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禾虽然将画从容决手里带回了西棠院,但临摹是不会真临摹的,只是寻个借口从容决那里试探试探他的反应罢了,因而往桌上一扔便没再管,连打开也不想打开。
见到画里那张面孔,薛嘉禾觉得自己或许会失态也说不定。
绿盈倒是在薛嘉禾的命令下打开画卷看过,确实就是那天她跟了一路的陈夫人年轻时的样貌。
陈夫人的画像就这么在薛嘉禾的桌上放了四日,直到薛嘉禾出门去赴蓝夫人的约位置,连移都没移一下过。
有蓝夫人出手,万事当然都是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二人相约的铺子早已清空了无关人等,只留下铺子的掌柜一人,掌柜只识得蓝夫人,但只看蓝夫人对薛嘉禾毕恭毕敬便知道这少女是个更金贵的角色,不敢冒犯,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而后才道,“那陈家夫人在我们这儿订做了一套头面,今日便约好要来验货的,看眼下这时辰,估摸着再一两刻钟就到了。二位先随我到后边坐着?”
蓝夫人颔首,先让了薛嘉禾在前面,才跟在她身侧解释道,“我们便在后面等着,等陈夫人来了,掌柜便说头面在后头,直接将她带到我们面前来,有人把住门,她想跑也是插翅难飞。”
薛嘉禾兴致并不太高,只点了点头没作声。
蓝夫人侧脸看看薛嘉禾,想也知道她有多紧张,柔声安抚道,“殿下见了,想问话便问话,不想问便直接叫人送她走,都随您意来的。”
走在前头的掌柜听见“殿下”二字,险些左脚踩右脚绊自己个狗吃屎。
“来都来了,总要说话的。”薛嘉禾终于开了口,声音极轻,“我若真要问,又有问不完的问题……不过,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其实又只有一个需要问的。”
蓝夫人叹息一声,若不是顾忌着二人身份之差,她甚至想就这么伸手摸摸薛嘉禾的头发安慰她,“有我陪着殿下呢。”
掌柜战战兢兢将二人带到后堂里,赔着笑说自己后室窄小,又忙不迭地沏了最好的茶呈上,手忙脚乱得险些烫到自己。
最后还是蓝夫人发话让这可怜的掌柜去外头等着陈夫人到来了。
薛嘉禾无心喝茶,她甚至手都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在桌上摆了一会儿又觉得一会儿万一手再抖起来会叫人看见,默默地又给收到了桌下,规规矩矩地摆在腿上。
蓝夫人从旁察言观色了片刻,突地道,“殿下,我有句话想在陈夫人来之前告诉您。”
“夫人请讲。”薛嘉禾自然乐得分散一下自己过于紧张的神经。
“殿下是长公主,先帝亲自接回,又深得陛下信任,堂堂的金枝玉叶。”蓝夫人说得很慢,像是生怕薛嘉禾听不进去,“您想不受委屈的时候,便不必受任何委屈。”
薛嘉禾听她话里有话,垂眼沉思片刻才笑了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行的。”
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蓝夫人也跟着笑了,“但绝大多数时候,是行得通的。”
薛嘉禾自然知道蓝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来蓝夫人也不看好今日这场埋伏好的母女重逢。
也是,随便哪个知道当年破事内情的人在见到陈夫人之后就该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了。薛嘉禾回到汴京册封的时候,那是昭告天下,将她的名字印在皇榜上派到各州府张贴公示的,作为生母不详的私生女,这待遇不可谓不高。
因而,除非真是活在什么不见天日与世隔绝的山沟沟里,都不可能不知道薛嘉禾的名字。
陈夫人却连到了汴京之后都充耳不闻只当不知,这只能是她自己并不想同薛嘉禾相见,别无他尔。
这样的陈夫人猝不及防见到薛嘉禾时,也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蓝夫人是先给薛嘉禾提个醒:那陈夫人可没资格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有着蓝夫人在一旁陪着说话,薛嘉禾渐渐不再觉得那么紧张,两人还没来得及将第一杯茶喝完,外头就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在门口的嬷嬷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回头道,“殿下,夫人,掌柜带着陈夫人来了。”
薛嘉禾手指一紧,又强硬地迫使自己放松下来,拿出最开始面对容决的那十二万分紧绷和认真,将视线落在了后堂的入口处。
“……陈夫人且先看看,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咱们师傅还能再修改。”掌柜的声音逐渐听得清晰起来,随着她这句话的落下,门帘被人打起,掌柜含笑道,“陈夫人请。”
一个打扮富贵、风韵犹存的妇人从门帘外微微低头走进了后堂里。
薛嘉禾一眼便打消了自己最后些微的侥幸之心——即便隔了十年,她也绝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生母亲。
“贵铺师傅的手艺我自然是信任的……”陈夫人口中还在接掌柜的前一句话,却见到替她打着帘子的掌柜没有跟着进后堂,而是一言不发、忙不迭地转身跑向前堂,不由得一愣,正要喊住掌柜,在门帘边上的嬷嬷就将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陈夫人被近在咫尺的关门声吓了一跳,珠帘噼里啪啦地跳着险些砸中她的眼睛,“你是什么人?为何关门?让我出去!”
嬷嬷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手势,“陈夫人,我家夫人想同你说几句话。”
陈夫人的眼力见到底还在,看了两眼嬷嬷便知道这定然是大富大贵人家家里做工久了的,心顿时沉了下去——难道在什么时候,她被人认出来了?
陈夫人轻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面上挂起了温柔的笑容,边转身边道,“不知是哪位……”
她的话才说了五个字,就愕然地卡在了喉咙口,只因转过身的她已经看见了坐在桌面的蓝夫人和……比她自己年轻时还要昳丽上几分的薛嘉禾。
“许久不见了,”薛嘉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妇人,不愿错过她眼底任何的情绪转变,“……阿娘看来还认得我。”
容决险些又要出门寻觅汴京哪家酒楼馆子里的鸡腿最好吃,被管家提醒了之后才想起来薛嘉禾今日难得应邀出门去,不在王府用午饭。
他已经迈出了演武场的步子只得停了下来,想了想问道,“她这几日睡得如何?”
“听绿盈说是好些了,只是仍常夜里醒过来。”管家自然是了如指掌,“长公主起得也越发早,她屋里的灯常天不亮就掌着了。”
容决皱了皱眉,心道大约是忌日这事还没叫薛嘉禾放下心来,过几日应当就好了。
横竖陈家人很快离开汴京,他之后再带薛嘉禾出去,也不必担心会和陈夫人碰上。
至于容决自己身边走漏消息给陈夫人的眼线,他自然会抓出来瞧瞧是哪方势力的。
即便陈夫人已经同十几年前那个温柔善良的妇人大相径庭,容决到底也不愿她被牵扯进什么朝堂的争夺之中去。
陈夫人和她的前夫容远一样,吟诗作对是好的,却不适合玩这些手段城府,真搅和进去,只有被人算计利用的份。
“那画呢?她真让人临摹了?”容决极为顺口地一问。
管家摸摸下巴,有些纳闷,“不像是临摹,这几日没见从西棠院里送出来大量洗笔的水,许是不打算临摹了?主子不是说了,让长公主不还也成吗?”
容决直觉地感到了一丝违和感。
薛嘉禾是不会说了“物归原主”却做着相反事情的。
薛嘉禾就连他送的礼物都好好收着、帐都算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昧这世上仅有一幅的画?
那她要了画是去做什么的?睹物思人?还是真为了那个做梦的理由?
容决停住脚步,“她今日和蓝夫人约在什么地方?”
管家想了想,还真给回忆起来了,“天宝玉石行,就在朱雀步道上。”
听见朱雀步道这四个字,容决哪里还能有想不通的——那不正是陈夫人常去光顾的地方吗?
薛嘉禾问他讨要画卷,不过是一句试探,她恐怕那时候就知道陈夫人的存在了!
而薛嘉禾那日拿着画卷要走之前那一句吞吞吐吐的犹豫之词,容决此刻再重新想起来竟是全然不同的意味——薛嘉禾怕是在那一刻不知道怎么的心软片刻,犹豫着险些将自己要去见陈夫人的话说了出来,但最后到底还是吞了回去没说。
想到陈夫人同薛嘉禾见面时可能会说什么锋利之词,容决心里便如同踩空似的落了两拍,他二话不说转身往马厩走,提了坐骑便直奔朱雀步道而去。
第46章
“姑娘怕是认错人了……”陈夫人猝然低下脸去掩饰自己的表情,脑中尽力地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我……我才刚到汴京,不曾见过二位……”
“您在汴京城生活了二十来年,认得出您的人总是有的。”薛嘉禾淡淡道,“这位是蓝家的主母,阿娘总归认得的吧?”
“姑娘,我是有个儿子,可却没有生过你这么大的女儿……”陈夫人结结巴巴地说,“我儿的名字是……”
“是吗?那容决为什么会从夫人那里得到了我娘的玉牌?”薛嘉禾笑了笑,并不意外陈夫人的反抗,“夫人愿意同容决相认,却不认我这个女儿吗?”
“你真的认错人了!”陈夫人脑袋里一片浆糊,什么精妙的争论都想不出来,只仓皇地说了这一句,便转身想要离开,但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已经各上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将离开的唯一道路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陈夫人咬了咬嘴唇,她回身朝蓝夫人行了一礼,“蓝夫人明鉴,我还是第一次来汴京城,更是第一次见这位姑娘,这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即便是诰命夫人,也不能就这样随意地扣押百姓吧?”
蓝夫人笑了一笑,她稳稳地坐着道,“扣押谈不上,只是和陈夫人正巧遇见,关心一下令公子的近况罢了。陈夫人因为担心令公子的伤势而婉拒了我的邀约,在外见到陈夫人还真是有些惊讶。”
“……”陈夫人咬住嘴唇,确认了蓝夫人和薛嘉禾是一伙的,更加六神无主,深吸了两口气,极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寻找一个脱身的法子。
但薛嘉禾全然没打算给陈夫人思考的机会,“您的虎口有一道刀痕,是劈柴时不熟练被砍伤的。”
陈夫人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身后背去。
“脚踝有一次不小心踩到猎人的陷阱留下的旧伤,颈侧的伤疤似乎是您早年自己用什么锐器刺伤的,这些应该都还在吧?”薛嘉禾抬眼看着眼神四处乱飘的陈夫人,不紧不慢道,“您回到汴京城来时,不就该想到,这汴京城里见过您的人少说几千,难道这些人中一个能认出您来的都没有?”
“我不是……”陈夫人连连摇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拼命反对,“你想找的人不是我……”
“先帝要是知道您还活着,或许会很开心的。”薛嘉禾话锋一转,见陈夫人倏然抬头与自己对视,便知道这句话终于踩中了她的痛脚,“可惜,先帝病重驾崩之前,还常常和我说您的事情,我从先帝口中倒是听说了一位完全不同的母亲。在先帝眼里……”
陈夫人原是想忍住从胸腔翻腾得即将呕出喉咙的厌恶之情,可薛嘉禾像是故意似的一个“先帝”连着一个“先帝”,这两个字就像是毒针一般接二连三地刺入了陈夫人的心脏之中。
如果不是先帝,她早就清清白白地作为容家的寡妇,和容家一起在抄家中灰飞烟灭,那未必也不是一个好结局!
可偏偏先帝强取豪夺,容家袖手旁观,才让她受了那等屈辱,甚至于还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才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这和跟容远在一起时十分相似的平静生活,才是她最需要的,即便沉重的、令她作呕的过去找上门来,她也绝不打算再背负上那沉重的包袱!
不知道薛嘉禾说了几次“先帝”之后,陈夫人深吸口气打断了她的话,“——你找的人已经死了,我只是陈夫人,言尽于此。”
从陈夫人口中逼出了想要的答案,薛嘉禾果然停了下来。她注视了陈夫人许久,才轻声道,“十年前离开我的时候,阿娘就做好了这个决定吗?”
“当然不是!”陈夫人立刻道,“容决没有告诉你吗?我是在离开汴京城回陕南时遇到了劫匪,被陈老爷所救,才有了如今的生活。”
“容决……自然是向着您说话的。”薛嘉禾漫不经心地道,“他见了您好几次,却一次也没打算告诉我您还活着呢。”
“是我嘱托他不要告诉你的。”陈夫人道,“为的就是不让你像今日这样找上门来——”
蓝夫人在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威严地道,“陈夫人,这可是长公主殿下,既然你只是一介商人之妇,在长公主尊驾前说话也未免太口不择言了。”
陈夫人微微一怔,随即用力咬住牙关,“……见过长公主殿下。”
是啊,她视若泥土的那个女儿,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长公主。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从她身上找不愉快?就不能放过她,让她过现在想要的和美日子吗?
“……夫人如今家和美满,这我知道,恭喜夫人了。”薛嘉禾停顿了许久,才又慢慢地接了下去,“可夫人既然已站稳了脚跟,也知道我是谁、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就连一次信也没有给我写过?”
陈夫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语塞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个尴尬的断音。
为什么?那当然是……为了保全自己,为了不让终于能握在手中的东西再度消失啊!
“更何况,夫人都来了汴京城,和容决相认,仍旧决意瞒着我。”薛嘉禾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她注视着陈夫人愕然的面容,带着三两分的忐忑道,“……这是为了我好才做的决定吗?”
“呃……”陈夫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捕捉到薛嘉禾的希冀之情,心脏狂跳起来,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去,“是、是啊!殿下如今是千金之躯,若是被人知道有我这样一个生母,岂不是很不光彩,会招惹人非议吗?”