是往往在这天让人去一趟容府旧址悄悄烧个香。
去年派的是绿盈,今年也一样。
绿盈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天的日期,提前将手头其余差事交给宫人內侍便出了府,这一去却去了足足两个多时辰,薛嘉禾用过午饭后好半晌她才归来,面上表情有些凝重,将门一关便跪在了薛嘉禾面前,“殿下。”
“怎么了?”薛嘉禾少见绿盈这般沉重,怔了怔也没去扶她,只温和道,“你直说便是。”
绿盈吸了口气,“我只说我这双眼见到的,殿下虽说先听了,但也莫要立刻先入为主生气难过。”
薛嘉禾将茶盏放到桌上,动作很轻,“说吧,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叫你这么担心害怕我听见的事情?”
“殿下曾在摄政王的书房中找到过您生母的画像,我……也跟着瞥了一眼,因着和殿下十分相似,也记得大致的样貌。”绿盈说得极慢,时不时便要瞥一眼薛嘉禾面上神情,随时准备停口,“今日我去容府旧址祭拜殿下母亲的时候,见到了画中人。”
薛嘉禾紧紧握住茶盏,脑子里嗡了一声,一时之间思绪都跟着空白了一瞬。
画中人?
见到薛嘉禾的动作,绿盈立刻及时住嘴,她担忧地等了一会儿,才见到薛嘉禾茫然的视线缓缓聚焦,低唤道,“殿下……”
薛嘉禾舔了舔嘴唇,像是自虐似的催促道,“继续说。你见到那画中人,总不会看一眼就走了,然后呢?”
“容府旧址如今不是拆成了三座府邸么?”绿盈解释道,“我因去过几次,同最外面那宅子的主人家说过几句话,今日祭拜完了原本想去打一声招呼,就见到那……那画中人正从里面出来,像是同主人家认识的模样。我一开始原也以为自己看错了,便一路悄悄跟着她走回去,既想看看她是什么身份,也想知道究竟是不是我眼拙认错了人,结果画中人她从坊市离开后……回的偏偏是陈家。”
薛嘉禾几乎没有停顿地问道,“那个容决去了好几次的陈家?”
“……正是。”绿盈停顿片刻,又道,“她入府时,我远远听门房喊她夫人,说‘夫人回来了’。”
薛嘉禾扶着额头想了片刻,才道,“你上次来同我说陈家的事情时,说的是那富商捐了个官,为了让儿子进京读书才来的汴京,倒不曾说过陈家夫人的来历。”
绿盈点点头,“我稍微打听过了,那姓陈的富商应当是个厚道人,生意做得挺大,但听说他的发妻早逝,现在的妻子是续弦来的,儿子也是这个续弦妻子所生,只是不知陈夫人的娘家姓氏是什么。”
“这倒也不重要了。”薛嘉禾扶了额头,合着眼复又问道,“还重要么?”
绿盈不敢接话。
“你跟了这一路,想必是不会看错的。”薛嘉禾微微苦笑,“又是半路续弦的妻子,又会去拜访容府旧址,又长得如此相似,我即便想骗自己,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借口了。”
再者,薛嘉禾其实心中一直不确定自己的母亲究竟死了没有。
更何况,容决取了玉牌来还她的时间偏偏又是在这陈家搬来汴京以后,巧得已不能用偶然来解释了。
“陈礼和这陈家不知有没有什么关联……”薛嘉禾脑中乱成一团,自言自语地道,“他拿了这个消息来通知容决,难道真只是巧合?”
“殿下……要给陛下送信吗?”绿盈征询道。
“不,”薛嘉禾摇头又点头,她深呼吸了几次才将繁杂无用的念头都压了下去,“……信是要写的,但却不是让陛下劳神去查。”
即便母亲还活着,于幼帝而言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薛嘉禾也不想在八字都没一撇的时候去打扰少年皇帝,因而便换了一个人求助——蓝夫人。
蓝夫人有诰命在身,是妇人家,又明面上同薛嘉禾没什么亲密关系,还能在汴京城里自由行走,是去陈家试探一番最好不过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蓝夫人年轻时,同薛嘉禾的母亲有过几面之缘,若绿盈真没有看错,蓝夫人一定能认得出来。
“但这信却不能让容决知道。”薛嘉禾将两封信交给绿盈时细细叮嘱,“因此你就去大大方方去宫中,想办法将信交给蓝东亭带回蓝家,务必做得隐秘些,明白吗?”
绿盈点头称是,她也是在宫中待久了的老人,知道幼帝同人议事什么时候散,算准了时间去宫门口说长公主有信交给陛下,顺理成章地就碰见了出宫来的蓝东亭。
只说了几句话的功夫,绿盈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薛嘉禾的一封信送到了蓝东亭的手里。
蓝东亭将信用手指牢牢收在宽袍大袖中,心中说不请是雀跃还是什么,进了马车一看,方才发现那信上用薛嘉禾字迹写的并不是他的名字,遗憾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那么一刻,他还当薛嘉禾竟然会偷偷私底下给他传信了。
蓝夫人收了信自然不会让薛嘉禾失望,又过了三天便往摄政王府递了拜帖。
有一就有二,管家默认地将拜帖送到西棠院里,薛嘉禾也就顺理成章地回了。
蓝夫人第二日来时照例带了礼物,也带来了确凿的消息,“殿下托我做的事,我已办妥了。陈家夫人拒了我的帖子,说是正在照顾病重独子抽不开身,于是我让身边的嬷嬷带了些补品药材送去陈家,见了陈夫人一眼。”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些许于心不忍的表情,“那陈夫人……十有八九就是当年容家大夫人。”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里时,薛嘉禾的呼吸仍旧一滞。
“殿下别急,这其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蓝夫人说着她自己也觉得并不可信的劝词,“毕竟这一家人才刚刚迁入汴京,也许……”
“先帝册封我时,不是公告全大庆了吗?”薛嘉禾轻声道,“整个陈家难道都没人听说过先帝找回来颗沧海遗珠?”
蓝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殿下……这并不是殿下的错。”
“我知道。”薛嘉禾硬邦邦地说完,方才觉得自己口气有些不留情,缓了缓才又继续道,“多谢夫人替我操劳,我实在是自己不方便去……亲眼确认。”
“殿下尽管吩咐,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罢了。”蓝夫人摇头,“只是此事还有谁知道?”
薛嘉禾轻轻拨弄着茶盏的盖儿,心中冷笑,“容决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些日子以来容决的过分殷勤和照顾,总算叫薛嘉禾找着了根源——他知道陈夫人金蝉脱壳死而复生,只是牢牢瞒着她呢。
只是不知道陈家入京,是不是究竟真的只为了明面上那个“独子上学”的理由了。
薛嘉禾沉吟了片刻,“夫人看来,陈家入京是个巧合么?”
蓝夫人想了许久,方才缓缓摇头,“殿下莫怪,若当年那些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我恐怕是绝不会第二次踏入这等伤心地定居的。”
这同薛嘉禾想的一样。
别的不说,先帝做那档子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才过去十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还在京城里的高官贵族们里,能认出陈夫人面容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